“你不是问我,上次为什么会身受重伤吗?”我冷笑一声,割断了女杀手的另外一半脖子,“上次我对她心软了。”
脑袋滚到唐玥的脚边。
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雨,能掩盖掉很多东西,鲜艳的血,被冲刷得只剩下肉粉似的颜色,竹林外尸横遍野。
“阿玥,跟紧我。”我已起身,铁剑在手,只是腿还麻着,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但装逼要紧,顾不上其他。
“什么?”他不明白。
纵横江湖数十载,什么样的好男儿没见过,论家室、论武学、论相貌,哪里轮得到他来喜欢?
小小仆人,倒是有勇气。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罢了,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过客,我又何必跟他计较呢。
世界好像更有趣了。
我大笑起来,坐于船头上,铁剑在手,良人在侧,江湖路在眼前。
看着唐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洛山岸头的薄雾之中,我始终未告诉他师妹的下落。
手中的桃木珠,圆润饱满,两个情深缘浅的人用体温包裹着的,我轻轻一笑,将珠子抛于水中。
“啊……姑娘你!”唐玥惊呼一声,想要伸手去抓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桃木珠沉于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中。
“我偏不应你。”我翻了个白眼。
我们俩,注定是仇人。
春风下,唐勉青丝如媚,他果真是个一顶一的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多惆怅,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他果真是个怪人。
怪人和恶人,绝配。
洛山岸头上,唐勉将手中的纸伞相赠与唐玥,自小他们一同长大,虽是主仆,却早已情同兄弟。
回过头时,却瞧见他已哭得梨花带雨。
他纵是轻于鸿毛,纵是微不足道,在我阿轩的心里,他也是最最贵重的心尖。
“阿玥哭起来,也同病了一样好看。”
“快到洛山了……着急之下,手工总是粗糙一些。”他捧起香囊,勉强挤出笑容,“希望姑娘不嫌弃。”
我未接。
“行走江湖,大约有许多不方便。”他悻悻地收回了手,所说的话,倒像是安慰自己,面色更苍白几分。
“姑娘。”唐玥又在叫我了。
我收起了剑,前方不远处应当就是洛山,船靠了岸,任务也该完成了。想至此,叹了口气,转身时杀气腾腾,那眼神似乎吓到了唐玥,他无措地望着我,退后了几步。
我笑了:“这就怕了?”
师妹逃走了,回到了铁剑门,被师父关进了后山。
而我,打着寻找师妹护送良臣之后的名号下山继续完成任务。
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却偏要从唐玥的口中知晓。
本次护送忠良之后去洛山只是一个借口,而唐勉,根本就不是什么唐大人的儿子,他领的是朝廷的粮,办的是除掉唐家余党的活儿。
到了洛山,只要他一声令下,接应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本应我的任务,却因为伤病而耽搁,只能由三师妹代替,师傅不说,我不说,就天衣无缝,只是我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唐勉会和师妹产生了感情。
周围很安静,耳旁雨声淅淅沥沥,唐玥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他又要睡着了,我摇了摇他的胳膊,在他的耳畔轻声道:“阿玥,你们究竟是何人?”
他的肌肉在我的手下猛地一颤,心跳很快。
雨终于停了,河水都跟着涨了几分,我拄着铁剑立在船头,洋洋洒洒的花瓣糅杂着阳光匍匐于脚下。
“是香包。”他笑着说,“洛山河边也有许多树开花了,倘若雨过天晴,花儿落到船上,我给姑娘绣一个。”
“劳烦阿玥。”
“姑娘见外了。”
又烫又软,怎么会不难受呢。
“阿玥,我不闹你,好好养病。”将人扶到床上重新躺好,盖上被子,只见他喘得更凶,“都是我不好。”
阿玥的眼睛又大又圆,也许因为生病的关系,泛着层水汽,他专注望向我的时候,只觉得通体的温柔舒服:“姑娘不必对我说些,将来你必会扬名天下,而我……我……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唐玥挣扎起来,我当他要起身,想要伸手去扶,却不料他只是艰难翻了个身,将后脑勺对着我。
生气了。
我竟默默傻笑了起来。
待那公子走后,我才小声道:“别装了,知道你醒着。”
床上的人眼睛转了转,片刻后,小心翼翼地睁了开,因为受了风寒的关系,面色惨白憔悴得很,又因为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的红。
“难受吗?”我将他垂落的头发重新别到耳后,露出秀气的面庞。
算了,都死了的人,记那许多做什么。
我看着眼前唐玥汉涔涔的脸,突然有感而发:“里不就有这一出,白蛇饮下雄黄酒现了原形,吓破了许仙的胆,没有仙药是救不活的。”
唐勉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还有心情说笑?”
