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本认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因为是他对自己有所欺瞒,他才决定离开,但一听到他的声音,他便气势顿减。
“梁以庭,我看到报纸了。”
海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广播报站,所有人都骚动着准备下车。
他随着流动的人群一起挤下车,一路走了许久,最后在一个人相对较少的地方停住了步子。
手指犹豫似的来回滑动着手机屏幕,目光却只锁定在梁以庭的号码上,许久划了一下拨通。
“我既想什么也不管,就那么一心一意和他好,又想离他远一点,好让他别因为我被人说三道四,整日不得安宁。”
“……”
“可我又觉得自己像是离不开他了……”海话语间有字句音破,掩饰着些微的哽咽说道:“我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第一眼见了就喜欢,非得让我知道他也坏过,对我不好过,我才能对他喜欢的少一点。”
“对,城市变化也大,不过总有些小街小巷啊一些细节的东西会留着的。走走以前走过的路,很多事情就都会想起来了,毕竟是家乡嘛,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海撑起下巴嗯了一声,喃喃道:“我也希望,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看看,就能想起忘掉的很多事……”
海这一趟行程可谓艰辛,买票不易,还要辗转多个城市,将会是个延续十来天的持久战。
海絮絮叨叨,“就算是我亲生父母在世,大概都不会惯我到这种地步吧。可是……”
“……”
“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怕……”
他比之前要胖了一点,或许不能说是胖,而是充盈,皮肤像吸足了养分丰润而有光泽,嘴唇如有花瓣芳泽,眉目清朗,淡色眼珠仿若被雨水冲净的琉璃。
大概“那个人”真的极宠他,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将一个人养出这种气色。
海第一次发觉小季有点傻气,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待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客厅里立式空调正呼呼吹着暖风,整个空间也已变得暖和起来。
“唔,我明天要出去先买些衣服。”海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自己行李中只带了两条换洗内裤。
小季搁下电话,回头说道:“天也不早了,我订了经常吃的那家外卖,味道还不错。“
虽听小季说这只是公司安排的住处,但屋子空间格局很好,装修也是精致大方,看起来租金不菲。
海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他在里面洗澡,就听见外面小季跟老妈子似的喊:“海!晚上吃什么?下馆子还是自己做饭?”
车在小区地下车库停好。
小季住的是市中心高层住宅楼,海跟着他走,问道:“你住第几层?”
“第七层。”他笑问道:“你恐高吗?”
“是啊。”看过一眼,确定完好后,海又将盒子合上,塞进了包里妥帖的位置。
过了会儿,小季说道:“我现在住在公司给我安置的公寓,地方还挺宽敞的,卧室也有两间,你是想自己住酒店还是和我一块住啊?我都不介意。”
海火车坐得累了,此刻放松了全身瘫坐在车椅上,有点疲乏道:“我大概也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每天住酒店,和你一起住……可能也不太好。”
小季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里握着个保温杯,身上穿着件剪裁挺好看的浅灰色薄羽绒服,冲他一笑:“海,好久不见!你变好看了。”
海被散发着异味的拥挤车厢腌渍得如同臭咸菜一般,实在无法承受这一夸赞,“你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狗屎都是香的!”
话说完才发觉这话讲得不合适,好在小季皮厚心大不拘泥,笑过便罢,带着他去找车。
手机保持着通话状态,他对着那头咆哮:“你在哪儿?!我快被挤成、挤成人干啦!”
“喂?小季?小季?哦哦,我出来找你!”
十分钟后……
“那好。哎,天也不早了,我困了,到了再打电话给你。”
两人寒暄道别了一番,海挂了电话,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随后闭眼睡觉。
他的内心已把小季自动归类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不算很多,应该还会有个大幅的涨势。说起来都过年了,我们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啊,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找你。”
海如实说道:“小季,我近来发生了点事,现在在去a市的路上。”
小季不忙细问他发生了什么,倒是既惊且喜地“喔”了一声:“a市?我正在这里出差!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海,你什么时候到?我去车站接你!”
海吃了两块她的饼干和一根火腿肠,便絮叨着与她聊上了。
“哇,你要坐那么久,都没事先多备些吃的啊?”
海说道:“我还要转好几趟车的,转车的时候去买点。”
“嗨~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给你拜个晚年!”海语调欢快地说道。
“老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小季一如既往的自来熟。
“谁是你老弟!话说得一点都不诚恳,怕我把你忘了怎么不亲自打我电话?发个破彩信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调头回去,不再执着,安安心心做一辈子“海”。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一时冲动。
在过去被掀开一角之后,便无论如何不能视若无睹,想要自己是完整健康的,这是一个人的本能。而生活中也永远不可能只有梁以庭和那些美好的东西,就比如现在那些事情。他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和权衡,这种权衡的前提是他要有完整的记忆和思想。
海反应过来,觉得太过突兀,僵持了片刻,却还是道:“你怕我想起那些事后就……就不再喜欢你,要离开你。”
“……”梁以庭那边忽的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海斟酌着想要开口,对方的声音却又传来:“你有你的权利。”
他只是不得不先斩后奏,梁以庭既然是刻意对他隐瞒,那么必定不会轻易放任他去找回忆。
梁以庭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问道:“在外面照顾好自己,钱够用吗?”
“我、我够的,你的卡还在我身上……”
“……我,我没。”
“声音哑了,是不是累的?”
