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想出的逃跑的主意?”
支离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流失的体力让他只能发出些气声,但态度很坚定:“是我。”
旁边打手面色一变,啐了声又想来打他,被凌狩拦住,对方用一种邻家哥哥闲聊的轻松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脊骨生寒:
然而支离同样被激出了血性与倔劲,难以忍受的痛苦到了临界,知觉反而变得麻木。灵魂似已出窍,漠然地旁观长鞭一次次落上身体,黝黑的眼珠如死水寂寂。
鞭痕贯过锁骨,浓稠的鲜血覆盖了那处总被认作是污渍的胎记。身体被抽得东倒西歪,支离冷漠得不似稚童的小脸却始终执着地扬起,仿佛要将周围每一张面孔都牢记。
“都停手。”
支离浑身都疼,像全身的骨头被拆散了重组,呼吸间尽是血味,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聚出些力气,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知道。”
他不可能说。他绝不会背叛伙伴。但凡他走漏一丝口风,让人贩子在慕家附近守株待兔将人拦下,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止杀的人没想到这小鬼嘴居然这么严,逼问不成,只能用刑。他们拿来了鞭子,一鞭下来皮开肉绽,谁曾想支离除了刚开始猝不及防的惨叫,之后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牢。
教官的纵容让那些原本在观望的人彻底没了顾忌,第二,第三个……更多的掠夺者出现,蝗虫的狂欢就此开始,鸡肉很快被瓜分一空,没抢到的则盯紧了别人的手里。
只有教官笑着为他鼓了掌,叫人将死鸡带下去。教官没有食言,过了一段时间,支离杀死的公鸡就被做成烤鸡重新端了上来。
烤好的整鸡金黄油亮,香气扑鼻,支离听到有小孩子咽口水的声音。但教官只把支离一个叫上前,指了指桌上的烤鸡,说这是勇士应得的奖赏,只属于他一个。
支离在桌边坐了下来,经历过背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己吃不饱,还要省出食物分给别人的小乞丐。他撕下一条鸡腿,这是小乞丐不曾享受过的美味食物,他一时舍不得下口。
习惯了一个人待在破屋里,这种一群人闹闹腾腾的环境令支离很难受。又过了一会儿,他实在被他们吵烦了,忽然站起身,走到教官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
随后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往笼子的缝隙中手起刀落!
血蔓延到地上,大公鸡睁着眼睛不动了,喧闹的大厅终于寂静。支离将刀还给教官,最后冷冷看了一眼死去的鸡,转身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
教官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表示谁来把这只鸡杀了,谁就能得到食物。
这些天的遭遇已经磨没了这群孩子的反抗心,被迫接受了自己急转直下的命运,但不代表他们立刻就能把心态淬炼得冷酷无情。
很多人虽说家境不优渥,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哪怕是乞丐,也不曾宰杀过活物。突然拎只神气十足的活鸡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子来杀,哪个敢动手?
因此支离是第一个踏进这座训练营的双儿,凌狩其实也没有将他培养成杀人武器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去受折磨。没人觉得他能在那些残酷的训练中活下去。
——可谁也料不到,十年后令整个组织人人闻风丧胆的人形兵器,偏偏正是这个双儿。
说回十年前,跟支离同批进训练营的大概有十几个人,有吃穿不愁的平民也有和他一样的流浪小孩,每一个都比他生得壮实。
支离抱得很紧,使力使得脸都涨红。看守用力甩了几下才把他踹开,耽搁的这片刻功夫,小孩一溜烟钻入丛林没了影踪。
“操他妈的,小贱种,给老子滚开!”
看守骂骂咧咧要追,支离却再一次执着地扑上来抱他的腿,小鬼难缠,纵使两人的力气不是一个量级,看守也不可避免被牵绊住少许时间,等同伴闻声赶来,为时已晚。
“我不直接要你的命。”凌狩让人将支离带走,和新一批的孩子一起送进杀手训练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万蛊坑是一座位置隐秘的山谷,周围是极为陡峭的万丈悬崖,山间猿猴与轻功高手都难以攀援,一旦入谷可谓插翅难逃。
这是世界教给他的第二课:你付出的信任,是伤己的利刃。
“你输了,小家伙。被好朋友背叛的滋味怎么样?”
