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嘉。
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柏舟擦净了修长指节,停止了脑中思绪。
静默了两秒钟。
即便是饭点,吃饭的人也并不多,四周很安静,只能够听见轻缓柔和的音乐声。
冷气很足,并不会让人觉得热,可仍会有一种厚重的暖意。
李文嘉吃了两个冰激凌球,起身去了洗手间。
靖云带着病中虚弱,尽力地大声抗议:“他抢走了妈妈!要不是他,我们,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的!真不知道妈妈喜欢他什么,那么黑,长得又那么难看,像粗笨的狗熊一样。”
李文嘉只是摸摸他的头发,用重复过很多遍的话来安抚他:“不要怪陈叔叔,之前说过了啊,这是约定……”
“因为你长大了啊,不羞羞吗。”
“不要。”
李文嘉帮他抹好药,拧紧盖子又放回柜子里。
毛巾细致地擦净了他,重新丢入水盆。
李文嘉坐在床边拆药盒子,一旁靖云侧着脑袋,将贝壳放在耳朵边上听,冲他甜甜地笑。
那光裸的两腿之间,是叫人怵目的魔异构造。嫩红娇小的男性象征始终静巧犹如幼童,而隆起的囊物下方,却有着一道不该有的幽闭缝隙。
因为经常难受,所以并不避讳。
李文嘉放下粥,“抽屉里的药膏,之前自己没有……”
“爸爸,我难受得厉害。”
“是啊。”虽然面生,仍旧很客气地笑了笑。
“儿子长得真可爱。”
就是这样,因为长相,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他与靖云并非亲生父子。
小男孩儿八九岁,性格是外向活泼的,与李文嘉格格不入,然而长相极其的灵秀标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奇异的与他有几分相似。
不过大概是因为病着,他也无法活泼了。
李文嘉舀了一勺粥,吹了吹,仔细地喂给他吃。
…………
……
李文嘉一向起床很早,初夏天气暖和,也不似冬季那么的困难。
梁以庭没有废更多的话,直接签了支票给他。
如慕容蓝所说,或许通过绮云楼会是最稳妥快捷的途径。的确几乎已忘却记忆中的人和事,他与李文嘉隔了太久,也太远。
远到他以为这个人从未真实存在过,只是一个朦胧的梦。
“你饿不饿?”
七八个小时的航班本就很消磨精力,晚餐也没再打算自己做,所以总还是要再找地方吃晚饭的,这下就不如干脆直接找一家酒店,吃完晚饭顺便歇下了,其他事情明天再想办法。
车子在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上开了一刻钟,两人抵达了郊区一座度假酒店。
梁以庭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尖,“叫他出来。”
慕容蓝身旁,塞西莉亚往后退了点,言辞闪烁:“梁……先生,慕容先生,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逃哪里去了。”
慕容蓝抚着薄胎茶杯,剔透的指甲轻轻弹了弹,停止了劝慰。他忽的笑道:“梁先生,其实像这种干完一票攒够钱就离开的并不是少数。类似的事毕竟有过经验,于我们而言,想要找到他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即便是常年混迹于这个缭乱奢靡的圈子,梁以庭对他的印象也不算深,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然而却知道他活成了个老妖怪,那一副长相经年不变,像是永远定格在二十出头。
慕容蓝亲自斟上了大红袍。
雅间布置典雅,袅袅茶雾中,梁以庭望着对方嘴唇翕张,悠悠的,一门心思想着李文嘉,想他似乎也有这方面趋势,要与这位慕容先生一样,活成一名永远漂亮的老妖怪。
慕容蓝站在那儿,穿着单薄的深蓝色针织衫,里面是素白衬衣,领口少扣了两枚扣子,是个有些凌乱的v型。
他怀里抱了一只尚处年幼的小猫,是长相异常良善柔弱十分惹人爱怜的折耳,虚靠着木栏杆,诱哄着怀里的小东西吃完了一块血嗒嗒的生肉,也朝下望了,冲着梁以庭微微地一笑。那目光十足和蔼,仿佛是忘记了收敛望猫咪时的温柔表情。
把小猫往旁边人手里送了过去,他接过毛巾擦了擦手上血迹,迈动步伐走去。
雕梁画栋的厅堂处处透着浮夸与奢靡,纸醉金迷,嬉笑言欢,而在他清冷言语所辐射的距离之内,人们自动地退避远离,莫名地腾出了一块清净之地。
经理随后才道:“……请您稍等。”
周遭的声音仿佛更小了一些。
摩挲着手掌中微微刺痛的指甲印子,他微抬眼眸。那是一双细长风流的眼睛,右眼眼角有一颗细小的泪痣,多情的,透着股寒凉如冰刃般的……怪异的妩媚。
纤长的睫毛并不似西方人那么的卷翘,长长地在眼下投出暗影,幽黑的瞳仁泛出捉摸不透的暗蓝色调。
经理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无法拿捏——贴身带着随从与保镖,也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看上去像来找茬的。
他很冷静,一如当初。
冷静的表象下,是连绵不绝的滔天火焰。
所有被遗忘的事情,倏忽之间,就那样历历在目了。
……
十年之后的这一天,梁以庭回到家中。
安置李文嘉的整个庭院都空空如也,戴着版型眼镜看起来一丝不苟的严肃女管家,忽然打了个寒噤,语句也结巴了:“我、我们都以为,他只是出去散心,很快会回来……”