“……”
火车内环境不好,堪称是十分糟糕,过道里也堆满行李,三教九流人士或站或坐操着一口方言大声聊天。
年内能买到车票已是幸运,海对这些并不在意,他脸上戴了口罩,时间久了便觉得不太舒服,试探着将口罩取了下来,扭头一心去看窗外路过的风景。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认出他来,于是过了一会儿,海又将衣服兜帽拨了下去,露出一头有些杂乱的头发。
“……”
“那上面和你告诉我的不一样……”他的音质有些低微沙哑,说道:“很多都不一样,你说我们一直相爱,是有坏人故意拆散,所以我才会发生意外和你分开。但是报纸上说、说我和你只是……包养关系,我结过婚,有过孩子,做过、做过……”话说到这里,已说不下去。
“你哭过?”梁以庭忽的问道。
电话那头几乎瞬间接通,海反应不及语塞了一下。
短时间内,两人谁都没开口,一时竟只是怪异地彼此沉默。
直到梁以庭说:“我以为你会就这样一走了之。”
一日一夜后,女大学生走了,对面换了个风尘仆仆只会说方言的中年人,海又一个人托腮望着车窗外茫茫景色发呆。
待这一趟列车即将到站,他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终于开机了。
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寥寥无几,他意料之中收到来自梁以庭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几条短信,以及唯一一条来自好友小季的拜年彩信。
“你怕什么?”
“小季,我忘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海声音变得低哑,“我怕自己想起那些事来,心里面梁以庭就不再是现在的梁以庭,我还怕……怕自己像个扫把星,把霉运都带给了他。”
“……”
小季扭过头,故意问道:“那个人,他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会一个人跑出来?”
海抱着沙发抱枕将脸埋进去,逸出一点笑声,他像开心极了,又仿佛有心事:“小季,梁先生他对我好的要命,真的,我要什么他都依我,我做错事他也不凶我,还会哄我……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他像是、像是要把心窝子都掏给我了……”
“……”
“好。”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低头,将潮湿的头发对着空调出风口用毛巾擦。
小季忽的不说话了,直愣愣看了他半晌,直到海有所察觉,踢他一脚:“看什么呢!”
小季面孔腾了两朵红云:“你、你真的变好看了。”
“随便!”海隔着哗啦啦的水声扯着嗓子回答道。
过了会儿,又道:“能在家吃就在家吃吧,我累了。”
他洗澡洗了半个多钟头,因为冷,实在是冷,是缠绵潮湿沁入骨髓的冷。将身体完全沉入一缸热水中,他的血流开始活络,白皙的皮肤上逐渐呈现伤愈后的一道道红痕。
“有一点,但也不算特别严重。”顿了顿,又说道:“我现在比较怕坐电梯……”
“哎哎,别说了,我也挺怕这个。”小季面有菜色地说道,“不过我们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两人探讨了一番乱七八糟的内容,入得小季屋内。
“a市你老家?回老家过年吗?”
海搓了一下手,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老家”,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面上没有异样,仍是笑道:“是啊,很多年没回去,都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嗯。”
“小季,不然我这两天先住你那边,你帮我一起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公寓出租,我自己再租个地方。”
小季爽快答应。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了很多,从赚钱的事上聊到各自近况。
海抱着自己烂布似的背包,一边与他聊,一边打开来看了看,从那包里拿出了两个首饰盒。
“是领带夹吗?真漂亮。”小季夸道。
“小季!小季!我看到你了!”海举手狂摆,嚎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眼睛呢?!转身!转身!小季!季云川!”
小季终于转过身,看见了海。
海抱着背包,一路左闪右避地快走,直走到他跟前。
…………
一周后,列车缓缓到站。
又是春节返潮高峰,海狼狈地从车里挤出来,肩上背包都皱成一团,庆幸自己没带太多行李。
他乡遇故知,也算喜事一桩。
“那太巧了!”海告知道:“车票不好买,我大概还得四五天到,你出差不急着回去吧?”
“不急,一点都不急,我可能要在这里待小半年。”
小季不与他贫嘴,连连嬉闹似的与他道歉,乐得听他笑出一串孩童般的吃吃笑声。
“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年前我投资的软件公司已经上市了,势头很不错。我帮你开了个户,分红打你账上,大概有三百多万。”
海来了精神:“哟,那真不错,比利息赚多啦!”
结束通话,海有些感伤,却又有莫名轻松。
他去排队买接下来的车票,新一段行程列车要在两日后才发出,海走出火车站,拦了辆出租,找了家较近的星级酒店,好好洗了个澡,吃了顿饭,而后早早躺在床上休息。
在临睡着之际,他忽的想起来要回个电话给小季。
那声音沉静缓慢,略微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你也有你的自由。文嘉,我爱你,这句话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海心头蓦地一震。
许久,他道:“梁先生,文嘉的一部分是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至少有一件事永远不会变,我想让你知道……海爱你,很爱你,如果三年是海的一生,那么这一生里,你是海唯一的意义。”
“嗯。”
“梁以庭,你是不是怕?”话语未经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
“……”
梁以庭又道:“不管怎样,你要离开都该提前告诉我,不然我会为你担心。”
本以为这通电话不会顺利,多少会闹出矛盾,梁以庭的语调却至始至终出乎意料的温柔。海忽的也冷静许多,甚至连心中阴霾也消散了大半。
“梁以庭,我没有想要不告而别就这么失踪,不然现在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人冒犯地凑上前盯着他打量还问东问西,或许换一座城市,也不会再有那些烦扰的记者苍蝇一样哄来哄去,想到这里,海甚至感到了一丝轻松愉悦。
坐在对面的不知何时换了个打扮整洁的女大学生,一边吃泡面,一边与他聊起天:“喂,你饿不饿呀?我这儿有火腿肠和饼干,吃吗?”
说着将一包梳打饼干撕开递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