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个老好人,那些乱七八糟纠纠葛葛的事情,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照看靖云也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陈叔叔。”靖云挺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他已经恢复了孩童本性,不去思考复杂的问题,也答应不和陈叔叔吵闹。
潇湘因为临产无法照顾靖云,而短时间里照看几小时,也没有必要去请护工,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就建议自己现任的丈夫来帮忙照顾。
男人手里还提了一些肉松水果之类的东西。
李文嘉站起身冲他笑了笑:“老陈,你还带东西来,都说不用了。”
潇湘有一天会遇上喜欢的人。
其实一开始心里就有数的,只是后来他忘记了。
李文嘉叹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会被抛弃。
后来开始一刻不离地照顾起孩子,才终于发现那无法想通的原因。
带着家人望子心切的期盼呱呱坠地,一出生就有着比其他婴儿更清晰优秀的眉目,是那样完美漂亮,却,骤然发现……那完美的背后,是最令人难以承受的异端病症,雌雄同体,双性人。
他爱她,想要和真正的丈夫那样照顾她,和她白头到老。可相处那么久,只会说这样的一句话。
试着和女人接吻,身体却始终无法有感觉。
潇湘二十三四岁,渐渐地成熟,是她的好年纪,雨露未沾。曾经想过,要如正常夫妻那样生活不是不能够用其他方式,但稍想一想就被完全打消。
李文嘉教她用电脑打理网店,她就在家里做一点家务,看看店。
后来对这方面业务熟悉了,两人商量着拓展了一番,又在网上试着卖服装。
两三年后,收入稳定增长了不少,感情也一直很好。那时候,就觉得生活这样定下来了,以后都不再会有变化,一家人,可以再添一个孩子,那样会更完整。
生病的时候能够相互照顾,回家的时候,屋子里亮着灯。倘若有一天死了,一方还能为另一方收尸。
对外说他们在一起了,因为彼此都没有亲人,只在酒店里请了媒人和孤儿院的几位阿姨吃了一顿饭。而事实上,那时候并没有领结婚证。
“可能,只能够把你当妹妹看待。当然妹妹的话,房子也会加上你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能够和他在一起,就那样离开也没关系。如果没有遇上,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你觉得呢?”
(虽然现在是住厂里宿舍,不过还是会常常回孤儿院帮忙,他们像我的家人一样。你呢?)
“我家人已经都不在了。母亲在高中时生病去世,她也是单亲家庭出来的,那边没有其他亲戚,外婆和母亲一样的毛病,很早就过世。父亲那边,不管是谁都已经完全和我没联系了。”
…………
两人之间的交流也非常安静,安静得仿佛时间就此静止。
(在工厂里做工,三班倒,今天难得有空,所以就约你出来了。)
“那样的工作,很累吧。”
临走时,李文嘉再次替靖云擦洗了双手和脚丫子,床头柜上也放好了洗净切好的水果以及一杯热腾腾的白开水,为的是尽量少麻烦其他人。
俯身捏了捏孩子的翘鼻子,轻声在他耳边说:“下面又痛的话忍一忍,爸爸回来帮你擦药,或者让那个年纪最大的护士姐姐来。”
靖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是地方上建立的小孤儿院,设施实在是算不上好,周围都是破旧的老厂房。孤儿院里里外外是排列规矩的松柏,大概是环境差的缘故加上已是深秋时节,绿树也总像是蒙着层淡淡的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当啷啷沉沉赘赘地合上,潇湘提着麦当劳的塑料袋子,在铁门里很快乐地冲他挥挥手,又继续向前走。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变得非常难受。
再次见面已是深冬,李文嘉收到了一条长长的短消息。
潇湘吃相不好看,又是真的饿了,几乎是狼吞虎咽,不过狼吞了半个汉堡包之后,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地减缓了速度,变得克制了。
她抿了抿嘴,冲他笑了一下。摸索着拿了笔:很少吃这个,谢谢你。
“喜欢的话,等会儿再买一份带回去。”李文嘉说。
潇湘见识不多,反应也慢,但脑子不是傻的。她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纸笔,写道:处对象。
笔尖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很好的样子)
他一个人生活得冷冷清清,并不介意生活里有这种无伤大雅的吵闹。这样的事情,心平气和地一次次拒绝,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放弃的。
