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世寒香第1页_首席魅魔 - 一曲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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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世寒香(第1页)

当然,十个新娘都有名字,但是她们其实都不需要有名字了,今生今世也没有人再需要使用和惦记她们的名字了。

但是这个可以暂时被叫作无名的新娘,她没有爬到那石头前,去作那个可怜的姿态。

可能是因为生命已经被熬散了,她甚至不想吃东西不再想喝水;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死。所以她握着那半瓢水,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山石悬崖,只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山塌了或者石头砸下来,一了百了。

这其实是一间已经倒塌的破庙,它几乎已经没有成型的房屋和院墙了;只不过它建在山谷中断崖下,有很大的山阴可以遮阳。山壁中有一个破裂的佛龛,里面有一尊观音像。其实那石像早已经风化模糊,看不出是哪尊菩萨了;但是因为这个庙传说中是一座观音庙,所以大家就当那是观音菩萨。

不要误会,即便有龙王可以祈雨;但其实这里的乡民们也还是很尊敬观音菩萨的,所以他们给观音菩萨在更方便朝拜的地方修建了有金顶和浮屠的,更加壮观和高雅的观音庙。嗯,这山谷中的小破庙么,自然荒弃就好了,观音菩萨不会在意的。

新娘们喝到了水,吃了一点东西,有了力气,第一时间,当然是去跪拜观音菩萨的石像。

所以,死了也死了吧;好处就是,临死之前,还能吃一餐饱饭,穿一下今生可能也没有机会穿上的盛装,此后,如尘如土,再不来这没个鸟味的人世间。

然而竟然许诺中的那顿饱饭,竟然也是骗人的。

牛车上的十个新娘,被在姑子庙里关了两天,直到出嫁的凌晨,也就吃到了半碗馊黄米;若不是怕她们死在路上,那些平时慈眉善目满口仁义的乡祝和巫婆们,可能连口水都不愿意给她们。

菩萨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所以可以被解释出所有表情。

无名的新娘慢慢地从观音像后探头,望向那院子中的盛筵。随后她立刻抬起袖子,死死咬住;憋住声音,不然自己发出引起注意的惨叫。

院子已然变成了一滩沸腾的血湖。

护送或者说押送新娘的僧侣,巫祝,民兵;当然还有主事的乡绅元老们,已经没有能喘气的了。院子里从来没有过食物,因为他们就是食物。九个新娘身上的罗裳现在极尽殷红,像是血水中蒸腾出的莲花。她们不知道哪里来到力气和胆子;在尸山血海里,很轻松地掰下这些壮年男子的手臂和大腿,生啖硬吞;或者,用手指直接划开那些尸体的肚子,刨出肠子和心肝,大嚼大咽;甚至还有牙硬的,直接抱着一颗人头,笑嘻嘻地啃着皮松肉烂的脸。

所以,这次,这次总要长点心了吧?

长了,但是接近没长。无名新娘胆怯地靠近观音菩萨的石像,捡起别的新娘供奉给菩萨的馍片和清水;缩进石像后的阴影里,努力遏制自己的激动与慌乱,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那来历不明的香气,随着入口的饭和水,在无名新娘的意识中,也越来越浓重了;有饭吃有水喝,世界又充满了这种,凉凉的,柔和的,甜香。

生的希望,又开始在无名新娘的灵魂中滋长。

但是只有无名的新娘却战战兢兢地后退了几步,她忍住了饥渴的冲动。

她虽然是那种会对枯树施水多情多念的人,但是这不等于说她不是一个理智精明斤斤计较的婊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一生过得太艰辛太敏感了,所以她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这种事,哪怕快要死了也不信。好吧,如果只是一张馅饼或者几个馒头或者几个野果子也就算了,但是这样一堆豪华的宴席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这黄沙野地,荒山古庙中;这个无名的新娘本能产生的是恐惧。

毕竟她人生里,第一次把羊肉泡饼吃到饱,就是爹娘把她卖给妓院的前一晚。

今年的绝收与饥荒已经是必然会降临的灾厄了,但是,给龙王娶亲,祈雨的仪式,依然如期举行了

简单地来说,就是把十个未出阁的少女,嫁给河谷中的那个谁也没有见过的龙王。龙王高兴了,就会让这边土地……风调雨顺之类的吧。

这个热衷与给权力献祭的民族,虽然号称给什么龙王山神们奉献的都应该是什么童男处女;但是实际上操作起来,也没真的用过多少男少女——除非这些青少年随着家族成为政治牺牲品。那些最终被丢尽水里绑在木桩上的祭品们,一般都是穷人家养不起的人形牲畜。这种人形牲畜往往就是拐卖抢劫来的妇女儿童、残疾无用的婢女和妓女、罪犯。所谓的嫁给龙王;就是把这些装扮好的女人,带到黄河岸边的裂隙处,在燃烧香火的烟气中,丢尽那个浑水滚滚的深渊中去。

