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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冷情杀手成长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上(第1页)

乞丐也有自己惯常活动的地盘,在同一片行乞的彼此间大多眼熟。这些乞丐嘲讽地告诉支离,别找啦,你爷爷肯定是不要你了,抛下你自己过好日子去喽。

支离从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一天天地板着小脸儿,冷不防与他那双乌黑的沉寂的眼睛对上,甚至怪渗人的。

而老乞丐读过书,若身边没了这么个小累赘,本可以被哪户人家聘进府里,当个先生或账房,总比流浪要强。

小小的支离并不懂,所谓的善良,是日子过得有余力才能拿来消耗的奢侈品,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发光照亮别人的那叫傻子。

善良的老乞丐没能像画本里的好人一样有个好结局。支离六岁那年,老乞丐在某次行乞时撞上贵人心情不佳,在人家府邸门前被活活打死,破草席一卷丢去了乱葬岗。

人命有贵贱。贵人们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像随手拂开一粒尘草般决定底层蝼蚁的生死。石阶上温热的血被冰冷的水冲净,映出头顶牌匾上熠熠生光的金粉慕字。

老乞丐每天带着支离走街串巷,指着街边的牌匾教他识字。他们没钱买笔墨纸砚,只能靠老乞丐的口述给支离开蒙,讲诗词歌赋,讲今岁前朝的传闻轶事。

爷爷没给支离起名字,想让他长大了自己取。赋名带来的牵绊太重,而老头儿盼着这个孩子将来能摆脱自己,摆脱一个注定烂透在臭水沟里的老乞丐,去走光明大路。

所以老乞丐平时都是娃娃囝囝地随便喊他,支离一直没有大名。而爷爷以外的人则更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名字,他们只会叫他小乞丐,小脏鬼,小哑巴,或者更轻贱的称呼。

不能怪他此刻的想法如此愚蠢。六岁的支离哪里知道什么止杀,在他眼中对方仅仅是一伙隐匿于普通村民中的人贩子,这勾当见不得人,因此断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捕他们。

这种想法让两个孩子油然生出可以逃出去的自信。理所当然地,支离揽下了那个留下来拖延时间的角色。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借着被看守带出去方便的机会,支离逐渐弄明白他们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村落。平时门外只有两个人看守他们,大概是不觉得两个小孩能耍什么花招。

有一天,小孩忽然对支离说:“我们逃跑吧。”

支离一惊。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不明不白就被卖身为奴,从被“拐”来的那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逃出去。

这是除了爷爷以外,第一个不嫌他脏不嫌他沉闷,愿意靠近他的人。

支离和小孩渐渐熟悉,毕竟被关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这是早晚也是必然的事。

他们成为了朋友,尽管或许只是支离单方面这样认为。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这样一想,当下的处境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糟糕。

这是实话,但放在对话里,却显然成了不讨喜的话题终结者。对面果然哑口了半晌,正当支离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搭理无趣的自己时,小孩却忽然朝他走过来。

白白嫩嫩的小手冒失地抓向支离的锁骨:“你平时不洗澡的么?这里沾上东西了!哎你别动,我帮你擦掉!”

支离慌慌张张往后躲,他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何况对方那么干净,令他自惭形秽。他急得甚至开始结巴:

小孩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样,在十数年后的支离的记忆中早已消散成沙,独留一抹神气活现的余音难忘:

“……我可是城西慕家的少爷!慕家你听说过吗?喂!跟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才会这么说话,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支离的人生天壤之别。

哪怕当了乞丐,他也不屑学其他乞丐一般,装瞎扮残骗人同情。显而易见地,“收入”远远比不上那些会拿捏人心的同行。

都这样了,老乞丐还时常同情心泛滥,将到手的口粮分一些给看上去更凄惨的乞丐和流浪动物。其实有时候对方是装的,可他仍一次又一次,节衣缩食地给出自己的馈赠。

老乞丐不是没有觉察过被骗,但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对方真的需要帮助呢。像当初自己吃不起饭仍毫不犹豫捡回支离一样,他就是如此善良到近乎愚蠢的人。

男孩女孩和双儿是分开关的,与支离同一批被带来的孩子里,除了支离,还有另外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双儿,两人被关在一处。

对方不是支离这种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身织光锦绣的好料子,像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知怎么也会被人贩子拐了来。