支离不知道自己在孤寂无人的破屋里待了多久,半个月又或者一个月,反正是那之后的某天,凌狩再次出现了。
于是支离开始了安心的等待,“人贩子”突来的仁慈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他毫不怀疑赌局的结果,他是那般地信任和期盼着自己在短短数日里结交的伙伴。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个黎明堕入黑夜,三天,五天……半个月。
没有人来找他。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对方被抓住了,想必是真的已经成功逃脱。
他艰难地仰着头,用尽全力将眼前人的面孔锁进眼底心里,明明疼得浑身都在抽搐,眼里的光芒却极亮,一身淋漓鲜血在此刻竟如鲜红的战袍,叫嚣着他们摧毁不了他!
像一匹离群的孤勇的小狼,向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捕食者顽强地亮出爪牙,只要被他找到机会,一定会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管,让伤害过自己的敌人血债血偿!
饶是周围身经百战的止杀下属,此刻也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难以想象,这般冷戾狠绝的神情,竟然出现在一个稚弱的小孩子脸上。
支离不是不知道,将锅甩给不在场的人才是聪明的选择,但他不敢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对方真被抓回来了怎么办?即使可能性很小,他也不会害自己的朋友。
他必须将火力尽可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将逃跑的那个渲染得在这件事里无关紧要,这些人对自己的注意力多一分,就会少一些精力管另一个人,对方就多一分逃出去的可能。
凌狩几乎气笑了:
老乞丐影响支离太深,谁施与他一点点的好,他便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报偿。无论是这段时日里默默地照顾,还是帮对方逃跑,支离一根筋钻进死胡同,义无反顾。
两个孩子的计划稚嫩而天真,简单得有点好笑,就是一人寻机拦住看守,让另一个逃跑。偏偏他们自己还信心十足,觉得成功逃出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一定要帮我拖住他们!等我逃出去,回家之后就叫人来救你!我的家族可厉害了,这些人根本不敢拿我家怎么样的!”
“小孩子说谎可不好哦。谁起的头,我就把谁扔进山谷里面喂毒物。但你要是被逼的,情有可原,只要肯认错,我不会怪你。”
支离仰着脸,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他咬着牙,因为气息不稳,吐字断断续续:
“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主动的,我想跑……计划都是我想的,他听我的……”
耳边嗡鸣一片,来人的声音影影绰绰,似远在天边。支离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鞭刑怎么停了,脑袋却已本能地转向来人,他看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靴,不甚在意地踏上被自己的血弄得污泞不堪的地面。
毕恭毕敬的“主上”在耳边此起彼伏,很久之后支离才知道,来人是止杀的首领凌狩,也是他未来十数年的坎坷不幸之源。
与杀手组织首领的身份不符,凌狩长得并不凶恶,相反,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他没有让属下继续用刑,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支离一番,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问他:
倒刺撕裂皮肤,带出淋漓的血珠,小小的支离几乎变成个血人,然而他仍旧固执地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仿佛鞭子招呼的不是自己的血肉,是没有知觉的木头。
刑讯逐渐变了味道,支离的骨头之硬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让一开始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行刑者和围观者,被激出了不愿意被个小孩子比下去的好胜之心。
如果说最初止杀的人是真的想从支离口中问出些东西,那现在他们就只想让他屈服,想看他服软,看他认错,逼他熬不住只能痛哭流涕地向他们求饶乞怜。
毫无疑问,留下来的支离成了出气筒,尽数承受看守的怒火和发泄的拳脚。他们将他拎回破屋,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倾泻而上。
方才拦人时,支离瘦小的身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怎么扯都扯不开,现在心口提着的那股劲儿泄了,疼与累才后知后觉涌上来,瘫在地上像条死鱼,一动不动任人踢打。
没逃成的要收拾,逃了的也不能不管。看守头目被惊动,好几个成年男人挤在破屋子里,围着支离逼问另一个孩子的下落。
他舍不得,别人却不会跟他客气。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当下的事物吸引,烤鸡的香气让他们迅速遗忘了刚刚对活鸡的恐惧,肚皮和胆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不敢杀鸡,却不会害怕瘦弱的支离,很快出现了第一个带头者,冲向了桌上的盘子,撕扯下一大块鸡肉,大口朵颐。
而方才说着烤鸡“只属于支离一个”的教官,此刻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没有任何插手阻止的意思。万蛊坑里一向鼓励自相残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绝对真理。
周围人下意识为他让开一条路。
支离没觉得有什么。他本性里对生命的淡漠被老乞丐与人为善的言传身教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个平凡的日子初见天日。
在他看来,活鸡死鸡,不过都是一团果腹的肉而已,同样人活或死,也都没什么可惧。他之前被鞭子打时流的血可比今天的鸡多多了,他都没哭!
