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诉说悲惨往事的沉重气氛,支离的调子懒洋洋的,仿佛这只是宁静月下的一场闲谈。场景甚至因为温柔的月色,而显出几分诗意与浪漫。
故事讲完的时候,月亮已经从柳梢爬到了塔尖。
支离刻意弱化了叙事里负面的成分,他答应给祁逍讲故事是因为不想继续隐瞒,并非为了诉苦也不是在卖惨,回忆里种种遭遇伴随的痛苦被一笔带过,着重渲染了那些快意恩仇,强大恣意的情节。
“想先听我讲故事,还是做点别的?”
语气并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祁逍扭过头去,支离舒舒服服地倚着高塔尖尖,身下圆滑的弧度一点也不硌腰,美人唇边勾着浅浅笑意,融化了冰霜清冷,让他越看越是喜欢。
“……讲故事吧。”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语惊塔不愧为燕城的地标,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往下眺望,整座城池的风光都被尽收眼底。像神明俯瞰世人,看红尘世间众生烟火,看万家灯火绵延成的绚丽灯海。
十三层放在现代绝对算不上高,但这个时代的建筑大多不过两三层,从塔顶看下去,当真如上达天听一般高耸入云。高度原因,耳畔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细微。
“程渚再想念儿子,也不会因此理智全失。只凭我空口白牙,不但无法取得他的信任,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支离不是普通的路人,他是止杀的杀手。而止杀知道程家长子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支离表露身份,很难不让程渚怀疑自己是凌狩有意派来的,接近城主府有所图谋。
支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雪白的锁骨,反问道:“你以为一开始,程渚会没有试探过我的身份吗?”
人之常情,程渚看到支离的第一反应,一定会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而非上来就当做是容貌肖似的巧合。
城主府曾对他做过许多或明或暗的试探,比如想办法看锁骨,比如“不小心”害他流血。支离佯装不知,由着他们去验。
闹了好一会儿,祁逍才放开支离。支离束发的发冠已经歪了,干脆一把扯下来,他今日罕见一身华服盛装,束发时显得英气,银发披散下来时,又有种仙人似的清贵出尘。
“离宝贝真好看。”
祁逍喃喃道,手脚又开始不规矩。不过好歹顾忌着是在高空,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
“宝宝……别难过……”
虚伪的亲情背后,藏着的真相残忍又凉薄。祁逍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支离,干巴巴挤出一句,又觉得太轻飘飘,干脆将人抱了个满怀,安慰小孩似的沿着美人的脊背一下下摩挲。
这是理智的决定,但在情感上,又确实对不起死去的孩子。程渚夫妻并非彻底断情绝义的恶人,因此摆脱不了亲情与良心的谴责。
孩子的失踪,以及寻人时来晚一步属于无心之过,悲伤终会被时间抹平,如果多年过去仍然耿耿于怀,这并不合常理。
但如果明知害死长子的凶手是谁,却选择放弃复仇,转而与凶手达成合作,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爱子的亡灵无法安息,明明有能力复仇却不作为的父母也是半个刽子手,这让夫妻俩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遗忘?
就在他打算为死去的孩子报仇的时候,凌狩出现了,提出与他做一笔交易。
过程中程渚如何纠结,双方经历了怎样的谈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程渚与止杀达成了合作协议,止杀将汀兰坊交给程渚发泄丧子之痛,之后孩子的事便一笔勾销。
十几年前程渚在燕城的权力还不稳固,不然孩子也不会失踪,他需要一把好用的刀助他掌权;而止杀势力庞大,但毕竟是见不得光的黑色组织,他们需要一把明面上的保护伞,方便之后在燕城的活动。
更别说后来他们还有了程小荻,一家人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长子已故去十几年,按照常理,活着的人应该慢慢释怀,过好自己的日子,怀念逝者的频率会越来越低,直到偶然想起时,心头只余淡淡怅惘,仅此而已。
而非如夫妻俩现在这般,对长子的情感随着时间流逝不减反增,日夜愧疚思念,以至心生魔障,将容貌相似的替代品看做救命稻草,用来倾倒无处宣泄的浓烈亲情。
这太奇怪了。一个未曾与父母相处过的孩子,在父母又抚养了新的孩子的情况下,会让夫妻俩如此念念不忘吗?