支离默默抱膝往角落里缩了缩,他见惯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凑上前碍对方的眼。

支离是唯一的例外。止杀成立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进入杀手训练营的双儿。

并不是因为止杀的人搞错了,将他当成了普通的男孩;也不是由于他们看出他天赋异禀,是天生就该当杀手的武学奇才。

他们是为了惩罚他,才将他扔进那个鬼地方的。换句话说,支离是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和牺牲品,从一开始,止杀的人就没指望过他能活着出来。

……

没花费半枚铜板,只拿几个新鲜的馒头就将支离从那些乞丐手里换走的,是止杀的人。

“止杀”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兼做情报生意,它的触须盘根错节,蛰伏在燕城地下浓稠黑暗的阴影里。

稚嫩的善心在短短数日,就被生活噬咬得千疮百孔。支离无数次问自己,爷爷说的真的是对的么?你无条件地待人好,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待你呢?

有一天,那些大乞丐忽然找到他。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们脸上,自从爷爷失踪后,他们再没有对他如此和善过了。

当时尚且还是习惯把人往好处想的支离,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内心欢喜,觉得对方是终于良心发现,觉得人心果然仍有善意。

失去爷爷的那段时间,一直被老乞丐护在羽翼下,未曾被风餐露宿,人人喊打的流浪生活玷污半分赤子之心的支离,终于第一次被迫直接触碰外面世界的残酷冰冷。

老乞丐刚刚离开,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乞丐就吞噬了他们的地盘,支离弱小的身板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嘲笑与驱赶,就是他们对曾经无私给予过自己恩惠的祖孙的回馈。

他们也提过要接纳支离,条件是打断支离的双腿,残疾的小孩子更容易让那些心软的贵人打开钱袋。

支离自有记忆起就在流浪。

不,那时的他还不叫“支离”。天地为家的小乞儿无名无姓,不过为了叙述方便,姑且还是以支离相称——尽管这实际也不算名字,而是他作为杀手的代号。

最初的小乞丐倒也并非孑然无依,一名老乞丐在幽深脏污的小巷里捡到了尚是襁褓的他,靠着乞讨来的汤汤水水好歹是养活了,没有让他与巷子里的垃圾一同腐朽。

那些人一遍遍地朝支离洗脑,像聒噪的乌鸦。给高门大户打工,再苦也比当乞丐舒坦得多,抛弃你这个拖累不是理所当然吗?就算你找到了,他也不会认你的。

支离却不信。他不信曾因为不肯做假账被主人家赶出来的爷爷,会再去给那些人面兽心的人做账房,更不信当初吃不起饭都要把他捡回来养着的爷爷会丢弃他。

他更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分明都受过老乞丐的帮助,本该比谁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够在老乞丐失踪之后非但不着急,反而像遗忘了过去的照拂与馈赠一般,毫无顾忌冷漠地诋毁对方。

而小支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幼小的孩子抚摸着近日总缠着他讨食的流浪小狗嶙峋的皮毛,乖巧地在他们暂时的落脚地等爷爷回来。

他再也等不到了。没人会理会乱葬岗上的无名尸骨,更不会寻家人来认尸收殓。小支离只知道有一天,爷爷突然不见了。

他满燕城地寻找,一天又一天。但他去不到乱葬岗,也没办法从旁人口中打听到老头儿的下落。老乞丐像一滴蒸发的水珠般消失在燕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燕城是顶繁华的大城市,可越是光芒明亮的地方,越离不开黑暗粘稠的影。支离的童年便是在这些暗影里挣扎过来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被他早早司空见惯。

但幸好有老乞丐在身前挡着,那些脏东西泼不到支离身上来。比起贵人们的傲慢白眼,底层人的粗鄙攻讦,小支离印象最深的还是爷爷苍老丑陋却无比温暖的笑脸。

老乞丐确实是个好人。支离在他的教导下,也长成了一个心中有爱的好孩子,从来不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日子还陷在泥潭里,心中却始终绽放着一片鲜花着锦。

而支离呢,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逗半天也难见个笑颜,不像其他乞丐小孩嘴甜会说吉祥话哄贵人开心,乞讨起来比他爷爷还不顺利。

不过老乞丐并不怨他,更不嫌弃他是个双儿,老头儿从不要求孙子活泼伶俐,只教导对方要正直,要善良。他的言传身教,一点一滴影响着幼小的,三观正在塑型的支离。

祖孙俩日子过得尽管饥一顿饱一顿,但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谁也没抱怨过生活不好,相反,俩人自己过得挺有滋有味。

