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程渚为他们的关系划下了一条安全线,那就是支离只能是“义子”,他会尽己所能地关心对方,但他不会允许支离影响城主府的安危与利益,比如谈合作时不会轻易让步。
因此,是否向程渚夫妇表明真实身份,从来不取决于支离愿不愿意,而是他能不能。
与其将关系更进一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利益纠缠,防备猜疑和相互算计,很可能最终闹得鸡飞蛋打,感情和利益两头皆空。
所以尽管他屡遭背叛,也仍对这几位亲人心怀着一丝奢想,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最终闹得覆水难收惨淡收场。
“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猜测,是还没有发生过的假设,无凭无据,杞人忧天。”
支离的声音慢慢轻下去,仰头望着月亮:
而这是支离不愿意看到的。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血缘是很神奇的东西,不仅程小荻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心生亲切,他自己也与对方抱有同样的感觉。
第一杀手不是喜欢多管闲事,见义勇为的性格,当初之所以会救程小荻,全因为路过那条街道时,忽然冥冥之中有种强烈的感应,告诉他快往那边看,必须去救那个人。
“之前听你讲故事,现在轮到我了。离宝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当你愿意把过去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会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无情杀手本非无情,只是被背弃过太多次,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他再次交付真心。但祁逍横行霸道不讲道理地闯入他的世界,既强硬又润物无声地破开他心上的坚冰,逼支离终于正视起自己的感情。
支离不信世有真情,不信因果报偿,不信苍天神明,但他信祁逍。他愿意再疯一回,赌一把,学习怎样去爱一个人。
这是一场豪赌,不管不顾,不悔不回。结局要么扑火自焚粉身碎骨,要么破茧涅盘向阳而生。支离愿赌,支离都认。
而且话说回来,命运已经既定,讨论所谓的如果并没有意义。
假如当年换成慕三被刑讯,只怕根本不会咬死不松口,也就不会让凌狩另眼相看,只会按照原本的安排,把人送到情报部。
而以支离那认定了谁就付出全部的性子,绝不可能让对方留下自己逃跑。所以挨鞭子的人是他是必然,骨头硬到让凌狩恼羞成怒,把他丢进万蛊坑也是必然。
灵魂的特质决定了支离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都能撕开囚禁雀鸟的金笼,做翱翔天际的鹰隼。万蛊坑的试炼磨不平他的傲骨,情报部的调教也绝对无法压弯他的脊背。
即使当年没有慕三的意外,支离顺理成章进入情报部,祁逍相信他也绝对不会屈服于欲望,一定会找机会冲破藩篱,之后就算做不了杀手,也不会变成性奴。
如果是情报部的走向,祁逍觉得支离没准会变成组织里数一数二的调教师——自己一样会爱上他,不过这种假设的话,可比现在冷酷却单纯的杀手难追多了。
不要太信任男人的甜言蜜语,一切心动都有前提,都有所图,都有原因。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必然地爱上另一个灵魂。
“唔,你说得对。”祁逍眼里又浮现出那种支离熟悉的,痞坏而促狭的神情,“我确实不会爱上一个随便肏一肏就堕落的婊子。”
“你——”
支离无法想象如果被送到情报部,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自己还有没有今天。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破碎,甚至另一个早早玉殒魂消,连名册记录都留不下的慕三少。
“你在想什么啊,宝贝?”耳边传来祁逍的笑叹声,听上去宠溺又无奈,似乎对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你成为你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祁逍扶着支离的肩,让美人看着自己,语气温柔而坚定:
所以支离的回答是“或许”——他恨,但又不那么恨。属于提起对方时会在心头梗一下,但不提时也不会特别记挂的那种。
“看来是恨了。”祁逍冷笑一声,俊朗的眉眼露出几分阴戾的狠意,“那他再怎么惨都是活该,咎由自取。你不一样,本来就是程渚他们对不起你,愧疚挂念不是理所应当?”