交织的汗水也带着香气,是沐浴液淡雅的花香,柏舟轻抚着他的背脊,忽而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蛊惑。
如果将恋爱比作狩猎,那么在这一场狩猎中,强势一方的自己,其实才是猎物吧。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好嫌的。”
李文嘉从被中伸出一条光溜溜的手臂,揽住了他,请求道:“柏舟,进来。”
四周温度适宜,因为他发烧的缘故,冷气没那么强,甚至是有些热,柏舟一直坐在被子外面,并不需要钻进被窝。
李文嘉发了一夜的烧。
没有高到需要去医院的地步,只是所有的精力都被抽走了一样,是种虚软无力的潮热。
松垮垮地盖着被子,头上覆着凉毛巾,他一阵一阵地出着汗,几乎浑身都湿透了。
“……”柏舟默了默,“我不用找。”
“……”
“我出门就没带钥匙。”他补充。
他收起了所有的轻浮笑意,淡淡道:“我有正事要和你谈。”
“……”
“父亲出家了。下半年开始,梁家以及忠义堂所有生意事物都交由我负责。”他略微地顿一顿,冷冷地正了色,“我们两家相交了上百个年头,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
目光和声音一样漫不经心——
“你喜欢就喜欢吧。”
他又笑了一笑,懒散中透出轻视与凉薄:“这样的贱人,我要他做什么。”
“所以,当初要死要活是做给谁看呢。”仿佛是非常好笑的一件事情,他又笑了:“哈,他和你?”
一切都是场游戏,他云淡风轻,也不屑于做什么。
李文嘉洗过手走来,运动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什么声音,冷气很足,然而却始终有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梁以庭许久没说话。
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消失,连最后的一抹影子都烟消云散了。
三年,那种回过味来所感觉到的怪异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完全地显出本来面目。
“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我喜欢他。”他眉目清朗而温顺,从容不迫地冲他笑了笑,这样说道。
初时梁以庭很诧异,诧异之后便是莞尔,仅此而已。
因为,那是天方夜谭。
时间过得很快。
八月初,柏舟忙完了他在缅甸的事,两人便一同回程了。
那个在市里不大的房子,似乎成为了李文嘉又一个家,一个在母亲去世之后,再次属于自己和家人的真正的家,与柏舟一起回去时,会有一种莫名的踏实与喜悦。
两秒钟里,梁以庭只是看着他,看得极其平静又认真,而那一双似真亦假的桃花眼,永远显不出深沉与深情。
他呼出了一口匀长而平定的气,眼前柏舟英俊明晰的眉目与三年前重叠。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带着少年气,柏舟的轮廓比现在要浅些,然而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柏舟切着牛排,刚叉了一小块送入口中,抬眼便看见穿着深色休闲西服的男人出现在了视线里。
没有同行的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国外,即便放假也难得回来,更不用提再回到这座只待过两三年的小城。
他与这里没有任何牵扯,除了……
“爸爸今天要出去一下,陈叔叔会来帮忙照顾你。”
“我才不要他来!”提到陈叔叔,立刻就拧起了眉头,有点暴躁起来。
李文嘉很冷淡的样子,完全不理会他的情绪。
两性畸形,相较于来势汹汹的先天性心脏病,在并未发作出明显病痛的此时此刻,几乎可以忽略不提。
“等你病好些,就得自己抹药了。”挖了一块膏体,他认真地说。
靖云望着天花板,浑不在意地顾自玩着,“为什么啊爸爸。”
这是开车过来最方便的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虽然觉得又远又破费,但李文嘉已经能够摸透他那点习惯,在这里落脚是意料之中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时隔三年后的这个地方,再次遇见梁以庭。
华丽的水晶吊灯之下,是紫金色调的宽敞餐厅格局。
喂完了那一碗粥,李文嘉起身去倒了一盆水,然后将隔帘拉上,病床形成了一个相对隐秘的空间。
药膏是下身的外用药,事先也询问过医生,与其他在用的药物没有冲突。
靖云把玩着那枚贝壳,在他的帮助下褪去了下身穿戴,随着热毛巾整个地覆盖上去,他自觉地微微将腿张开了一些。
粥慢吞吞吃了一半,靖云踢了踢被子,恹恹地叫了一声爸爸。
“嗯?”
“我下面难受。”
床头柜上,与瓶瓶罐罐的药物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只螺形的漂亮贝壳。
靖云手伸了伸,李文嘉便将那只贝壳拿来了塞进他手里。
病房并非单人间,到了七八点钟,病人家属们也纷纷地忙碌起来,隔壁床的家属还与李文嘉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啊!”
