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下梁,挥剑,剑尖与他纤长白嫩的脖颈只不过分毫,他的面色惨白,却是十分镇定的:“钱财在枕头下,还望义士笑纳。”
他那副毫不畏惧的模样倒是将我逗乐了,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我冷笑道:“既然你喊我义士,就应该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露了脸的就不能留活口。”
居然将我当成毛贼,气人,看看咱这身段,这气质,怎么会像呢。
我摇了摇头,真是自找苦吃。
正天马行空的想着,下腹伤口处又是一阵绞痛,痛经也不过如此。铁剑在手,想着若这老鸨子再喋喋不休,就一剑宰了他。
好在不一会儿,老鸨子大概是觉得骂一根木头实在无趣,便离开了房间,离去前还不忘威胁公子,晚上要赏他一顿鞭子尝尝。
她应当是某个富少爷过门继姓的夫人,有色心,却没有那么大的色胆,不然到这青楼来“吃”得不如意,怎么会只是摔门离去了事?怕事情闹大了被丈夫知道罢了。
我刚成为“梁上君子”,却只要看一眼门里头男子的样貌,便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那位公子,唇红齿白眉目如星,穿着黛色长衫,仙子一样的人物,正坐在他的琴旁生气,任由贪财的老鸨如何骂也不理不睬。
前方的水面一望无际的黑,不知多久才能到洛山船口。
正想着,只觉头顶雨势小了许多,抬头便瞧见撑伞的唐玥。
“还没睡呢?”我问他。
“我当真不知她去哪里了。”唐勉终是幽幽开了口,“我也想念她。”
咳,痴儿怨女。
这霸道公子,道男女授受不亲,坚决不允许我进船舱,堂堂江湖第一剑客,只能躺在船头把自己当咸鱼晒。
就是承认我好看喽?
我的嘴角难以自控地咧到了后脑勺。
唐勉被我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不愿意再多聊,转身要回小船仓,我叫住他:“你讲话的语气,倒跟我一位故人相似。”
“坐啊。”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唐勉站得愈发笔直,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倒是不讨厌他,既美貌风流,又满口仁义道德,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男子。
阿玥走了,没劲儿。
我知道唐勉是故意的,这位公子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我讨厌得要命,怒形于色,谁都看得出来。
也怪不得他,对第一次见面就要打要杀要吃豆腐的异性对象,能喜欢才有鬼吧。
他的身上有股子又淡又暖的花香,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
“坐吧。”我将自己的宝座船头分给了他一点点。
“谢谢姑娘。”他刚要坐下,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阿玥。”
我和唐勉上辈子一定有仇。
“谢谢,给我一杯吧。”
听我这么说,唐玥很开心,他大约是伺候人伺候惯了,乐意别人接受他的服侍。
眯起眼睛望向太阳,虎落平阳,三月的白日也是刺目的,就像唐勉一样。
江湖上走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同意的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随着我的靠近,唐玥闭上了眼睛。
最后,我晕倒在他的身上。
这份耻辱将刻在我阿轩的墓志铭上——死在床上,什么都没来得及干。
随即退出门去。
房间再次归于沉静,只有唐玥惊慌地喘息声在我耳边,我看着身下的介于男人还男孩之间的身体,故意逗他:“我问你家公子的话,你怎么回答?我今天就是欺负你,你又能如何?”
唐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
途中遇袭,这才落得个如此重伤,好在探听到三师妹奉命保护的那位官少爷的藏身处,正是位于我屁股下头的青楼。
压着右腹部尚在淌血的地方,瓦片缝隙间窥见莺歌燕舞,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奉旨嫖伎”的字样。
不是我想去,是情势所迫啊师父。
我捂着唐玥的嘴,心跳如雷。
“床上是何人?”领头人高声呵道。
“自然是寻快活的人。”我回。
屋外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我咬了咬牙,一把抓过唐玥扔到床上,自己也翻身跳上床,剑指挑下床上的帘子,将我与唐玥盖于暧昧之中。
刚才还在愣神的公子,像是也听到了什么声响,不过思考片刻,便像无事发生一般,落落大方地坐回自己的古琴前,衣衫半解,风月旖旎。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群莽夫闯了进来。
剑停在空中,我愣住了。
他胸口戴着的那颗小桃木珠子,正是我三师妹的贴身之物。
化成灰,我也认得。
“告诉她做什么!”还在盛怒中的公子满面绯红,煞是好看。
我微微颔首,笑容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浮,那铁剑如我的右手般自在,两番随意的挥舞,剑尖已挑开公子的衣襟而不伤皮肤分毫。
黛色的外衣滑落,公子连忙拉住,看向我的目光全是冷漠。
瞧打扮,应当是这位公子的仆人,眉清目秀的,看我的眼神又惧又恨:“你若想杀公子,先杀了我吧!”
“行啊。”我收剑装样要杀他,不料对方秒怂,噗通跪了下去:“姑娘饶命!”
我笑出了声。笑声中夹杂着几丝嘲讽之意,使得那本就饱受风雨而敏感脆弱的公子勃然大怒,呵斥小仆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谁许你跪下的!”
三月的夜晚依旧是这么冷,我坐在柳堤河畔的屋顶上,喘得像头老牛。
也不是河里小船上的小哥哥笑容多么撩人,亦不是月亮太美你太温柔,只是受伤太重,天旋地转满眼飞星,能够不从房檐摔下去,已经赌上了我铁剑门大师姐的毕生尊严。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虎落平阳……我无话可说,你动手吧。”公子慷慨而立,不卑不亢却泪水涟涟。
“不行!”