祁公子一贯偏心得不讲道理,相似的境遇,他毫不同情那慕三公子,只心疼支离所受的委屈。无论如何,对方抛弃支离独自逃走,害支离遭受酷刑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呼啸的长鞭实实在在抽在了支离身上,怎么也等不来的救援不仅让他在与凌狩的打赌中一败涂地,更是将小支离心中对光明与善念最后的信仰,践踏碾碎得彻彻底底。
万蛊坑十年折磨,皆因对方的背叛而起。日日夜夜的铭心刻骨,他都亲身经历,这不是得知对方或许也是个可怜人,就能轻描淡写一笔勾销,抹平当没有发生过的。
无论当年富家少爷一去不返背后有多少理由,他都是推支离下人间地狱的其中一只手。对他的恨甚至一度成为支离在万蛊坑咬牙坚持下来的动力,执念之深,岂易扭转。
不仅是因为它够高视野好,更重要的是,只有这座为他而建,给他供灯的高塔,才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千家万户的灯盏中,唯有这里的灯火为他而亮,是他这株无根浮萍在偌大天地间唯一的归依之所。
支离轻笑一声:“祁逍,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又何必为了那几句嘘寒问暖作茧自缚,上赶着去认祖归宗,让他人能够以名正言顺的身份和立场去操控我的人生?”
人心易变。得不到的才会念念不忘,程渚夫妇对逝去的长子舐犊情深,但支离不能保证,如果“长子”回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夫妻俩还会不会对这个孩子如此重视。
祁逍:“……”
说实话,他并没有被支离安慰到。通过与别人相比“活下来了”“有人记得”才能体现出一点点幸运,听上去简直……更惨了。
祁逍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支离:“你还恨他吗?”
怎么看都与程家长子事件十分相似。虽然城主府是合作,慕家则是不平等的依附,但本质大差不差。显而易见,慕家用不再追究失踪三少爷的下落作为“投名状”,换来了止杀的接纳。
“你看,我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个。”支离安抚祁逍,“至少还有人记得我。”
当年逃跑的慕家三少爷没有回家。或许半路出了意外,或许被抓回来——支离能肯定对方没有去万蛊坑,那就是送到情报部,接受淫乱的性奴调教。
“我后来去查过,慕家确实曾有过一位被人贩子拐走的三少爷。但慕家上下都对这个人讳莫如深,年长的闭口不提,年幼的,像慕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三哥。”
顿了顿,支离又道:“虽然止杀内部也没有这个人的信息……我是说情报部。但你知道的,慕家也是我们这边的人。”
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
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找人秋后算账的气场。
“不是慕寻。”支离赶紧提醒他,在这件事情上小少爷确实挺冤,“年纪不对。”
当年一去不返的小孩成为了支离的执念,尽管后来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对方,但在离开万蛊坑后,支离还是抽空去了一趟城西慕家。
……
“你不要总把我想的很可怜。”
一晚上动不动被男人像对待小孩一样地顺毛,支离实在忍不住了,他觉得如果不把这事强调清楚,回去之后祁逍怕是要把他当成玉做的,动也不让动唯恐摔了碰了。
即使程渚最后选择相信支离,“没有实证”这根刺也会永远扎在他心口,对支离的猜忌与防备会永远存在,别说真心弥补相亲相爱,天长日久,只怕父子终会变仇人,把仅有的情分也磨尽。
“你看——”支离示意祁逍看脚下,“这座塔的存在,其实已经表明了城主府的态度。”
语惊塔供奉长明灯常年不熄。长明灯为逝者祈愿,若程渚夫妇真的相信支离就是自己的孩子,而对方现在还活着,继续供灯岂不是很不吉利?