无名的新娘沉浸在香甜的空气里,绝望地转头。

奇怪了,押送她们的那些官兵,祭司,乡民们;都不不见了。倒是在牛车和马车周围,琳琅满目的食物丢弃在地上,散落在庭院四处,甚至还有挂在墙上的——烤好的肥猪,整只的烤羊,烧腊生切的鸡鸭,巨大肥美的鲤鱼,还有成堆的鲜果馒头。

无名的新娘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面前只不过是是黄泉路上诡异的风景——送亲的祭祀车队不是没有给所谓的龙王携带香火和食物,但是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么丰富的。

或许,她因为饥渴和劳累,连日的折磨;人已经油尽灯枯,便是会回光返照。无名的新娘睁大了眼睛,是幻觉吧,处于将死之人临终前那虚妄的感知;无名的新娘没有看到走马灯的回忆,也没有听到无常使者的锁链;但是,她闻到了味道,一种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黄沙古庙中的味道。

具体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出,在她贫贱的一生里,她也没有机会品过什么上等复杂的香味。非要说的话,这熟悉而又幸福的味道,那是河岸集市上刚刚炸出来芝麻糖酥的甜腻,再混合了一点点刚出笼荷叶饭的粘糯,当然,还有春雨如酒如芒飘舞在田埂上时,点点白棘花吐露的清凉。

这种气味好像也不是从她鼻孔里吸进去的,更像是看不见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滚进她的四肢骸中。

可是眼前这不朽的木石,或许,比她更惨,更倒霉吧?

即便是被烈日焚为焦骨,此生此世,沧海桑田变化之前;还有谁愿意再给它一口水呢。

纵然天终究会下雨,但是天地风雨是随缘万物,端茶送水确是人情恩义啊。可怜的焦木死树啊,这世间对我已经没有恩义可言了,在我化为尘土之前,还有一口水可以送给你,你也无需谢我,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助你度你救你,我只是想自证一次,我来此世间,作过一回人。

所以,即便这棵树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它的尸骨,似乎也要永远地承受着阳光暴晒。

新娘心里产生了一丝丝的忧伤,她也有一点好奇,这种树木,活着的时候,除了天上落下的雨水,是谁那个有心会喘气的人,给它了最后一口浇灌呢?

无名的新娘想了一会,她挣扎着起身,把她今生可能喝到的最后一口清水,倒在了这个已经结成碳的烂树桩上。

这位无名的新娘,端详了这破庙内的正在发生的画面一小会,她就觉得……无聊。

随后,她觉得,她发现了一个很倒霉的,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群身披嫁衣将死的活祭品更倒霉呢。

古老的太阳啊,在远方某一个黑暗的罅隙中,又顶着狰狞的火冠,缓缓爬上了龟裂的黄土大地。这个残酷的黎明,距离哥白尼诞生还有三十多年。所以,就当太阳是从某个坑里爬出来吧。

黄沙如鬼魂飘舞,不见荫凉的大路上,缓缓前进着一列如蝮蛇滑行的队伍。

骑着高头大马的乡绅元老,吹奏狂躁曲调的巫祭神婆,举着黄幡和牌匾的乡勇壮丁——这些挂坠们围堵簇着两辆牛车,牛车上搭着挂满了纸花与符咒的篷子,里面拥挤着十个新娘。

她是一个船工的女儿,她知道龙王娶亲实际上会发生什么。

黄河上有很多龙王的传说,但是即便是行走船头几十年的老船夫,也没有谁见到过龙。龙王娶亲就是把一些被视为没有价值的女人,丢进河口淹死,仅此而已。但是实际上大多数祭品们也不是淹死的,因为枯水期,那河口下面也没有多少水,是一片浅滩和碎石,被丢下去的人会被摔得半死不死,最终饿死,或者被豺狼和秃鹰咬死。

然后这个观音庙也从来不是观音庙,这里曾经就是一个强盗们的窝点。强盗和官兵甚至乡绅们其实都是一家,但是强盗们在商路或者船头上抢劫到了财物和人口,需要一个销赃和交易的地方——所以那些强盗们为了掩人耳目,在这里盖了一所看起来像是寺庙的地方。不那些人形捕猎者们平时剃光了头假扮和尚,闻到财气的时候就去杀人越货,所以,这山崖石洞里的观音像面前,被残害过的人,要远远多于那龙王娶亲的河口。

她们其实也知道再怎么跪拜,今生的命也改不了了。那么只有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这样,死后的来世,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机会。

甚至有的新娘,忍住噬骨的饥饿,把手里那仅有的半块馍片和水碗,也供奉到了观音菩萨的那被砂土掩埋了一半的身躯前。她们心有灵犀地都没有说话,没有谁出声祈求,但是整齐划一地脊骨塌陷,将自己的身躯与鲜红的罗裙铺在地上,默默地念诵着,或者说,呻吟着——神的名字,神的功德,最重要的是:她们对神的诉求。