若是稍微行走江湖的,便能认出这女孩,金刀门第一快刀手的女儿,隐约记得叫小冰。
那日在竹林,这女孩跪在地上求我,说她是罗金刀的唯一的后人,只要我放她走,她愿意自废武功远离江湖纷争。
我的余光瞟到了地上躺着的十几个死人,这些人中,有的是她的亲人,也有的是她的朋友,甚至可能还有那么一个相好。
“你家公子知道你出来了?”我揶揄着,却瞧见他的眼睛往船舱那里瞟,黛色身影一闪而过,嘴硬心软的唐公子。
“这是公子的伞。”唐玥坐到了我旁边,鼻腔瞬时萦绕着又淡又暖的香味,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许。
“你身上香得很。”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叫唐玥羞红了脸,他像是要教育我般,语重心长道:“姑娘你总是这样。”
受了凉,又惊吓,唐玥发起了高烧,嘴里头含含糊糊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唐勉拧了一条毛巾搭在小仆人的头上,担忧地守在床边,船舱外下起了更大的雨,还夹杂着丝丝血腥味。
尸体都被我抛到了河里,当然还有那颗十几岁女杀手的头,不消一会儿,雨水便会洗得一干二净。
水底的杀手飞身而起,当我举剑迎上前,想起了唐勉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话,你的心,是抹了蜜的毒剑。
也许他说的对。
一剑一个,铁剑厚重,从肩膀割到喉口,人还没死,脑袋已经斜挂在脖子上,献血喷在唐玥的脸上,眼前死去的,是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杀手。
“听公子说,姑娘是铁剑门第一剑客。”这是阿玥头一次主动问起我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事情,我懒懒回他:“虚名而已。”
“追杀我们的人竟如此厉害,连姑娘这般都身受重伤。”唐玥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珠子还了,情也断了,有什么意思。
我偏要看看,他们之间谁更有抛弃一切去找寻对方的勇气。
纵然没有,有个念想不也挺好的。
唐勉将贴身戴着的桃木珠子摘下放入我的手中,眉眼中凄凉不已:“此地一别,我便只是朝廷的唐勉,珠子请还给那位姑娘,我们……有缘无分。”
我收下珠子,牵起唐玥的手,脚下用力,将小船推离了岸头。
身边的人,低声啜泣着。
未料唐勉竟会同意唐玥同我一起走,毕竟他是如此厌恶我。
也许江湖与官场摸爬滚打数十载,他也疲乏了,自己得不到的,至少希望唐玥能得到。
“可惜我的阿玥所托非良人。”唐勉说至此,仍不忘狠狠地用眼睛剜我,“好好待他。”
“姑娘又要讨人嫌。”
我笑着抱住了他,怀里的人又软又香,勾起了我二十多年未有的伤感与惆怅:“阿玥,我也许是个恶人。”
“怎会。”
我将麻掉的右胳膊抽出来甩了甩,嘴里头仔细品啧着唐玥的话,忽而就品出了一丝旁的意思。
他喜欢我?
心里头一惊,扭头看向唐玥,他惯会低着头,好像有些事,不面对,就永远不需要解决。
“既知道手工差,为何又要送我。”狗改不了吃屎,阿轩改不了惹人讨厌。
“是……”
我望向前方,带着他瞧不见的笑意:“香囊不过是个寄托,再精细的做工,再惹人的香味,我也只希望阿玥能陪在我身边。”
“不会怕,姑娘是个温柔的人。”唐玥露出些许笑意,大病初愈,整个人还是弱弱的,还是强撑着出了船舱。
我瞧见他手上的东西,愣了神。
是一个新绣好的香囊。
只想好奇,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苟且的活着。
狗屁正义。
月下,怨女相赠桃木珠,令这痴儿脑子昏昏,痴情之下竟然将所有内情对着师妹全盘托出。
只当真诚以对,却忘记了二人相悖的立场。
师妹承受不住这份打击,她不敢相信,自己一路上杀掉的那些所谓的“刺客”,才是江湖上为了正义而前来阻止的剑客。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最相信的师父、师姐、爱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江湖第一帮派铁剑门,自诩正义之师,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其背后的勾当,只有我与掌门人知晓。
自铁剑门创立之日,便有一支暗杀的队伍攀附而生,勾结官府,残害义士,做的是铁剑门不能做的勾当。
光明与黑暗,总是缺一不可的。
我轻轻地皱起眉头:“我从未将你当做微不足道。”
他吃惊地看着我,随即,露出个甜蜜的笑容:“谢谢姑娘。”
屋内烛火明灭,江湖浪子阿轩竟会为自己无意间表露的感情而局促,我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真是可爱。
“咳,阿玥说我是好人,不会讨厌我,怎又说话不算数了?”我佯装痛心,“谁叫我尽说些惹人嫌的话。”
说罢,装作要走,果不其然被人拉住了衣袖,只是唐玥病得实在是厉害,一拉一扯间,竟差点摔下床来,我赶忙将人抱住。
他摇了摇头。
“生病的阿玥,竟有不输你家公子的风情。”我又开始说荤话,见唐玥不做声,我当他生气了,还未来得及开口找补,只听他低声道:“我无法时时病着。”
不知怎的心里一痛,我忙笑着对他道:“我总说些惹人讨厌的话。”
“不说笑他也醒不过来。”
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人,表现得再沉痛,事实就是事实,我乐意使自己高兴点。
“与你讲话真是累得慌。”唐勉款款起身,倒也不愿意再多口舌之争,他要去看看那服药煎好了没有。
能向仇人下跪,她也是个狠角色。
可是,我还是心软了,不为别的,这丫头的狠辣跟我倒有几分相似。
后来……我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怎样?”
“故意想让别人讨厌你似的。”他见我没什么反应,连忙补充道,“但我知你是个好人,不会讨厌你。”
心里头想笑,道谁在乎你讨不讨厌我,抬眼瞧见唐玥温顺的模样,竟也不好意思刻薄,只说些俏皮话:“阿玥说得哪里话,我当真夸你身上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