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懂他,连他自己都不懂。
在他的眼中,阿牧与桑原光一样烦人。
海要做四人份的食物。
海不明就里。
“你看到的那些事。”阿牧提醒,“我以为至少你会松一口气。”
在他的眼中,海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家养的宠物。对着这种软绵绵的生物,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偏于柔软的,不同于高平孝,是想大声也大声不起来。
刷完牙,他走过去,把自己衣服拿了回来,“我的自己洗吧。”
海不和他争这些,他要自己洗就自己洗。
阿牧顾自打开了洗衣机,把几人稍厚的毛衣外套丢进去,一边丢,一边问他:“你这件外套掉不掉色?”
他在过道上挑挑拣拣,捡了几根被人废弃的干瘪胡萝卜和几个烂了一半的苹果,然后拿去水龙头处洗净了,揣进衣兜充当干粮。
海一路不停歇地行走,走得累了,便找地方歇脚,歇脚的时候翻出连环画看起了。
“仁慈的老人皮帕诺,把一块能哭会笑的木头雕成了木偶,并把取得生命的小木偶当成儿子,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匹诺曹。”
啊,对,还要给钱。钱很重要……
他一时怔愣,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带钱。心慌之下,他把饼放回小老板摊头:“那、那我不买了。”
“你这个人,这都咬了——”
“我饿的时候喜欢咸的。”
“好嘞!”老板吆喝一声,装了个咸的烧饼递给他。
海看了看那个烧饼,又看了看四周,周围还是有人在看他,他不喜欢这样被人看,这让他始终带着一种紧张。
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菜市场,菜市场附近有不少早餐摊点,热气腾腾香喷喷,勾引着他的食欲。
“烧饼两块钱一个!”摊点前的小老板对他说道。
“两块钱一个。”海重复他的话。
海把册子卷了卷,塞进衣服口袋。
他走出小区,去公厕方便洗刷了一番,决定继续赶路——仍旧是没有目标和方向,全凭感觉。
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独自在阳光充裕的大街上长时间行走,他的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刺目的白,他的眼睛很大,清澈透亮,在强光下色浅得有些异于常人,他的眉毛也很淡,头发却是分外茂密色泽莹润。
清晨的阳光洒向他的面庞,白生生的,仿佛要滴下来晨露。
海醒来了,坐在椅子上打哈欠。
有人清早倒垃圾,垃圾桶离他不远,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人的垃圾有点多,塞了塞,还掉出来了一本破册子,捡起破册子重新塞进垃圾桶,人才转身离开。
海被他一叫,顿时也紧张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
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然而他终究是被那人叫得不安起来,头顶是灯,他正暴露在一束灯光下,是个无所遁形的情境。
海黑灯瞎火地出了门,一路凭着感觉走,直到走得累了才停下。
午夜十二点,他走不动了。临近有一个小区,隔着外墙便能看见小区里有供人休憩的长椅以及秋千一类的娱乐设施。
海坦坦荡荡地走进小区,先试探地踩了踩地上的圆盘扭腰机,又吊了两下高低杠,随后坐上了秋千,独自荡了起来。
高平孝跟他里里外外把家里找了个遍,确定海是离家出走了。
桑原光大叫道:“叫你不要冲动,这下好了!大事不妙哇!”
高平孝却淡定地抓着头屑,吹了一口指甲缝,说道:“你不要急,他离不开我,早晚会自己回来。”
海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高平孝挥挥手立刻转移了这个令人反胃的话题:“别再给我扯这些腻腻歪歪的小心思,你要是真闲得发慌,我就把家政辞了,家务还是你去干,还省老子一笔钱。”
海说到底,也并非无欲无求是个真正没心没肺的木偶,他不再与他说话,转身走了,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恰巧与正面走来的阿牧撞了个正着。
高平孝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白白养着海。他说到做到,说了要省钱,就立刻把家政辞了。
海的头发已经很长,高平孝于是拽住了他的头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他往房间里拖,是打算关上房门,不受干扰地将他狠打一顿。
晚上九点,高平孝殴打完毕,气哼哼地叫上桑原光,决定一起出去寻欢作乐,开心一场,顺便把半途而废的晚饭补上。
海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你别忘了,你还吃着老子的!”
