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啊,她知道,那白马上的英雄,肯定是一个怪物。白马没有打马铁,这种马也不可能在沙漠里奔跑;最关键的是,太阳升起来了——英雄和他的马,没有影子。
猎刀挥下去之后,砍中了硬物,却没有血肉飞溅。
倒是火花四射,沙土飞扬中,白马和英雄都消失了。女人发现,她的猎刀砍在一个熟悉的物件上——确切地说,熟悉的石头上。是那尊古庙中的那尊观音石像,已经被她砍裂了,现在碎成两半,但是两半脸,依然闭着眼睛,看着那么安宁慈祥。
白马少年来到女子身前,拉住缰绳,垂下一张肤白如玉,俊美如画的脸;他柔声询问无名的女子:为何此时此刻孤身,流浪在荒漠中?无名女子看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美貌富贵的男子;令她诧异的是,其实这种男子,就算见到了,也绝对不会和她这种身份的女人说话的。
男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女子听不懂的高雅言辞,随后弯腰,伸手,邀约女子上马。
可是无名的女子也弯腰,低头,抽出猎刀;对着那看着慈悲救命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她走啊走啊,在黄沙和荒土中不知道走了多远;月亮沉了,星星熄灭了;那黎明的前的黑暗,像是她这一生触摸过最柔软舒滑的丝绸,擦过她身躯;那太阳的火苗又划破了远方,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是前方没有高山,也没有树荫,就连干土上的荒草也绝迹了,脚下的黄沙越来深;她知道,她自己应该是走进了真正的沙漠中。
她当然知道;这样走下去,她的结局只有一个:暴尸荒漠。
她没有害怕。
王洋其实也很慌,就她那丰富的职业经验也无法想象,她面前这个32岁农村的无业青年是观音菩萨——the 观音菩萨。虽然农村无业人员经常宣布自己是神转世或者菩萨,那些都是很土很典型的邪教传销诈骗。那么现在她作为韦陀宫的官方代表自己要来宣布一个弄农村无业青年就是观音菩萨……这个事真的就挺没品的,打个比方,这事就像一个天天瞧不起农村人的京城小姐,突然自己跑到农村求着农村男人娶你。
所以,如果张凯伦粗暴简单地插话,能帮王洋省去这些尴尬,也是好事。
“哦!”纪春波并不惊讶,他淡然地点点头,带着些许无奈说:“你们叫我如来佛祖也没有用,你们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么?我妈又跑路了是吧?呵呵,这是家常便饭,我习惯了。我根本也不知道她躲哪里了。你们这么折腾我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我大姨和小姨,她们家有钱。”
其实这个流程大多不需要生物专家和安保队伍在场,一个行政官员就够了;但是如果对方的物种特征越稀有,神格越高,出动的人员阵仗就会越大——其实这个村文化站已经被罗刹女特工还有珈蓝女夜叉特警们还有恋尘祠的生化部队包围了。现场目前出现在纪春波视线里的就只有王洋和张凯伦俩人而已。
所以这个工作他妈的一点不简单。
工作难度是和你要宣布内容直接有关的。
“对啊。”
“你暂时不需要担心你的母亲。我现在有个信息要和你沟通一下。如果,我告诉你……咳,你其实是不是普通的人类,你是一个神,是一个菩萨,你会怎么想?”张凯伦又打断王洋的程序,开始插话。
王洋和张凯伦基本不认识,她俩是第一次搭档工作,并不熟;王洋很生气,但是不想发作——炼尘祠的女科学家负责技术上的保障和研究就好了,不要开口说话;她们不是社会沟通型的人才。
太阳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着,黄昏时分,院子外面响起了九个新娘诡异的歌声,或者是念经的声音——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了,也不知道她们在嚎什么,总之,难听死了。好消息就是,这鬼哭狼嚎的声音,飘向血色残红的天空;那些新娘们好像是唱着念着,走远了。
无名的新娘一直在那坟坑里躲到一轮满满的银月挂上天空,她才从观音像后爬了出来。她没有多看院子里地上累累白骨一眼,而是跑到牛车前,褪去那一身丧气的红衣,换上更适合她的草席卷盖;搜刮了剩余的干粮和水袋,甚至还捡了一把猎刀捆在身上。她是船工的女儿,她直到识别星月的指引,她走向东南方——其实她也不知道东南方等待她的有什么,她只知道到东南方不是她曾经去过的方向。她要远走,用自己的脚走,在太阳出来之前自由地走,在太阳出来后自由地死。