除了一位无名的新娘。

牛车缓缓地在灼热的沙与土中行进到正午时分,这送葬的婚车队伍暂停了。

因为此时此刻,阳光已经到了能烤熟活人的程度了,又因为龙王娶亲是活祭,要的不是干尸。所以这车队需要在山口下的一间破庙中暂时休整,躲避烈日——祭祀是在下一个在黎明才举行的,所以这些可怜的新娘们还需要在饥渴和炎热中再多挣扎一天。

被折磨到了这个程度,新娘们,已经没有谁还有力气逃跑了。而且在这人间火狱中,死亡的河谷,是她们唯一能解脱的目的地。所以她们被松了绑,每个人被分了一点水和一口干粮;丢在山阴下,围在人群里,等待。

这不是龙王第一次娶亲。

所以,这些牛车上的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然而她们没有机会反抗,也不想反抗了……在这个牛车上的祭品,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人间地狱中被催促折磨的牲畜,即便是风雨清平五谷丰登的日子里,她们也不是那种能享受到作为人的一点点欢乐的生物。

无名的新娘当然不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些新娘没有谁是妖怪,她们和她差不多,都是被贩卖或者出卖的贫贱的女人。如果她们有这种杀人活吃的力气或者法术,也没有必要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所以,这个古庙里,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存在,要这些苦命的女孩子中了邪,要她们变成了吃人的恶鬼。

无名的新娘缓缓抬头,看着身前那风沙侵蚀的石像。

这是一尊闭着眼睛的石像,也就是大概有个菩萨的造型;常见的鹅蛋脸,溜滑的肩;盘手的姿势——这就是最便宜的石工作品,石料也肯定不是什么高级货,下半身都碎了,露出粗粝的花岩。

“我要活下去。”

无名的新娘吃完了最后一块膜片,喝干了水碗里最后一点水,撕扯下头上那可笑的凤冠,砸在地上。

香气突然变了,那烘烤糖花的暖暖的味道,突然变谅了,变锋利了,变成一种她更熟悉的……这是,这是血的味道啊。

嗯那个时候她十二岁,不长记性也就算了。

她十六岁的时候妈妈把她卖给陈员外作小妾,员外的正妻大娘赏赐她吃了一顿鲜鱼水锅,结果她就小产了。随后她就又被卖了,十七岁年龄太老了,只能当富人家帮佣了。

这还不长记性的话,那就是她被家里的姑娘赏赐吃了一顿燕窝,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燕窝,然后困了睡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捆进尼姑庙里。别做梦了,作尼姑这种好事怎么能轮到她,家里的姑娘抽签抽到了龙王娶亲的新娘名额,但是她家有钱,疏通一下,可以买人头来换的,她作为廉价的丫鬟,要替主人的女儿去死。

然而其余跪拜在观音像前的新娘们,似乎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缓缓转身。她们也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有人新娘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食物,因为她们太饿了,太渴了,没有人把守的食物先吃下再说,大不了一死,死也作个饱死鬼不是么?

当然,很多新娘觉得是自己虔诚的祈祷终于被观音菩萨听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显出了神迹,搭救这些苦命的女子了。新娘们喜极而泣,推搡着,跌撞着,扑向那些看起来热气腾腾鲜美丰盛的食物,手撕牙咬,狼吞虎咽。

她们是人啊,是想活下去的人啊,这没有错。

随后,她觉得:她饿了,渴了。

这也是应该的。

可是,哪里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和饮料给她这种马上就要被消耗掉的祭品呢?

清水洒在死木裂口中,无痕无迹,无非浸入黄土,顷刻化为一撮烟尘。

不管怎么说,这位无名的新娘;至少感动了她自己。

她知道不知道:感动,其实是快乐的一种呢?

她知道这一口水,救不了她了。

当然这一口水,也不可能救活这棵死树。

她的身躯,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已经爬满了蝼蚁,或者被野兽啃咬,成为一堆白骨。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对她来说,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那些都是早晚的事。然后,河道总是会涨水的,她的剩余的尸骨会被洪流吞噬,化为泥沙。

有的吧?

那是在她身边不远处,阳光与山阴之间的交接处,一颗肯定是死了很久的枯木桩。

这棵死树基本上已经被烤成碳了,但是勉强还能在沙尘中发现它其实一棵有过根须和枝干的树木。为什么说它倒霉呢?因为这死树恰好留在山阴外,船工的女儿能识别山体和阳光的角度,她知道这颗死树,恰好生在山峰的阴影遮挡不到的地方,而正午最酷热的时分,阴影也离它的尸骸有一指的距离。

这些新娘们,头上被架上了槐木制的凤冠,贴着蜡纸剪出的花钿;身上披挂上了大红色的麻布蟒服和罗裙;脸上被刷了一层白碳粉——当然,她们手脚都被草绳捆得死死的;他们身上那些看似张扬华丽,但是极其廉价的婚服,只不过是一个假装体面的遮掩而已。

与其说是新娘,不如说她们就是一些奇异而又悲惨的纸扎娃娃,她们被这样装置在牛车上,在灼热的曙光中,正被自己所谓的相亲们,推向死亡。

开春后三个月,天空没有落下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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