她像只懵懵懂懂的小动物,被人卖了大概都不会知道。
两人就那么被安排在家附近的麦当劳里见了一次面。
来做媒的是那个快要忘记长相的居委会大妈。
潇湘大约是因为性格太内向,显得有点儿笨拙,一直都没被送养出去。孤儿院将她养至成年,已经十分不易,院里没有比她年纪更大的孤儿了。
她还是个哑女,成长环境糟糕,学历低,成年后又有成为就业困难户的危机。
认真去经营累积一份爱情的力气,已经随着柏舟的逝去一起消失了。
而那种恋爱的欢喜与悸动,只属于另一个人,他再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也不愿意有,这种悸动,是他曾被那样辜负的标记,与羞耻和愤怒同在。
潜意识里,甚至连同性也已经在回避。
“……”李文嘉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
待人走尽了,他说:“我是有病的。”
嘶——
居委会大妈经常调节纠纷,换她上场时自有一番谈话技巧,示意其他人都闭嘴之后,她温和地问:“小李,你和大妈说实话,你是有女朋友了吗?”
“我……”
“你也不像有女朋友啊。”大妈自己又说。
邻居们眼里,李文嘉几乎是个挑不出缺点的小伙子,除了早早就没爹妈。
不抽烟不喝酒,自己有房有工作,人踏实,脾气好,关键是那相貌也长得体面。
连电视机里的演员都没几个能比得过他。
李文嘉像是死过了一次要重新投胎一样,两袖清风孤身一人,选了个市井气息浓厚的小地方住了下来。
彻底脱离学生生涯,在小城市中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设计工作,所居住的也是当地类似于拆迁安置房的老旧小区,邻里关系较为融洽,左邻右舍的都是一家一户有老有小的寻常人家。
清晨的时候,能隐隐听到老头老太买菜打招呼和父母亲送子女上学的声音,傍晚日落时分,还会有人架起煤炉烧水做饭。
口头这样安慰着孩子,心里的情绪却抑制不住。
那么多年共同生活下来,本以为不会再出现那个“陈叔叔”了,本以为会一家人这样过一辈子的。
回过神来,却只是深深厌恶自己没用。
李文嘉如梦初醒。
如那人所说,他没有再继续等下去。
搬离了那所房子,甚至要搬离那座城市。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听了也不懂。”男人摇摇头,摁灭了香烟,“我在床上躺了半年,这才能利索地走路找到你这儿。别等了,柏先生挺喜欢你的,如果见你这样,他一定不开心。”
…………
春天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撑着伞从实习单位回家,看到家门口徘徊着的男人身影,血液上涌,踉踉跄跄地三两步跨上台阶,“柏舟,柏——”
然而回过身看着他的不是柏舟,而是一名陌生人。
李文嘉愣在那里,睁大的眼睛里蓦的有了水光。只是那一瞬间,他骤然彻底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一整年的情形都历历在目。
在一起两年半,那套他所喜欢的、共同生活了那么久的温馨房屋,最终成为那三年记忆的坟墓。
柏舟像一枚流星,来得悄然而强势,然而一瞬间就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自己一生中,还能承受多少次一夕之间一无所有的崩溃。
柏舟离世时肝肠寸断的疼痛仍旧记忆犹新。
或许真的会死吧……
她会有自己真正的丈夫,自己的小孩,自己的家庭。
“以后也别再叫潇湘妈妈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低下来,感觉到了失落。不过时间长了,这种失落感已经没有像一开始那样让人窒息。
李文嘉走出病房,轻轻地掩上了门。
很多年前父母亲是他的全部,后来,柏舟是他的全部,再后来潇湘和靖云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他只剩下了病房里的靖云,那个孱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孩子。
“应该的,应该的。”
“实在是麻烦你了。”
如果不是因为手头拮据,李文嘉无论如何不会让老陈来照顾孩子,一个本就与谁都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让已经离婚了的妻子的现任丈夫来照顾,实在是说不过去。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那时候就不应该和潇湘在一起的。
虽然一起生活的那几年很快乐,但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宁愿独自一人活过来,放弃那几年的快乐,也不想承受如今他们离开的痛苦。
当初,真的错了啊……
诡异,并且丢人。
不会有真正完美的东西,就和靖云一样。
完美的背后,总会有裂缝,逃得过人为也逃不过天命。
“不要让陌生人碰,陈叔叔也不可以的,知道吗?”
