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穆持第2页_废稿 - 一曲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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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澄穆持(第2页)

自前些天稀里糊涂地认了半个师父,他就未在白日里看到宋澄了。要不是知道守墓人有守夜的规矩,他还以为师父是在躲着他。

没劲……

他头一歪,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让自己坐正,一门心思想着夜里怎么才好堵到人,耐不住日头太好,迷迷糊糊就在茅庐外睡着了。

宋澄面对他拉下斗笠,他放松下来,胸口却像被塞了团棉花似的憋闷得厉害。

“功法看得差不多了。”宋澄只留给穆持一个瘦削得不像话的侧影,“且让我一观,你的体会,究竟到了哪层境界。”

他顿了顿,慢慢搓去指腹上的尘土,似无意道:“那之前,先上药吧。”

不像是生气,又像是在生气。

“好吧……我错了。”

他小心翼翼去瞄宋澄的脸色。

凉丝丝的水花如琼玉珠碎成星星点点,其中些许碎片飞溅,落到他面颊、长衫末端。一条银龙自山巅呼啸疾飞而下,奔腾的水流仿佛一瓣瓣磷光闪闪的鳞片,他甚至找不到这条龙的尾巴在哪个地方。

宋澄抱琴席地而坐,琴年已久远,七弦断其四,余下孤零零地留守原处,月华映照下如镀了层银,他虚虚地一按,只沾了一道灰。

“呃,我该怎么做。”穆持转了转酸疼的脖子,水冲石岩,声音振聋发聩,他捂住双耳,喊得很大声,却不肯定宋澄能清楚他讲了什么。

“吃完了?”

穆持忙不迭应道:“嗯。”

“很好。”宋澄淡然道,“假若轻功退步了,今夜别想睡觉。”

穆持诧异地眨眨眼,好奇心像被煮熟的油咕噜噜冒泡,而他到底知道这不该问,老实地把骨头埋到土里,心道这只鸡好福气,死后还能和皇帝老儿躺一块地里。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位不知名的仁兄上抽开,唠叨完这只好命的老鸡,扭头便见宋澄竹条似的影子,斜斜长长拖曳到他脚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沿着轮廓画了画。

这么瘦啊……

“你倒是开怀得很。”

穆持不无得意地道:“那是,砸了二娘收藏的前朝花瓶,翻了她三碗加料的汤药,还顺了她三坛好酒。”

“……多事。”

雨渐大了,沁凉爽快的滋味直直灌入心田,他轻哼着小调,不知不觉就加快步伐。

白日里照旧不见宋澄人影,他按规矩把酒坛搁在草堂小棚下,聆着淅沥雨声打盹,至暮色四合,宋澄果真出现在草堂外,雨早歇了,东边天上升起白亮的星子。

穆持冲他招招手,贼兮兮地取出裹在怀里的油纸包:“叫花鸡,山下买的,还热乎着呢,尝尝不?”

如此……倒也不错。

他松开双拳,缓缓躺倒在草皮上。

——

宋家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后来的守墓人必要为前人作像。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留下——埋在汒山的宋门子弟太多,不该再有人遭这份罪。

宋澄何人?谁记?族谱或有留名,此外可有其他?只怕此地也终不为人所知了罢。

假若他带那心思活络的小徒来此一观,兴许还能记上几分?

山风过耳,两袖后仰如鸟翼,扑拉声响恍若鬼泣,宋澄径直下落,面色竟分毫不改。

未几,宋澄足底触到一片湿漉的绿苔。

周遭群山环合,山影遮蔽,这处突兀卡在半山的老树不易看清,顺这六人方可环抱的树干走上一段,便至一处隐蔽山穴。此地生得巧妙,似一巨人伸在空中的舌头,宋家先人懒得下功夫起名,干脆名之为“舌崖”。

这感慨之情在斗笠半遮后越发模糊的脸容上变成了不怀好意的意味深长。

穆持:……难道我资质太过愚钝他恼怒之下要杀我泄愤?