但门窗都被封死,又有身强力壮的看守,捉他们两个小孩子像拎小鸡一样轻松,逃跑难如登天,他只能暂且歇了心思。

现在情况却不同于最初,他们已经对周围的环境有一些了解,村落布局错综复杂,又依傍山林,只要能短暂摆脱看守的视线,游鱼入海,甩掉他们离开这里并非不可能。

只要……只要有人能绊住看守的脚步,为他们拖一会儿时间。

富家少爷很娇气,不肯吃看守送来的残羹冷炙,但不吃饭身体哪里受得住?支离绞尽脑汁,将馒头还算柔软干净的内里扒给他,自己吃冷硬发馊的皮。

屋里有许多稻草,支离一点点将里面粗硬扎人的草梗挑出来,留下软和的部分为对方堆了一张床。反正自己流浪惯了,现在季节不冷,睡在地上也不会怎么样。

小孩时常会对他讲慕家的富贵,讲自己过去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支离静静地听。对方说要是有机会出去就带他去家里玩,支离明知希望渺茫,却也不自觉期待着。

“不是……不是脏东西,这是,我,我的胎记。”

他锁骨上有处形状不规则的胎记,乍一看与污渍无异,似乎在提醒他这个人不过是是一滩阴沟里腐朽的烂泥。乞丐身上有污渍并不奇怪,没有谁会特意注意,更别说帮他清理。

小孩闻言却兴致更高,整个人凑近了打量:“哇!我第一次见这种形状的胎记!好厉害!”

支离没有被那些“上等人”搭过话,对方像一束过分灼热的阳光,令常年生活在阴冷角落的小乞丐感到不知所措,本能想要靠近光亮,却又怕被热浪灼伤。

他素来笨口拙舌,以沉默做防御的盔甲。哪怕老乞丐都没法逗他多说几个字,这次也不例外,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没有名字。”

对方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果不其然开始大吵大闹,威胁人贩子赶紧将自己放了,不然吃不了兜着走云云。

理所当然地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那小孩自己喊累了也就消停了,垂头丧气窝在一堆稻草里,像淋了雨的鹌鹑。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忽然将目光投向支离,毕竟这是屋里除了自己外唯一的活人,不想被安静逼疯,就只能找他搭话。

至于支离犯了什么错,那就要从头说起了。

在六岁的支离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汀兰坊以及坊主夫妇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中被蒙住眼睛带上了马车,一路颠簸辗转。

等到彻底清醒时,他已经被关进了一间像是柴房或杂物房一样的昏暗屋子,窗户被钉死,看守他的人没有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没用绳子绑他。

任何组织都需要新鲜血液,但杀手组织的特殊性,注定了它没法像其他江湖门派一样,光明正大打开门招收弟子。

于是止杀便通过各种途径,买来,拐来,偷来少不经事的小孩子,从小由组织洗脑培养,长大后成为新的刀或眼。这些孩子大多是流浪儿或孤儿,也有平民家的小孩。

其中,如果是男孩,就会被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杀手训练营,女孩和双儿接受的则是性事方面的调教,将来进入青楼或某户豪门的后院,为组织收集和传递情报。

而当后颈一痛失去意识,醒来发现被关到了某个地方,意识到大乞丐们为了几个馒头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之后,支离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眼瞳里彻底失去了光。

爷爷错了。爷爷所教给自己的,根本不是能让他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法则。

残酷又冷漠的世界给他上了第一课:你予世界以善意,世界却不会善待你。

支离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去骗取陌生人的眼泪。爷爷说过,他会有更光亮的未来,不会一直是乞丐,他不能先一步毁了自己,使希望未萌发便碾灭。

原先的落脚地没有了,支离打不过大乞丐,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奔波在一个又一个无光的角落,为自己谋求一丝生存的空间。

他不得不与流浪狗争抢食物。原先他都是给予食物的那一个。而那些过去被他喂养过,曾与他相处融洽的小动物现在也不谦让他,扑咬起来又凶又狠,仿佛他是它们的仇人。

老乞丐年轻时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到了晚年实在无法养活自己,只能以乞讨为生。他无妻无子,便将小支离当亲孙子。

可惜多了一张嘴,祖孙俩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老乞丐已经沦落至乞讨境地,却还苦苦守着那几分文人傲骨。他年轻时正是因不肯仿名家字画牟利,只肯卖自己原创的笔墨,赚不来钱,晚年才落魄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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