刹那间,一股凉意沿着祁逍的脊椎骨窜了上来。
这并非不可能是巧合。但“十四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分外敏感,由不得祁逍不多想。支离看似只说了一件普通的客观事实,背后隐含的深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支离又道:“而且你不觉得,他们对我……对那个孩子,重视得有些过度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内力”么?果然神奇。
短暂的武林高手体验卡在支离带着他飞上塔顶后就结束了,随着支离松开祁逍腰间的手,充盈在男人体内的气劲也尽数消散。
两人落地无声,没有引起城主府内任何人的注意。
总之,十多年前的事,是非真相已经无从查证,不能仅仅凭这一点微末疑窦,就武断地推定程渚在说谎。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支离说,“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仇家报复偷走婴孩,程渚夫妇苦寻多年,痛失爱子悲痛万分。这些往事虽然只是程渚一家之言,但支离若想质疑也同样无凭无据,那便姑且当程渚说的是实话。
偏偏他们又告诉程渚那个孩子死了。止杀当时未必不想交人,他们也不愿意得罪程渚,但程渚找来时,支离已经被送进万蛊坑,没人觉得他还能活着。他们交不出人来。
为了不让程渚继续深查“买家”,他们只能据实以告支离的死亡,让汀兰坊把锅全部背下。通过牺牲一个暗桩给程渚发泄怒火,来隐藏和保全身后的止杀。
但这恰恰会导致汀兰坊的说辞自相矛盾——你都不知道“顾客”是谁,又怎么会知道“货物”被带走以后是生是死?
这才让汀兰坊被程渚一怒之下查抄,坊主夫妇入狱,独子贬为贱籍。
“嘶——”
祁逍倒出一口凉气。他仔细复盘之后,也察觉到了故事里不太对劲的地方。
支离闻言嗤笑一声,或许是想讽刺,也可能只是单纯觉得祁逍的想法好玩:“他们说什么你就信吗?”
“什么意思?程渚在说谎?”
祁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难道真相另有隐情?比如——支离是被故意抛弃的?
支离倒觉得还好,真正切肤感受痛苦的时候早就过去了,他也没有深陷其中走不出来。但被人宠爱呵护的滋味并不坏,他也乐得多享受一会儿有人关心的感觉。
沿着时间线桩桩件件讲下来,说完万蛊坑和止杀,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城主府。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祁逍百思不得其解,手指轻轻点了点支离的锁骨,指尖的触感细腻又温润,“他们思念的人明明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呢?”
月光如水,天地寂静。
十三层的高塔在这座华美府邸的一隅沉默矗立着,与附近灯火辉煌的建筑们格格不入。长明灯的火焰温柔又冷漠,寄托着生者的思念,却也隔绝了红尘的鲜活。
祁逍忽然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劲力,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伴随着失重感,眼前的景致飞快变换,不过须臾,那座本来只是远远看着的高塔,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
尽管他努力想要表现自己在训练营时如何无人敢惹,成为第一杀手后又是如何风光,祁逍还是敏锐捕捉到了背后隐藏的险象环生和惊心动魄,以及惨无人道的累累折磨。
“阿离,宝贝,乖宝……”男人心疼得不得了,怜惜又缱绻地一遍遍亲吻着支离的脸颊和嘴唇,“都过去了……以后有我疼你,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自己只是倾听者。这些年支离真正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承受过的诛心噬骨,又岂是今天三言两语能说得尽,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能抹得平的?
这么大块地方,祁逍非要挨过去和支离挤在一起。直到两人手臂大腿之间再没有一丝缝隙,祁逍才给出答案。
好吧,支离确实很了解他。如果不是在没有护栏的高空,而是回家听故事,恐怕没说几句话两人就要滚到床上去了。
支离枕着祁逍的肩,慢慢组织着语言,祁逍静静地听。人形兵器的成长经历,在这个平凡的夜里被娓娓道来。
唯头顶一轮皎月,在两人身上洒下静谧的清辉。
祁逍忽然想到,支离平时坐在这里看月亮,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呢?脚下就是烟火人间,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却传不到高高的塔顶,茫茫天地,唯自己居高孤寒,孑然一身。
他的心顿时抽疼起来,想给支离一个拥抱。然而还没等动作,就听到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放松惬意的慵懒和一丝调侃:
但结果显而易见。锁骨上的胎记已经不存在,而支离的身体在毒物中浸淫多年,体质变得殊异,也无法再与亲人滴血相溶。
“他们什么都没验证出来。”
这意味着少了铁证如山,即便支离开口说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也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一面之词,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假。
看来支离确实很有先见之明,选了这样一个谈话地方。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对他们表露身份的吗?”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支离不告诉程渚夫妇自己就是那个孩子,光明正大接受家人的愧疚和补偿?