灌银的月色把这到处匍匐着死亡的荒野,洗刷得那么清亮透明。有趣吧,沙土堆砌的世界此时看起来竟然,一尘不染。穹苍上悬挂着大颗大颗如珠如钻的星星,好像是众神的眼睛,在慈祥地凝视着她;可是,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却是野狗豺狼的嚎叫,在告诉她,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生存还是死亡的世界。
纪春波惶恐地回答。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张凯伦询问他。
“我走在村里的路上,被人拍了一板砖。然后……我就做各种恶梦,乱七八糟的。我怎么记得我醒来是在村派出所里的?我还看见一条会说话的大蛇?后来进来一个女护士,给我打了一针。我困了,然后再醒过来,我就在这里了。”
因为据说出现的怪物是男子不能接近的,只有女性——顺性别自然女性才能安全接触。
为什么只有女性才能接近,领导们也没有详细说。
“……你们是警察么。不然,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这和我们的工作有关系么?别扯了好么?”金牛座的王洋很想打人。
39岁的王洋没有申请a1福利,也没有申请a3;所以她看起来,就是39岁。
单身未婚的座虎师利度母(殿)把她用青春和生命换来的福利都换成了世界上最肤浅的东西:钱。然后她又把钱换成了房。所以北京三环内有两栋商品房的她,对于周六一大早出差来河南这个事;多少有点怒气——她办了一个健身卡,不是公司内部健身房的卡,而是社会上健身房里的卡;那是她可以远离这个荒诞的神怪世界自由呼吸正常人类社会空气的休闲圣地——她昨晚忍住没有刷手机早早睡了,今早六点起来喝了减肥瘦身果汁,换了新买的健身塑形美服,刚准备出门去打卡普拉提课——办卡四个月后参加的第三次课。
“——年龄?”王洋其实手里的小本本上有这些基础数据,但是她要核对一下。
“——今天几号?”纪春波突然想起什么。
“哦,我昨天过生日,我是3月21号公历的生日,所以,我32周岁生日了。你们是什么人,我为啥要回答你们这些问题?”
无名女子见到这么夸张的景象,因为她比较没有素质,所以也不跪不拜;但是她觉得,她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一下这个菩萨,不然,感觉这个菩萨会会一直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请问您的姓名?家庭住址。工作单位。”
王洋拿着自己的工作笔录,开始询问乒乓球桌对面的神奇生物——又一个,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神奇生物,每天好像都在诞生新的神奇生物。
不过闹鬼的寺庙很多的,那些寺庙里都有更加庄重高贵的菩萨像佛像;所以,这尊菩萨像,极大可能和院子里的惨案并没有什么关系。它,可能就是一块石头而已。
不过,菩萨像后,有一个塌陷的小洞。差不多就是半个坟坑那么大,那么深。
无名的新娘想了一下,钻了进去,扒下山墙的碎石,挡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警惕地观察着外面。
起风了,风吹动无名女子的草衣;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她身后铺开,遮盖了天地万物漫漫黄沙。无名的女子,转头,她看见一个巨大如山的佛像在她身后的荒漠上隆隆升起。这尊佛像有千手千眼,遍身珠玑宝器,蒸腾着万道华光光,看起来极尽威严。
但是这佛像或者佛,所有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风中传来一个柔软而又令人心安的声音,夸奖无名女子的勇敢,和她不被富贵迷惑的智慧。声音也告诉她,你经历了菩萨给你安排的考验,现在,你可以向菩萨许愿,菩萨可以满足你全部任意无限的愿望,包括且不限于:获得点石成金的能力,幸福安康过完此生;或者投胎转世成为公主;或者得道成仙,或者干脆前往极乐净土,从此变成菩萨一员。
就算这位白马英雄是好心,但是无名的女子,在旷野中流浪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宁愿黄沙埋骨作一个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回土石牢笼里为奴作婢了。
她知道,就算被英雄搭救了;她最好的结局,也无非就是再次成为谁家的奴隶。
——不然呢?
