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
海叹息一声,将那小小卡片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你有心了。”
他在摇椅上渐渐睡着,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
……
小雨还在淅沥沥地下,摇椅缓缓打着摆。
小季虽然没听过简洛维的大名,但简蕴这个珠宝品牌却是如雷贯耳,听闻此言,头皮又是一紧。作为一个事业刚起步的小商人,他的生意可经不住这种打击。
酒劲渐渐泛上来,李文嘉意识也有些朦胧起来,大概乱七八糟说了些胡话。
小季听不下去,将他扶起来,“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梁以庭是混蛋,哦,你真要和他撇清关系?唉,可你那么喜欢他……好好,你不喜欢他,你都恨死他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之前输掉他两亿耶?其他都是假的,钱是实打实的。海,啊不,文嘉,说起来,你觉得我和你这辈子能挣满两亿吗?”
“好,你开心。”
“小季,你不懂,我就是……就是喜欢看他难受,看他气急败坏,哈……”
“你别喝了,long isnd四十多度。”小季夺过他手中杯子,“你已经醉了。”
……
“我知道你又不开心了。”小酒馆里,小季说道。
李文嘉在抽烟,烟灰缸里已有四五只烟蒂。他抽烟很凶,模样整洁斯文,但烟瘾比起流里流气一口黄牙的大汉有过之而无不及,弹了弹烟灰,他对小季的话一笑置之。
小山见梁以庭仅有几次失魂落魄都是为了这同一个人,未曾目睹过他们的过去,但目睹过他们的现在,哪怕质疑一切,他都不会质疑梁先生的真心。
海是碎片拼就的白琉璃,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融在骨血里变成一个人,可他舍不得,只能供起来,比在庙里供菩萨都要上心。
海是活生生的人,怎可能真的任他拆吃入腹,浑然一体;海是失而复得的白月光,他再也不敢蛮横占取,他舍不得让他疼。
良久,校长又说道:“对了,财务部还留着一张给你办的银行卡。那位柏先生说过,他的部分一起给你,学校每年会给他分红,他特地交代过财务等你毕业满五年后再把卡寄给你,我不知道这其中原因,不过……五年后,你们两个人都联系不上了。这件事,我们一直拖到现在,确实是没上心。”
他话虽这么说,面上却并无赧色,忽的笑道:“你们关系很好,是亲戚吗?很难得。”
海看着他不答。
他拉着小季,望了眼浮出月影的天际,笑了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回去做晚饭,两位也早回吧。”
…………
李文嘉没有回头,与小季一直走到电梯,才松开了攥紧他的手。他的手掌变得滚烫,掌心甚至有潮湿汗水。
“文嘉,你又要离开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好看的面容几乎有些扭曲。
李文嘉笑了笑:“梁先生,难道你又想故技重施,像对待简洛维那样,不择手段来对付云川吗?”
小季听闻此言,立刻扫了一眼梁以庭,身上汗毛瞬间倒立。
李文嘉仿佛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烧灼,带出隐隐刺痛,他看着他,唇角微微地勾着:“是啊,梁先生。我有我的权利,我也有我的自由,这是你说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看到梁以庭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你都想起来了。”他瞳色漆黑,就那么看着他。
小山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海,梁先生特地来找你。”顿了顿,问:“他是谁?”
小季敏锐地捕捉到危险气息,已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与海走太近。刚要自行开口,李文嘉已介绍道:“他叫季云川。”
说着,微凉的手掌挨过去,牵住了他的手,眼睛看着梁以庭,笑道:“我的男朋友,我们现在住一起。”
两天后的傍晚,梁以庭重又出现在他面前。
李文嘉与小季在附近网球场打了场球,而后一同去菜市场买了些晚餐材料,彼时正并肩往家走。
早春红梅未谢,晚霞灿烂,空气中浮动着幽幽冷香。
“不会再有那样的生活,海已经替你挨过来了,不是吗?”
李文嘉看着他,“小季,我更喜欢做‘海’。”
海有最爱的人,最好的朋友,不缺钱花,对生活满足。
小季端着一盘色香俱全的糖醋小排出来,看他一眼,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李文嘉姿势未变,眼睛里有了焦距,笑了笑道:“小季,我高兴又后怕。”
“为什么?”
片刻后……
——海,近来如何?许久未收到你消息,身体好吗?
——除却你离开当日,从未有错过我电话,你想起以前一些事来了,对吗?
“这么巧,一起全搬了?”