这里不是语惊塔的“顶层”而是“塔顶”,两人脚下是还算平整的瓦片,面前是翘起的飞檐。能让人稳定站立但也确实危险。
支离却似乎适应良好,淡定地走到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身后倚着塔顶的尖尖,并用眼神示意祁逍也过来坐。
祁逍于是也坐到银发美人身边。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祁公子不恐高,他这是兴奋,为这惊险又疯狂的高空体验。
支离压根不难过,他对程渚夫妇没有多深的感情。反倒被男人难得露出的手足无措的模样逗得想笑,趴在男人怀里忍得直抖。
这哭一样的颤抖更坐实了他在难过,祁逍愈发着急,直到听见怀里闷闷的笑声,才发觉上了当,报复似地去扯支离的脸,两人打闹着,祁逍心里还是为误会一场而松了一口气。
他总归是不愿意支离伤心的。
既然不可能释怀,对长子的悔愧日夜萦绕于心,导致最终生出心魔,不得不通过关心替身,来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样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整条逻辑链顺理成章。
祁逍面色复杂。如果当年的“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过疯狂,他本以为即便程渚夫妇对支离的关心带着目的,至少他们对亲生儿子的爱并不掺假,确实是一对很好的父母。
但现在他对两人的印象完全颠覆了。不知道该说人有多面,还是人不可貌相。
双方都需要彼此,于是一拍即合,确立了合作关系,直到今天。
程渚不能说不爱自己的孩子,但孩子毕竟已经死了。即使毁灭止杀,人死也不能复生,因此比起复仇,他最终选择了能给自己带来更大利益的方式,把止杀变成了盟友。
程夫人或许从开始就知道丈夫的决定,也或许程渚直到大局已定才告知对方。但无论如何,城主府与止杀直到今日仍在维系的合作,说明她最终接受了丈夫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
祁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尽管支离点到为止,但不妨碍祁公子已经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复原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十四年前,程渚苦寻失踪的长子下落,一路追查到汀兰坊,等来的却是爱子的死讯。他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止杀。
祁逍仔细一品,确实是。
程渚夫妇并不仅仅是思念去世的孩子,而是到了寻找替代品,通过对替身的关心和疼爱来填补愧疚的地步,甚至可以说,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夫妇俩的心魔。
可是何至于此?虽说血浓于水,但孩子刚出生就失踪,实际并未与父母处出多深的感情。而且无论是仇家还是拐卖,都是不可抗的外力,并非夫妻俩的错,他们为寻子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多年未曾放弃,可谓仁至义尽。
支离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一样在止杀中公开的,公认的,板上钉钉的事实——
“止杀与城主府的合作关系,建立在十四年前。”
也就是小乞丐初入万蛊坑的那一年。
让祁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这里。而他现在能想到的,当年的程渚会发现不了?
如果发现汀兰坊言辞有异,程渚必然会继续深入追查,从而知道止杀就是罪魁祸首。而不是查抄完区区一个汀兰坊就让此事彻底了结,甚至与止杀达成良好合作直到今天。
不过,这也说不好。或许程渚当时深陷悲痛,没注意这些细节;也可能对方觉得就是汀兰坊害死了支离,编撰出所谓的“买家”只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才未继续深挖。
程渚的叙述逻辑链乍一听非常合理。但是通过支离的视角可以得知,止杀并不是从不知情的“中介”手里买来孩子,负责搜罗拐带适龄小孩的,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在燕城的暗桩。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支离并不知道当年将他带走的“暗桩”就是曾经的汀兰坊。但这一点对整个故事没有影响。
当然,汀兰坊可以对程渚说谎,声称自己只是负责“拐”这一环的中间商,“货物”被谁带走他们并不会过问。这也与程渚的说法吻合。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人在说话或者回忆时,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
在程渚的叙述中,支离的失踪是仇家的报复,城主府从未放弃过寻找,直到六年后,终于查到了身上有相同胎记的小乞丐。
然而他们来晚一步,小乞丐已经被汀兰坊的人贩子带走,城主府的人赶到时,孩子已经被转手,再深查,汀兰坊却声称不知“买主”身份,只带来了孩子的死讯。
不久前他还因为程渚夫妇将支离当成已故长子的替代品,当成寄托亲情的容器而愤懑不已,恨不得立刻让支离和这家人划清关系。
然而现在他得知支离竟然就是那位“早已去世”的程家长子本人,心态顿时大为不同。
支离完全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名正言顺享受家人真心实意的关怀,而非对替身流于表面的情感。祁逍相信如果程渚夫妻知道亲生孩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心疼一定不会比自己要浅。
过去的祁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但对玩乐一道可谓样样精通。赛车潜水,攀岩跳伞,一切能带够来刺激的极限运动他都有所涉猎,甚至拥有合法的直升机和潜艇驾照。
但被轻功带着飞的感觉,与他曾经体验过的所有惊险刺激的项目都截然不同。无需依靠外物与机械,似乎造物者给予人类身躯的天然束缚本身就不复存在。
一股奇妙的气息从支离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钻入身体,沿着经络游走在四肢百骸,祁逍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鸟,每一根骨骼都变得轻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