“嗯。”
交代得差不多时,病房门“笃笃”地被人敲了敲,因为房内人声有点杂,没人去响应,老实巴交的男人便自己推门进来了。
只能够接受男人的身体,那样变态。而与两个男人有过关系的自己,在她面前几乎显得肮脏。还要用肮脏的方式与她结合,这样的自己更让人恶心。
领养靖云时那孩子已经三岁,几乎是完美,乖巧可爱,漂亮得如同瓷娃娃一样,一眼就让人喜欢。
被丢弃的孩子们,大多会是女孩子,又或者是有残疾的。
于是就领养了靖云,补办了结婚证。
“人都逃不开死亡,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希望自己能走在你后面。因为你那么胆小,一定会害怕。”
冬天,在一个被窝里,他暖着小小的孩子和温柔的女人,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指。
(你呢?)
“只要你不离开,我就一直会在这里。”
潇湘搬进了他的家,之后就再没有进工厂工作。他生活认真,仿佛是有一杆无形的标尺,经济上总能保持适当宽裕,工作之余还试着开网络商店增加收入。
并排而坐望着窗外,静默时,“咻”的一声,一朵炫丽的烟火在黑暗的天际绽放。
李文嘉推了推正低着头的潇湘,和她一起看了一场平白无故的美丽烟火。
爱情太奢侈,两人都只想要搭伙过日子,生活没有那么孤单。
(还好。)
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局促不安,手指长了冻疮,捂着杯子红通通的发肿,而李文嘉也捂着杯子,手指却是修长的,白得像一捧雪。她偷偷地将手藏进了自己口袋。
后来渐渐不再局促,不知不觉聊了很多。
你好,我是潇湘,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打扰到你的话非常抱歉,是问当时相亲的阿姨要了你的号码,你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给你发消息吧,呵呵。我现在找到了工作,存了钱买了手机,想请还你上次的麦当劳,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空?
临近年关的城市比以往更安静了,下班过后总要路过那家麦当劳,在透明的玻璃窗口看见了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的潇湘。
最后李文嘉和她并排坐在了那里。
他酝酿着,平静地对她说:“潇湘,我们是不合适的。”
潇湘嘴里咀嚼着,一时顿了一下,随后,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点了点。
天有些晚了,虽然已经把话说开,李文嘉还是送她回去。
刚写完这一行,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
李文嘉有点木木地望了眼窗外,起身去给她买了份套餐。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长得是有多么英俊,温和的样子有一种难述的魅力。他像遥远记忆中孤儿院残垣的墙角那朵清透湛蓝的虞美人,看起来美丽而温柔。
独自相对时,他始终是很温和的样子。
小姑娘看着他,也不说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潇湘。”他知道她听觉弱,因而语速很慢,声音低缓清晰:“你知道,他们叫你来这里和我见面是干什么吗?”