香甜的白粥在锅子里翻滚,他熄了火,盖紧了盖子让它闷着,赶早地提着一只篮子去就近的市场买菜。
买完菜回来后剥了一小碗豆子,炒了一小碟子配粥的毛豆萝卜干,再配点清爽开胃的酱瓜,与粥一起放进保温桶里带去了医院。
靖云已经转到普通病房,能够开始吃些清淡食物。
风格穿越的雅室,茶雾飘散的视线,始终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慕容蓝看了眼支票,笑容愈发灿烂,和蔼而温存地说道:“梁先生,一掷千金啊。”
这笔生意,可真是满载了年轻人们炽烈而冲动的情意啊……
他顿一顿,又笑道:“不过说起来,他要离开也是合理的。而你们之间又没有契约关系,所以,绮云楼也并没有义务一定要交出他来。”
梁以庭听出他弦外之音,略一思索,便直截了当道:“说吧,要多少?”
慕容蓝笑眯眯地伸出手指晃了晃。
“……干这一行,原则是自愿,也是底线。强求员工接待客人,那是黑社会干的事,可不是绮云楼的风格。”
“况且,消遣嘛,你情我愿的不是更舒坦。”
“我们这里还有很多红牌的,梁先生……”
慕容蓝,外貌是个软相,然而步调稳健,肩平腿长,骨头又似乎是硬的,不过硬得刻意,仿佛是一种克制过后的正经,粉饰过多的禁欲。
他步履平和,不急不躁,十分有礼地伸出右手:“梁先生,别来无恙。”
鲜少有人知道,绮云楼的主人慕容蓝。
一道深蓝色的影子在二楼回廊精致的花木栏杆处晃了一下,只消一下,便有人抬头去望,望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片刻之后,踩着高跟鞋的妖艳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先生请你去雅间。”
她心平气和地说完,有意无意的,也朝着侧上方仰起面庞。
梁以庭扬起下颚,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淡淡地开了口:“我只是想要李文嘉而已。”
——我只是想要李文嘉而已。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李文嘉摸着门把,有点抱歉又有点忧愁,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望门把。
柏舟拉起了行李箱拉杆,“时间不早了,还是饭点,叫锁匠来大概也要很久。”
“……”
一声突兀刺耳的玻璃碎裂声,花架上晶莹剔透的工艺品应声倒地,碎成了一摊。
等重新平静下来,他已经身处了绮云楼。
梁以庭靠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搭着膝盖,那一股从前还能够克制的怒意,此时此刻却正跃跃欲试地要冲破极限,打破他冷静的表象。
洁白修长的手指扶着花架,指关节忽的泛出青白。
他没有说话,那是一种极少出现的眩晕,深处的记忆被翻出来,带着古旧的色调,像是隔着屏幕那样遥远,却清晰得纤毫毕现。
这么多年过去,这陌生的眩晕感竟一夕之间如同凶猛的海浪再度回潮扑了过来。
喜欢,就是喜欢。
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横竖都是一样的。
…………
他此刻解开衣扣,脱掉那一身牵牵扯扯的累赘,掀开被窝,裸身躺到他身边。
李文嘉侧过身,不顾那凉毛巾滑落下去,朝着他炽热的身体靠近,将半个身体压到他身上,一条腿横过他腰腹,手臂也揽过他的胸膛。
他像一尾滑腻的蛇,浑身的潮意,湿哒哒地拖泥带水一般勒紧了他,缠绵得如同华丽丝帛织成的牢狱,音调发软:“我……我爱你。”
然而依旧能够与柏舟清晰对话,问他:“嫌不嫌?”
柏舟“嗯?”了一声。
“全是汗,嫌不嫌?”
“……”
“黑社会生意上一代已经了结,忠义堂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以后,梁家是梁家,柏家是柏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桥归桥,路归路吧。
像是胸腔里被刺入了尖锐带刺的冰刃,在痛不致死的境地里缓缓地绞着他,凉着他,在酸涩的疼痛里几欲作呕。
李文嘉没有出声,呼吸不稳地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出去。
柏舟意识到的时候转身欲追,却被梁以庭一把拉住了。
下一刻,他猛然刹住脚步。
不远的距离,清净的环境下,看见梁以庭在和柏舟说话,那个人面朝的方向正好对着他。
李文嘉一时之间有点发怔,梁以庭显然也看见了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晰,远远地,仿佛是盯住他,又仿佛不是。
他想,这就是嫉妒。嫉妒夺走了李文嘉的柏舟,还是嫉妒夺走了柏舟的李文嘉?他分不清楚,他只不过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比他更开心。
可他终究做不了什么。
诡异怒火烧得胸口连带着嗓子眼都冒出火星,他压抑着那股怒火,嘲讽地轻笑一声:“我曾以为他很介意,可现在看来,他并不排斥我和你一起上过他。或许,这还算的上是顺水推舟?”
而此刻柏舟打破沉默,说话的神态与三年前如出一辙,“梁以庭,我们在一起一年了。”
“……”
“我们想要一辈子在一起。”
行李不多,傍晚时分,两人一齐站在了家门口。
柏舟等了一会儿,终于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找到没?”
李文嘉不甘心地又翻了遍行李箱,最后看着他:“你也找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