李文嘉表示不知情,他整理好吸尘器,倒完垃圾,就等小季炒菜出锅,等待时间里去书架上拿本闲书翻一翻。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藏在书后的两只首饰盒。
醒来之后,精神也渐渐恢复,没有再住院的必要,次日一早便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了。
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由于“大病一场”,两人都不再下馆子吃饭,而是自己在家做些清淡滋补的食物。
李文嘉依旧与他说说笑笑,借口自己是病人,尝了好几次小季的手艺。
“我记得你们。当时事情闹很大,你在学校摔伤,我曾经代表学校去医院探望过你,当然,那时候我还没升校长。而我对那个叫柏舟的年轻人印象尤其深刻,谈合同那天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因为……”
老校长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道:“因为年纪轻轻,做事冲动,几亿的合同签下去眼睛都不眨,这是这所学校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交易。”
“……”
李文嘉点了点头。
小季打量着他的脸蛋:“你告诉我,之前梁先生是喂你吃了什么,才把你养成那副水灵灵嫩萝卜的样子?我回去也给你做几顿。”
李文嘉神情恍惚,许久才弯了弯嘴角道:“长白山的千年野山参,听说一支三百多万,给人吊命用的,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小季不清楚他的过去,却也没有格外好奇——大家都是普通人,海的过去总不会是部传奇。
他笑眉笑眼地替他开心,顺口问了一句“都想起些什么了?”
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想要去追问。
李文嘉像一幅凝住的画,眼睛里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来了很多。”他喃喃着说道。
接下来小季又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海昏睡了三天,隐隐觉得梁以庭来过,自己的面颊都好似留有他手指的温度。然而也有可能是梦。
他梦到了太多次他的脸。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仿佛已过完一生。
小季接着惊叫起来:“啊!海你生病了?天啊,你额头好烫,你发高烧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他背起来,一边往医院赶,一边碎碎念着“对不起对不起,难道是那次中医的缘故吗,都发烧到昏迷了啊,会不会烧坏脑子……”
海住院了,在病房挂点滴,始终昏睡着。
海自学校回来之后许多天没再出门,无论晴雨天,都在那封闭阳台的摇椅中躺着休息。
阳台上充斥各类绿植,一半真一半假,仿若一个小小的热带雨林,脚下是厚厚的地毯。晴天环境好,雨天也不赖,昏暗光线下开一盏暖色小灯,别有意趣。
海望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想这个世界真奇妙。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小季的敲门声,但困得睁不开眼,动不了。
然后小季开始踹门——嘭!嘭!嘭!
“啊啊,原来你在家?怎么不开门?我好担心你,怎么这么多天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海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皮草,在融融暖意里困顿地闭上眼睛,他的指间摩挲着一张银行卡。
五年……正常大学毕业后的第五年,自己会在做什么?
是在挥汗如雨地奋斗,为了房子妻子之类的伤透脑筋?还是不得志地频繁跳槽,不知道下家单位在哪里,抑或是事业有成?
他恍然哦了一声:“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你刚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
而后,他意味复杂地叹了口气:“等我退休了,校长的位子会有其他人接手,到时候学校各方面都会重新刷新一遍。这些年,学校发展得不错,今非昔比了,柏舟……他十几年没有出现,存在的意义就只是这座学校校董名单上的一个符号,然后渐渐变成历史,你名誉校长的位子……”
海说道:“‘名誉校长’这个位子是用来给学校撑门面的,我有自知之明,即便您不说,我都会要求贵校帮我撤下来。最后,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今天我没有白来。”
李文嘉支着脸,默默的不说话。
小季凑过去,悄悄问道:“文嘉,你告诉我,之前你说当初梁先生对付简洛维?他怎么对付他?”
李文嘉垂下眼睫,说道:“……联合银行和其他股东,差点把简蕴折腾到破产,我对不起简洛维。”
酒馆很有一些怀旧情调,原木吧台与座椅,大概是为迎接春天,吧台上象征性地摆了两盆紫罗兰与小雏菊。
小季拨了拨小雏菊花朵,说道:“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明知道会让自己不开心,还对他说那些话。”
李文嘉将一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酒味直冲鼻腔,“我没有不开心。”
回到居住的酒店,梁以庭失力般躺进沙发,苍白手指遮着眼睛,淡淡道:“小山,把我那串佛珠拿来。”
他攥着那串佛珠,闭着眼睛念了一夜心经。
…………
小季终于问道:“文嘉,你为什么这样做?”
李文嘉一时没有回答,出神许久,才道:“他越痛苦,是不是代表他越在意我?”
“……”
小山忍不住说道:“海,你忘记梁先生对你有多好了吗?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
“没让你多嘴!”梁以庭低声喝止。
李文嘉清晰地说道:“别叫我海,我叫李文嘉。”
“是啊。”
“你——”梁以庭只发出一个音,声音异常干哑,而后才艰涩道:“你恨我,你要离开我,和他在一起吗?”