她继续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跋涉着。
黎明的曙光中,突然掀起了一道尘烟;就在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匹白马,踏着黄沙而来。
一股沁人香风,向女人吹送着那种慈悲而又温柔的气息;马上是一位剑眉星目的白甲少年,身后挂着漂亮的孔雀翎羽箭囊,脚塔皂色点梅的云靴。晨光微曦中,白马踏沙,如同平地蒸起祥云。
不过,她感受到了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快乐。
她身上没有了那虚假的嫁衣,现在她是无名的女子了;她的一生,终于有这么一天,可能只是一夜,可以自己选择方向,自己选择旅途,自己选择目的地。
所以她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不是来讨债的……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张凯伦错愕地问。
“因为我们村里也有人搞过传销,或者集资;总有人欠下很多债……很多债主或者职业讨债公司的人上门来要债,都是一手软一手硬的。你们把我衣服都扒光了,捆在这个袋子里,先和气地说好话,叫我菩萨;不就是说我是好人么,要我共情菩萨心肠,或许我可以替我妈妈还钱……说吧,我妈妈到底欠了多少钱?”
纪春波无限诚恳地回答——这也是他内心里
假如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或者大学生,你来宣布她是一个有魔法的仙女;假如对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初高中男孩,你来宣布他是有个什么超能力的战士——那么这个工作的难度就很稀松。
可是39岁的职业度母王洋从业二十多年来,接触到最高难度的对接宣召任务,可能就是今天这个了吧。
其实她的小本子上有这个人物的基本信息,她询问一下本人也是流程。
她和张凯伦今天早上临时出差到这里,任务说来也简单,就是通知这个人:你是神。
张凯伦是生物学家,负责最后的盖章鉴定;王洋是负责对接程序,走流程。
很简单的工作对吧?
“我不是护士。我是执业医师,我是博士。我给你打了镇静剂,你头部损伤我也给你包扎好了。我是医院的专家。”张凯伦不悦地纠正纪春波。
“哦,谢谢你哦。我妈呢,我妈为啥不来找我?”纪春波茫然四顾。
“你的母亲,你说的是王秋艳女士么?”王洋看着小本子,舔着嘴唇问。
纪春波瞪着面前这个有点像他大专时那个势利的班主任的中年妇女,这个妇女坐在村文化活动室的乒乓球桌对面,脸臭无比;拿着一个圆珠笔捏着小本本,看都不看她的谈话对象一眼,好装逼哦。
“警察一会就来了。我们是社会保安人员。你自己光着屁股,赤身裸体地躺在大马路上。差一点冻死。我们不能问你几句怎么回事么?”王洋瞪着纪春波说。
“哦……也是哦,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啊。”
其实什么健身美容她是无所谓的,真的——她想要的是放松,身心的放松。
结果duty call。
为什么是王洋呢?
“啊,也就是说你是1988年生的。所以你的生日真的是农历二月十九日。你知道,这有什么含义吗?”吉祥社会服务有限公司科技部也就是炼尘祠的u-57所长张凯伦,坐在斜侧处,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机器,懒懒洋洋地问。张凯伦是一个短发,方脸;穿着不知岁月的灰色羽绒服和平底鞋的……女博士;她没有穿着增高鞋的谢铁驹高。她看起来也很本科,因为她的肉体外观也和恋尘祠的高级科学天女们一样固定在某个年龄了,她说自己20,外人会相信的。
“哦。我的生日的确有点说法!——我是1988年3月21日凌晨出生的,星座书说,应该是白羊座,但是我表姐非说我是双鱼座,她说我出生的时候太阳其实还在双鱼宫。我个人觉得我性格上比较像双鱼。”纪春波认真地解释这个要他一直纠结的问题。
“哦。王洋你是什么星座?”张凯伦突然瞄着王洋问。
“我叫纪春波,就是这个村土生土长的人。没有正式工作。从来没有过。”
失去了自己全部衣物,现在被裹在一层奇怪的蓝色塑料袋中的纪春波,其实也是第一次进村文化活动室。
村文化活动室
她现在就算吃了一点东西,有了力气;她也是跑不远的。外面酷热如沙漠的大地,她跑不了多远就晒死了。她也不知道那些中了邪的新娘们,还是不是自己的同类,如果发现了她,会不会连她一起吃。所以她只能先把藏起来,等待日落天黑。
观音菩萨的影子遮盖着她,还挺清凉的;但是她一点都不感恩菩萨。
这位新娘就比较傲慢吧,她觉得支持自己活下来的原因,并不是哪个菩萨的庇护与拯救——是智慧,是她这一生积攒下来的不多但是暂时还够用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