海肠胃之中是清汤寡水,满桌佳肴自己碰不得,唯一的奶黄包还泡了汤。辛辛苦苦忙了一场吃不饱不算,还要被这样数落,他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手勾住了桌子,猛然用力一抬,将一整桌饭菜统统掀了下去!
掀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完了。
海不受控制地怒视着他,“这是我的!”
高平孝猛然一摔筷子,怒喝道:“反了你?什么态度?啊?”
海在他的咆哮声中一抖,奶黄包也落了地。
他重新端起粥碗,一边闻着奶黄包的香气,一边划拉淡滋寡味的杂粮粥,仿佛粥也因此变得香甜起来。而一想到吃完粥,就有香喷喷的奶黄包等着自己,这碗日复一日清淡且毫无调味佐菜的清粥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下咽。
可当他放下粥碗,霎时就如中了晴天霹雳般呆住了。
桑原光的筷子中,正夹着他的奶黄包,不待他发声,他已一口塞进嘴里大肆咀嚼起来。
晚上四人围着八仙桌摆开了架势吃饭,海自己端着粥就青菜吃。
他埋着头,脸上皮肉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余下一片深粉的印子,下巴瘦伶伶的,一双大眼睛嵌在十分精致的眼眶里,深黑中偶尔会闪过淡金色的微光。
默然吃了一阵,桑原光起了话头,盯着他的饭碗,说笑道:“海眼下真成仙了,什么叫不食人间烟火?看看,这才叫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哈哈哈!”
高平孝未料到,海这么个人物会有一天对他有了意见。
海是一个漂亮的木偶、有趣的玩具,或者是个能干家务的保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对他提了自己的意见,在高平孝看来,一时只感觉匪夷所思。
在这种好笑和诧异过去之后,他一拍桌子,对他扬高了声调:“看样子,你是真闲出屁来了!连我睡哪都要管?”
柴米油盐菜肉蛋奶,大都由高平孝与桑原光采购了囤在家中,粮油够吃大半年,各种速食肉类鸡蛋也总是存满冰箱。新鲜的绿叶蔬菜,在这破落的小渔村,常会有外地人推着三轮车大清早的蹲在巷子拐角贩卖,走过去不过百来米,偶尔还能把小贩叫到家门口来选菜。
海不被允许随便出门,也没什么事需要他出门。
他为那三人煎炒烹炸,自己却碍于健康,只能吃一碗小米杂粮粥,外加两根不加油盐的水煮青菜。偶尔改善了伙食,也不过是多给自己蒸两只小孩拳头大的奶香馒头。
“和那种人上床很可怕,不是吗?现在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你。”阿牧说道。
海不予作答。
阿牧所说的,他哪里没有想过,然而令他所不快的,不单单是这些事。
海摇摇头,阿牧便嗯了一声,全部塞进去,合上了洗衣机盖子。随后他将自己贴身的内衣裤装进一个盆里,往里面撒洗衣粉,撒了一些,忽的叫了一声海。
那一声是生疏的,有点试探的意思,海抬头看他。
阿牧那一口牙很白,此时是个很好说话的样子,他没头没尾地说:“那样不好吗?”
“这个木偶聪明善良,却也顽皮任性。他的爸爸非常疼爱他,卖掉上衣供他上学,可他却一心贪玩,为了看戏卖掉了课本……”
“哎哎,我来帮他买,我来我来!”老板还没说完,几个人冲上来争着付钱。
海趁乱挤出人群,朝着前方狂奔。
海没头没脑,奔进了菜市场内部。
一紧张,他就不太会思考了。
海迟疑地接过那个袋子,在诱人的香味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随后,紧张的感觉驱使着他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小摊老板这时惊叫了:“哎!你还没给钱呢!”
“对,两块一个!”
“我喜欢吃烧饼。”海盯着烧饼,在记忆中搜寻它的味道,喃喃地说道。
“甜的咸的?”