还不如从开始就别太亲近,双方保持距离堪堪维持住表面情谊,好好扮演移情者与替代品,每三个月一起吃一顿饭,把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温馨假戏上演到底。
往戏中付出的真心越多,戏幕散场时受的伤就会越深。支离赌输过太多次,就算只是为了自保,他也宁可不认这所谓的家人,继续做他无心无情恣肆独行的冷漠杀手。
“没事离宝,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祁逍一向无条件支持支离的决定,大手在支离的头顶揉了揉,“你现在已经有我了。”
“但我赌不起万一的后果。所以不如从最初就不要开始,将彼此的关系停留在安全的位置。”
程渚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亲人间的感应玄之又玄,自己的亲骨肉站在面前,程渚难道会没有感觉?他一定已对支离的身份有所判断,但没有“证据”,只靠“感觉”,终归不太靠谱,想亲近又怀疑,矛盾拉扯,无法安心。
人心难测,十几年不见的孩子,谁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止杀和城主府,对方究竟更偏向哪一边,自己会不会引狼入室?程渚不敢赌,他承担不起赌输的后果。
于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压倒了理智,支离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蜻蜓点水般飞掠了过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彼此的天然感应,像两块磁石相互吸引靠近,是不可违抗的生命本能。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程家人有着超乎寻常的纵容与耐心,给程小荻找习武师傅,吃下自己并不喜欢的茄子。这是离群的小动物被族群牵系,血脉里天然生出的亲近。
他不想错过这个人,世上只有一个祁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待他如此满腔深情磐石无转。男人的出现像照进幽冥炼狱里的一束光,灼伤还是救赎,支离心想,自己总要去触碰试试。
“嘘,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支离呼之欲出的话,祁逍心中隐有预感,竖起食指轻轻按住美人欲启的粉唇。他朝支离眨了下眼,眸底倒映着星河与笑意。
“支离成为‘支离’是必然,祁逍爱上支离也是必然。命运没有如果,过往每一环必然的选择共同造就了今天的唯一结果,那就是我对你一往情深。”
炽热的情话灼得支离心头滚烫,男人深重浓烈的情意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情网,密不透风地将他裹挟,在这段时日中一寸寸不容抵抗地瓦解着他冰封的心防。
支离最后的纠结,犹疑,彷徨,在祁逍一如既往坚定的承诺和火热的心意中,不知不觉彻底消散无踪,希望的新芽从冰川融化后的心田土壤探出,试探着去迎接雨露。
再多光环加身,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在世人眼中最为低贱的双儿。天生就比程小荻低了一等。慕寻的例子犹在眼前,曾经也是家人千娇万宠的小少爷,还不是在利益当前的时候,被慕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即使城主府家大业大,不至于像慕家一样把儿子送给别人当礼物,但万一他们让支离辅佐弟弟,把他在止杀的权柄移交对方,支离给是不给?有了亲人血缘的羁绊,双儿从属的束缚,他不给便是不忠不孝!
当然,支离不是慕寻,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底气,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用所谓的亲缘情分,身份枷锁,“向来如此”,去强迫和绑架他。但这样一来,少不得会与好不容易相认的家人撕破脸皮,亲情生隙。
破碎把他与支离的不同归咎于环境,从万蛊坑走出来的支离有实力反抗命运,而破碎没有能帮他变强的成长环境,弱小的他别无选择,只能为奴。若易地而处,支离未必不会重复他走的路。但其实不是的。
鹰向往天空,无论在丛林风吹雨打还是生活在安逸的鸟笼,它都会想方设法磨砺爪牙,绝不为人宠物;而雀骨子里便喜欢被人豢养的生活,即使去到丛林,也只会终日惶惶,不会有勇气和意志去摔打得遍体鳞伤让自己变强。
如果是别的双儿进入万蛊坑,恐怕根本活不过三天;而支离即使进入情报训练营,也必然有办法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无论他到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只要他们相遇,祁逍就一定会被他的灵魂吸引。
支离没想到男人这么直白,甚至不肯编一点好听的假话来哄哄自己,但他还没来得及气恼,祁逍便话锋一转:
“但是不会有这种如果。”