我被身旁突然想起的声音吓了一哆嗦,角落里原来还有个人呐。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听见神仙一般的公子叹了口气。
我躺在房梁上,笑着喃喃:“凤舞鸾歌一梦中。”
“谁?”他发现了异动。
上天如此不公平,美人生气也是美的,我不由得事不关己地感慨了一番。
怕是刚入门的男伎吧,纵使以前出身再好,卖到了这里,还不是老鸨子说了算,贞洁烈夫的游戏玩久了总惹人生厌。
绑起来,打掉一层皮,再不肯也肯了。
摇了摇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跟他一般见识。
到了晚上,天上竟下起了雨,头顶上是竹架子和油布搭成的简陋遮蔽,外头大雨,里头小雨。夜雨飒飒,河水下暗潮涌动,我还是半倚半坐,铁剑靠在身旁。这个姿势已经维持半刻有余,倒不是不想换姿势,只是坐麻了半边身子,反而使蚁蚀寒侵的伤口没了疼痛感。
只要不站起来,逼还是能装下去的。
唐勉顿了顿,却故作矜持不愿意回头,我也干脆不再继续说下去,枕着自己的胳膊,继续晒太阳。
三师妹与我同是师父抚养长大的孤儿,只是性格迥异,我随性散漫,她认真古板,我偏要做泰山,不要低贱如鸿毛。这话似乎也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过,小姑娘眉头紧锁,少年老成,冷淡的模样与唐勉有几分相同。
还是那句话,美貌风流又满口仁义的人,我都不讨厌。
“离阿玥远一点。”唐勉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嗤笑出了声:“你搞搞清楚,是他要给我送茶水,真是冤枉。”
“你的心,是抹了蜜的毒剑,阿玥还小,怎么会懂这些。”唐勉话虽毒,但看得出他对那位小仆人倒是真心真意,“不要仗着自己长得人模人样,就糟蹋别人的感情。”
唐玥例外,他是个怪人。
江湖人口中的铁剑门大师姐,风流成性,杀人如麻,不讲道义,毫无规矩,利益所驱什么都能做。
要讨厌我?先摇个号吧。
我露出个免为其难的灿烂笑容,飞檐走壁,荡进屋内。
杯子从门里头被扔了出来,应声而碎,老鸨哭爹喊娘的声音:“我的宋代青花瓷啊。”
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女人气冲冲地跑下了楼。
“啊……公子。”他又慌忙站了起来。
“去做饭吧。”唐勉讲话冷冰冰的。
“是。”
我原本不怎么渴,却乐见他笑,整整齐齐的白色小牙,面颊上还有一个酒窝。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他煮好了水,泡好了茶,算准时间才送过来的。
山上的同门都是一群习武的糙老娘们,何曾受过这般仔细地照顾,我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唐玥,直看到他红着脸抬不起头来。
正胡思乱想着,白衣衫的唐玥端着茶杯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他像只猫,时不时吓我一跳。
“姑娘,你喝茶吗?”他小声而客气地询问我。
昏倒之后,多亏了他的细心照顾,那位高高在上的神仙公子,自然是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的。
芳菲凋尽前的烂漫,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河水,我坐在小船头晒太阳,伤好了七七八八。
唐勉说,三师妹在护送他到了此镇后便孤身离去,只留下桃木珠作为信物,说定会有别人来送他们去洛山,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说话时,他嫩藕样的手指轻轻捻着那枚桃木珠子,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想要回那颗珠子,本想刨根问底,但我还是选择闭嘴。
他似乎习惯了忍耐而不反抗,只是任由眼泪在眼中蓄积,也断然说不出像唐勉那种义正言辞的话。
我偏要做泰山,不要低贱如鸿毛。
我轻笑一声,伸手一拨,将他半个肩膀露了出来,瘦削而有力,是个受苦使力的骨架。
原本捂着唐玥嘴的那只手,顺着大腿根就掐了上去,唐玥天赋异禀,惊叫的声音竟有几分撩拨。
“姑娘,您别这样。”他有些慌张,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低声哀求我,只是在这鸾帐中,有了别的意味。
几个莽夫相视而笑,下流极了,拱手道:“兄弟们办事,叨扰了。”
公子眉眼都是风情,竟然气定神闲地弹起了琴曲,高山流水,却对牛弹琴。
“瞧没瞧见一个女人。”帽檐低垂的领头人这样问他。
“来这里的,多得是女人。”公子轻轻一笑,倒叫莽夫羞红了脸。
“你……”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盯着他,“你就是唐大人的儿子唐勉?”
忽的,听见站在一旁的唐玥低声惊呼道:“你,你流血了!”
我脸色一变,向后退了几步。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偏要嬉笑,偏要瞧不起这些清高之士,“若我今日要欺负你,利刃在手,你奈我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苟且的活着。”
他不以为然:“我偏要做泰山,不要低贱如鸿毛,纵使你欺辱我又如何,我的心里是永远不会屈服于你。”
幼稚。我笑而不语,再挥三剑,公子的里衣也划破,锋利的锁骨上头覆盖着雪白的肌肤,他闭上了眼睛。
“是……”小仆人偷偷瞥了我一眼,确定我没有再砍他的意思,这才擦擦眼泪站了起来。
“你,姓甚名谁啊?”我问他。
“随公子姓唐,单名一个玥。”他低着头,小声答道。
半月前,三师妹奉师父的命令下山,护送一位被抄家处刑的官老爷的儿子出城,按照约定,几天前她就应该出现在洛山下与接应的义士会和,可是至今音讯全无。
按照师妹的武功,除了师父和我可以亲亲抱抱举高高之外,旁人连近身都难,何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是蹊跷。
最后无法,师父只能将还在重感冒的我派下山来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