一夜的时间,家中就积攒了一摞脏衣服和一池子碗筷。
海休养了一个多月,倒并不至于干不得这点家务,只是心情不快,干得不情不愿。那一篓子脏衣服里,还有阿牧和桑原光的。
阿牧第二个起床,在卫生间刷牙洗脸,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海。
海在街上走,感觉自己再次无所遁形,有人在看他,他们都在看他。
为什么要看他?
海紧张起来,不知道人们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等她走远了,海走到垃圾桶旁边,往里面瞄了一眼,随后伸手进去,将那一本花花绿绿的破册子捞了出来。
那册子上有漂亮的卡通图案,早在女人还没将它扔进垃圾桶时,他就相中了它,想要凑上去一探究竟。
随手翻了翻册子,内容很丰厚。这是一本儿童连环画,里面好几页都被乱涂乱画,封面也是破旧卷边,标题不清,不过并不影响具体,内页上也清清楚楚写着书名,叫做。
海于是停止了荡秋千,朝着黑暗走过去,在暗中的长椅上落了座。
伴随着一丝困意,他渐渐横卧,用棉袄后的大帽子当做枕头,安安稳稳地躺了下来。
黑暗如同一床厚实的棉被,将他层层叠叠包裹。身处其中,他微微蜷缩了膝盖,有了一种隐蔽的安全感。
秋千不累,还摇摇晃晃的有种摇篮般的舒服感觉,午夜又没有其他人和他争夺,他一个人荡得自得其乐。
不甚明亮的路灯下,海无声地荡着秋千,一个路人走过,海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路人突然之间“嗷”地尖叫一声,瞬间拔腿跑得无影无踪。
高平孝认定海就是在作妖。日子安定久了,难免要作一作,加上海近来又生了这么一场病,情绪有波动,所以想撒气。
然而气撒到他头上,就别怪他没有好脾气了。
但现在,高平孝已经揍他一顿出了气,也就和他没有隔夜的仇怨。因为坚信海会自己回来,他本人丝毫不急,照常过日子,一边过,一边等。
他这次受了比较大的刺激,在院子的椅子上坐了片刻,等身上不再那么痛了,便费力翻出了院子,决定离家出走。
高平孝玩乐到了凌晨才回来,回来之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桑原光率先发现海不见了踪影,急赤白脸地找高平孝询问。
高平孝不由分说冲上来,对着他的脸就啪啪两巴掌抽了上去,又一脚狠狠踹在了他心窝,将他整个人踢倒在地。
海被他打得满眼金星,看不见、也听不见。
依稀听到有人在劝,可他再清楚不过高平孝的脾气,他要打人,是谁也劝不住的。
高平孝继续说道:“什么是你的?你有什么?这一桌哪一样不是我们赚钱买来的?”
海期待许久的两只奶黄包全部落空,一时心如死灰,在高平孝的骂声中愈发生无可恋,他抬起头,看那三人都统一地盯着自己,仿佛是一致对外的架势。他指了指满桌子饭菜:“这些菜都是我一棵棵洗,一道道做的,你们吃自己的还不够吗?”
高平孝听出他话里竟有了脾气,果真是不一样了。
海张口结舌,在对方又要伸筷时,先他一步以雷霆万钧之势夹住了剩余的奶黄包一下子站了起来。
三人同时仰脸看他。
桑原光尚还不明所以,有些尴尬地夹了夹空筷:“这包子还挺好吃的嘛,之前没吃过,还有吗?”
海在他的笑声中放下筷子,起身去厨房拿出蒸好的两只奶黄包。
奶黄包散着热气,软颤颤,香喷喷,是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形状,兔子的肚子鼓囊囊,里面是一包奶香浓郁的馅料。
这是最后的两只奶黄包,他像动物囤食似的,要把有限的美食留到最后再品尝。
海轻声说道:“干爹,你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高平孝当然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只觉得这样的海才是不好。他中气十足地又拍了桌子,显出来不耐烦的怒意:“这样不好?要不是你这狐狸精当初勾引了老子,我会喜欢上男人跳进同性恋这个大坑吗?”
精虫上脑时倒不觉得怎样,而在此时清醒中回忆了自己干男人的细节,高平孝忍不住一阵反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