支离之所以是今天的支离,万蛊坑的磨砺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灵魂,那个让祁逍一见钟情的,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强大恣肆傲视一切的灵魂。
“离宝,听好。不是每个进入万蛊坑的人,都能挺过十年磨炼成为第一杀手。而是因为是你。你的意志,你的信念,你的灵魂,才塑造了今天的你,塑造了我爱的‘支离’。”
“是吗?”支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要与男人唱反调,“你爱的只是现在的我。如果我从小被送进情报部,被调教成离开鸡巴就活不了的婊子,你根本不可能爱上我。”
这些日子,他一边提醒自己在感情里要始终留有余地,一边无法抵御地沦陷进男人的深情。非要钻“情报部”假设的牛角尖儿,是他陷在清醒的沉沦中最后的挣扎——
“可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应该感谢他。”大概是今夜谈了太多往事,支离少见地生出些感慨心思,“若没有他弃我而去,我也不会进万蛊坑,那便不会有今天的‘支离’。”
“支离”是杀手的代号。止杀过去从没有把双儿送进万蛊坑的先例,若不是支离在受刑时骨头太硬,死不松口引起了凌狩的兴趣,从而提出赌约,他本应该去情报训练营。
那边不似万蛊坑血腥残忍,是温柔乡,也是温柔冢。不用每天刀山血海劳累辛苦,无数种秘药淫具会从根上开发调教他们的身体,直到将人变成为了极乐肉欲可以抛弃一切尊严人格,心甘情愿跪地为奴的下贱母狗。
但要说支离现在心心念念要找对方报仇雪恨,倒也不至于。
他早已过了靠铭记仇恨才能活下去的时候,甚至忘记了当年那个孩子的姓名相貌。那人于他,如今不过是记忆长河里无足轻重的沙砾,是不值得被他记挂在心的蝼蚁。
人死如灯灭。对方多半已不在人世,自己若总念着恨着,倒显得那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值得自己天天放在心上似的,挺没意思。
他说的是那个当初承诺会回来救支离,却一去不返,支离遭受重刑却仍不肯告知对方下落的孩子,慕家已经不存在的“三少爷”。
支离想了想,长长的睫羽因思考而垂落下去,片刻后他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迷茫:“或许吧。”
他没办法违心地说自己已经释怀了,毕竟那些由对方带来的伤害是切实存在过的。
甚至想得再黑暗一点,对方或许回了家,但慕家为了向止杀表忠心,又将他送了回去。只要能搭上这个庞大的组织,把自家孩子送入虎口算什么呢?
情报部没有找到记录,说明对方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情报训练营也不是没有淘汰率的。虽然万蛊坑的环境更残酷,但至少自己活下来了,这一点比对方幸运得多。
而程渚夫妇这些年并没有忘记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慕家却完全当不存在三少爷这个人,该怎么潇洒怎么潇洒。
当年富家少爷一开始口口声声家里人会来救自己,后来又说回家找人来救支离,显然对自己的家人和家世背景十分信任。
但结果是他并没有成功回家,而他口中宠爱他的家人,不但没有想方设法地寻找,甚至抹去了他在家中存在过的痕迹,只当慕家从来没有这个人。
同时,慕家成为了依附止杀的家族之一,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做着止杀的狗,仗着止杀的羽翼护佑在燕城横行无忌——有异心是凌狩死后的事了,之前他们一直很安分。
时隔久远,支离早已不记得对方的大名,只记得慕姓。他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个字,但燕城并没有“穆家”“木家”或者“牟家”,只有一个慕家。找上门去并不费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打听到慕家总共只有三位少爷,其中唯一是双儿的小少爷慕寻,在他入万蛊坑的那一年不过两岁,怎么也不可能是与他认识的那个孩子。
那个与他在破屋子里萍水相逢,将一笔血淋淋的痕迹刻在他生命中的锦衣小公子,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再也无从寻踪觅迹。
支离不会安慰人,实话实说又怕越描越黑,再被男人脑补一出小可怜独自逞强的大戏,他想来想去,只能举别人的例子,通过对比来表明自己还好,让祁逍安心。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当年和我被关在一起的小孩吗?”
祁逍记得,提到此人后他的脸色便有些不善,语气也变得微妙:“记得,你说他是……城西慕家的少爷?”
但他们与支离相识四年,谁也没有说过撤掉语惊塔中的灯。程渚夫妇口口声声只说要收支离为“义子”,而提起长子,他们都承认对方“已经去世了”。
说明在夫妻俩的潜意识里,当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而支离无论与他们多么有缘,顶了天也只能是“义子”,不会也不可能动摇他们的亲生儿子,少城主程小荻的位置。
这也是支离对语惊塔格外偏爱,过去动不动就跑来上面一待待一夜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