潇湘唯一的优点是年纪轻,十八九岁的姑娘,稍微拾缀一下就是漂亮的,外形上跟李文嘉凑一堆也并不会太过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潇湘是个聋哑人,李文嘉是个残废,那么这两个“残废”凑一堆,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对于被一群人怂恿着介绍相亲,李文嘉虽然需要费些力去拒绝,但从不会真的拉下脸面发脾气。
同性恋于他而言,就和男人无法人道一样,是一种纯粹生理上的,会牵绊他一生的病症。
“以后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是爸爸不够称职,不是其他人的原因。你不要怪陈叔叔,更不要怪妈妈。”
早就计划过要去买些礼品探望为靖云提供了心脏的孩子的家人。
…………
后来,就被介绍着认识了潇湘。
女孩儿的名字很好听,不过也不是家人费心起的。潇湘没家人,在那片区的孤儿院长大,那里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老阿姨们随便起,为了起得不太过“随便”,孤儿院里常年放着一本翻得快烂掉的诗词三百首。
冷不防的,那居委会大妈脸都还没转过来,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吸了口轻不可闻的凉气。
对于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同性恋大概无法承受,会被认为变态也有可能。李文嘉没有想全部坦白,他说了那个相似的病症:“对着女性,完全没有感觉。没有办法人道,以后也不可能会生孩子的。”
事实上对于男人,他或许也不再会喜欢。
“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肯找对象呢?”
“……”
大妈冲其他人说道:“你们都先走吧,走吧走吧,我和小李好好谈谈。”
“真的不可以。”已经推辞了不知道多少回,而这一次仿佛开大会,不仅媒婆来了,媒婆口中自己的老姊妹一名居委会大妈都跟着来了。
“小李啊,这姑娘真的不错,妈是医生,她父亲是市里的官儿呢。你说这条件搁哪找不到好人家?可人家偏偏中意你,不然,你们也约个时间见一面喏?”
李文嘉是个斯文的青年,被几位大妈叽叽喳喳热情地围住,他因为无法真的与姑娘恋爱,歉意并且头痛,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是屏蔽了周围一切噪音走神了。
李文嘉骑自行车上下班,在日落时回家,春末温暖的微风里,夹杂着煤火和米饭的香气,触动了极深处的记忆,仿佛看见了走过的悠远时光。
扎着羊角辫的邻居小姑娘奔跑得脸蛋红彤彤,拿着朵喇叭花神采奕奕地跟在他身后凑热闹,一声一声喊着他:“叔叔,叔叔啊,你看这朵花。”
渐渐的,也和邻居们相熟起来,会有人上门来给他做媒。
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柏舟的气息,他连看一眼都不能够,稍微去想一想,胸腔里就好似要烂掉一样——疼痛,并且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恶病般蔓延着的衰腐浊臭。
柏舟会出事,或许连他自己都从未预料过。
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他,不过两三年里,零零碎碎赠予的昂贵礼物和状似无意一次次给他的钱加起来,却也有够他在市里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你好,我是这里的房东。”
“嗯。”
“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续租呢?房子三年的租期已经满了。”
对面的男人小麦肤色,体型同样高挑强健,只是瞎了一只眼睛,脸上蒙了眼罩。
“从来不知道还有你这号人物存在。”男人换上柔软的拖鞋踩进屋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笑了笑说。
“柏先生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帮派么,你大概电影上也见过。”他点了一支烟,声音迷迷蒙蒙的,和烟雾一样飘渺,“陈家有只老狐狸,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后却谋划了这么久,呵……那么多年的交情,下手那么狠……”
他就那样再也没有出现,临走的时候还承诺着半个月后就能回来,说会捎当地的好玩意给他。
李文嘉从端午等到了立冬,马路边葱郁的梧桐渐渐稀落,覆上了薄薄的霜雪,他始终不愿意相信。
那是一个冷到极致的冬夜,外面下着绵细的雪,湿哒哒的在地上形成了一滩一滩的冰水混合物。
所以才要那样去争。
失去他们,就像斩断与这个世界牵连着的所有血脉,浩阔天地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独自一人,茫茫然的像个孤魂野鬼。
家人离世时,依附着柏舟渐渐地重新生长出与世相连的血脉。柏舟死去的时候,那些新生的蓬勃血脉,再一次被全部斩断……新生的希望和勇气是鲜血淋漓一次比一次脆弱的,斩断的时候也一次比一次疼痛。
他和靖云重申着:“是爸爸和潇湘很多年前就约定好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我们约定过,等陈叔叔来了,她就会跟他走的。”
“……”
“现在陈叔叔来了,我们只是履行约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