“是啊,梁先生,我和他至少没有那些糟糕的过去。”
小季瞬间僵硬,不知李文嘉闹的哪一出,酝酿着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李文嘉的手忽的用力握了他一下。
梁以庭的视线落在李文嘉身上,他很轻地问:“男朋友?”
小季拘谨地笑了笑,装作什么都不懂样子,扭头去看树上的鸟。
几个人在小区门口撞见,两个人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另两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单是望着彼此,眼睛都不眨一下。
站在梁以庭身后的小山感觉出气氛不对,张了张口,无声地叫了声“海”。
海与小山是熟稔的,目光错过梁以庭,笑着与他打招呼:“小山,好久不见。”
“十几年前,学校规模小,被几份合同签出去,就那么易主,还骚乱过一阵子,不过……几乎买下了这所学校的那名年轻人,在露过一次面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
“我们学校管理还是照常,他除了整修校舍之外也没提过什么其他要求,倒像是我们占到了便宜,平白多了好几个亿的投资。至于名誉校长这类头衔,也是他随口一提,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座学校已经是他的了。”
小季说道:“海就是你,你和海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一切就看你自己怎么选择。”
李文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抿唇笑道:“谢谢你,小季。”
…………
“就好像一个得了重病的病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我变成了‘海’。海替我挨过了那些痛,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疾病很遥远,我是全新的……我后怕,如果没有‘海’,我现在已经死了。”
“不管怎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李文嘉点点头,淡淡笑道:“我不想再过那种就像得了绝症一样、千疮百孔的生活,我怕那种病入膏肓的痛,很怕。”
——文嘉,我担心你,亦思念你。
他收到了来自梁以庭的三条短信。
坐回沙发,他没有回复,单是出神。
一时有些怔愣,想起了当初买下它们时的心情。
他迟疑着没有动作,裤兜里手机开始响起来,他惊醒了一般把手机拿出,来电的只有那一个人。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不够他思考关于梁以庭的事,来电铃声就那么终止。
小季在他家厨房摘菜炖汤,他在外面擦擦桌子打扫卫生。
小季一边切菜一边说:“文嘉,你住的这一层楼明明很安静,我来那么多次,既没有听到小孩学架子鼓,也没看到隔壁有肌肉大汉啊!”
李文嘉说:“可能搬家了吧。”
“……”
“我活得好好的,用不着了。”李文嘉补充道。
虽说瘦了很多一副重病后的样子,但各项检查都做过一遍,确实只是单纯发烧而已,只能说是病得不巧,病来如山倒。
海在这几天里瘦下去很多,皮肤不复以往光泽,满脸病容。小季调侃道:“海,回去你得赶紧补补,瞧这最起码瘦了七八斤,你家那位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小季,叫我李文嘉吧。”
“这名字乍一听真不习惯,我就叫你文嘉吧,没那么生疏。”
他闭上眼睛,是漩涡一样的飓风,里面刀光剑影;睁开眼睛,则是满目的阳光,以及床前玫瑰的花香。
他的身体在被中微微战栗,疯了一样庆幸那一生已经过去。他还要往前奔跑、用力奔跑,远离那个漩涡。
他像从囚笼中飞出的鸟,像一缕从腐烂皮囊中挣脱的洁净灵魂,喜悦得痛苦而癫狂。
那一生,难以言述,他身处白昼阳光下尤在惊喘,直到一张生机勃勃的脸映入眼帘:“海,你终于醒啦?吓死我了,喝点粥吗?”
他转动木涩的眼珠,迟钝而单一地一字字道:“我是李文嘉。”
小季顿住,与他对视了良久,小心翼翼问道:“你、你都想起来了?”
玻璃窗外,一丛丛的绿植被雨水冲刷出了一点油亮的新绿颜色。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在不远处站了许久,给他撑伞的人忍不住说道:“梁先生那么担心,不亲自进去看看他吗?”
那男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如果他忽然醒来看到我,会吓到他,我知道他没大碍就好。”
在不久之前,自己穷得叮当响,甚至过上与流浪汉一般无二的生活,有了上顿没下顿,而现在,他俨然比都市大部分人都要有钱。
除去梁以庭无条件无限额给他的钱以及小季帮他投资所挣的好几百万,他又得了一笔横财——作为a大名誉校长,累计了十几年津贴未取过,再加上校董“柏舟”的全部分红,现已滚成一笔颇丰的款项,如数交到了他手上。
海当然疑惑过,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同名同姓,已近退休的老校长见到他,却笑着说道:“不会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