当下零零落落的哭声便响了起来,逐渐嘈杂成一片。有人怕鸡,有人怕血,有人怕刀,有人单纯就是被身边人带的哭起来,总之十来个人没一个主动上前。
教官也不急,反正饿的人不是他。生存是人的本能,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死善恶观最容易被影响,等到饿急了,什么对活物的恐惧,对生命的敬畏,通通都得靠边站。
支离缩在角落,耳边嗡嗡嗡嗡全是哭闹,震得他耳朵疼。他比这些孩子被关的时日久得多,心态也更冰冷麻木,对外界的感知很钝,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居然能被一只鸡惹哭。
双儿的骨架本就比寻常男孩小巧,加上支离营养不良,年岁又偏小,混在人群中像鹤群里一只瘦弱的小鸡仔,被身边的人没注意推搡了好几下,瞧着更可怜巴巴。
杀手训练,习武还要往后排,在此之前有更重要的一项,就是练胆。
一群孩子被饿了两天,像驱赶羊群一样被教官驱赶到大厅来,大厅中央的笼子里关着一只翎羽鲜亮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比这群蔫头耷脑的小孩看起来精神得多。
这是一座毒谷,谷内无论花叶草木还是鸟兽虫鱼,身上或深或浅皆带毒,唯有一片人为开辟的安全区,坐落着止杀用来培养训练杀手预备役的万蛊训练营。
止杀每年会送来几十上百个孩子,最终能活着出去的不足个位数,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这些孩子入谷时小的不过才四五岁,大的也只有八九岁,并且无一例外都是男孩。
双儿形貌上虽也与男子相近,且同样有完备的男性特征,但毕竟与纯粹的男子有着先天性的体能差距,他们生而为承欢存在,没有谁会舍近求远地培养他们用来杀人。
对方兴致勃勃想要欣赏支离的不甘或者绝望,可惜令他失望了,小狼崽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眼神比死水更幽寂无波,让人没办法从他脸上窥探出丝毫想法。
这让凌狩恼羞成怒,支离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明明赢了赌局,反而更像输家,觉得妄图摧垮对方意志的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小孩的脸,哪怕将人送进情报营调教成性奴玩物他都不愿意,这该死的小鬼就该去万蛊坑,受尽最残酷的折磨直到在绝望中死去,才能让他痛快。
支离不断告诉自己赶路需要时间,救兵一定还在路上,直到日子久到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真的不会有人来了。
时间是最磨人的刀,用钝刃将希望一寸寸割成绝望,逼着人感受热血是如何一点点转凉。
短短数日之中,支离的命运两经大落,负面情绪陡然爆发。爷爷抛弃他,朋友抛弃他,他在自己看重之人心中是那样无足轻重,谁都可以轻易将他丢下。
凌狩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因为支离死不松口而逐渐不耐的神情被兴味取代。他原打算让人将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东西直接处理掉,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我们打个赌如何?”凌狩说,“我给你时间,看看你的同伴究竟会不会带人来找你。如果人来了,我就放你走,要是没有……你就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首领发了话,下属当然照做。他们没有把支离转移,仍将其关在这间破屋子里,甚至好心地为他治了伤。门口的看守只剩下一个,十分大度地“等着人来救他”。
“你当我傻?你的主意就是自己留下来送死?承认吧,你被你的同伴抛弃了,他的计划根本没想过你,你还在这里嘴硬,不会真以为多拖延会儿时间他就会来救你吧?”
支离才不听他挑拨,他对两人共患难过的情谊深信不疑,坚信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绝不会抛弃自己,对方会来救他的,他得坚持住,救兵一定会来的!
不管怎么问,支离仍然一口咬定:“不关他的事,全都是我的主意。”
行动开始前,小孩叮嘱支离。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两人一起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只能让小孩先跑,联系上人再回来救支离。
支离很信任自己唯一的朋友,丝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回来救他。他握紧拳头,许下坚定而真挚的承诺:“好。”
逃跑计划顺利实行。趁着看守带他们出门,去屋后的草丛方便,一人嫌臭不愿靠近,只剩一人在一旁看着,支离猛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朝小孩大喊:“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