他一激灵跳下来,反射性一甩手,后知后觉地发觉手上多了个血窟窿,嘶了声,顾左右而言他:“这家伙不愧是拿竹简磨牙的,咬得还挺深。”

他脚下一个踉跄,不知是该伤感的好,还是该无奈的好。

——

宋澄这样的人,换做十三年前,连酒字都没听过。

——汒山的夜雾里,裹挟了草木清爽香气,亦流淌着山泉湖水的清冽,沁人心脾的清甜味应当是茅庐前后栽种的花草。纯净清幽而又纷杂难清的种种气息中,却还蕴含着几缕极淡极淡的檀香,不似佛堂中温和恬淡,是令人极舒畅的冷香。

站月光里的人却不言不语,像游离世外,没半点人气,说死者诈尸也可,说孤魂野鬼亦可,单薄得就像坟墓里钻出来的。

他突感倦怠了,低落道:“宋前辈,我不叫你师父,也不自报家门,有些事,你也……别问我,成不成?”这般不妥,他慌忙掩饰道,“前辈你挺年轻,叫师父总觉着别扭,我怕喊老了。”

他直定定往夜雾里望,心想庭院里手指粗细的爬墙藤该爬满篱笆,再过四五年,到他这一辈的族内大比,拉直的藤条就有半个人那么高。

宋澄挨着他坐在临近的石头上,戴着斗笠,那身阴郁的鬼气倒是淡了。他虽不善察言观色,也明白穆持并不好受,稍一踌躇,改拍为抚,自生来未有这等举动,不免有点僵硬。

“离开一两日也算不得什么。但修行不可落下,别让我宋澄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啊谁来告诉他宋澄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过,他好像成功把人逮住了?

他果断闭起眼睛装睡,既窃喜又尴尬,须臾就绷不住了,心虚地抬起半边眼皮。

该怎么描述才好呢?薄薄的皮肉覆在骨上,像兽皮鼓上绷紧的薄膜,又像瓷胎表面光亮的白釉。

穆持牵着那只手走了很长一段的路,穿过繁华的街巷,到渡口停下。倒映繁星的河面上挤着一条条小舟,水灯随水波朝这飘过来,他听人说过前朝的习俗,七月十五灯,常以此寄哀思与亡人,又或以此引路,结一座连接人世与酆都的桥梁,如此在寒寒幽冥黄泉之下,便可走得方便些。

拉着他的人松开他,托着盏河灯放到水里。他不及看清那河灯飘去何方,大致看到一片片连绵不断的彼岸花海也似的灯火,然后他就醒了。

松鼠见有机可乘,冲着他的指尖恨恨一咬,耸耸脖颈朝天竖的寒毛,嗖嗖跑了老远。

宋澄:“它惹你了?”

穆持:“……”其实他很冤枉。

梦里他立在岔路口,四面朱楼挂灯,红艳艳的灯笼串了满街,来来回回的人穿着的衣服也映得红彤彤的,仿佛都城上下都烧着一般,而只有他周围一丈内了无颜色。

不像做梦,可确实古怪。他分明记得刚刚还抓着一串淋满厚厚金黄糖汁的糖葫芦,一眨眼却握着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似捏着硬梆梆的五根竹条一样,但他本能地握得很紧。

这手让他想起白骨精。

贰、梦境

穆持叼了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坪上,手边一丛银丹草像半边剃毛的羊羔,一半光秃着——被他揪掉嚼了。

他翻过身,滚到树荫下大石头边,换个地方神游太虚。

宋澄的脸依旧浸在阴影中,眼眸却极分明,能看清是偏淡的琥珀色,细长眼尾又平添几分冷冽。

“你喜欢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揽到自己头上?”他这么问了句。

“……谁想呢?这么多年,快成习惯了。”穆持嘀咕道,轻得他都快听不见了。有些事就算明摆着是别人赖到自己身上的,还不是只能认这笔糊涂账。

敢情这人笃定了这考核他过不去?穆持略感气闷,被他三言两语激起熊熊斗志,抚掌一拍:“就等着看吧!”

叁、玉简

穆持费劲地仰起头。

宋澄好像不吃东西?还是就像老话说的,坐山吃山,只是他不上心罢了?

莫非……这汒山里头有什么延年益寿或使人一步登仙的灵丹妙药?

一堆奇奇怪怪的假想一股脑儿涌来,他禁不住扑哧一声,连忙闭嘴把尾音掐死。

怎么听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苦恼地想。

夜方暗下,湛蓝尽头还似墨染开般缠绕着几朵红云,绵密的云层如碧水波痕,漾开一圈圈,复于天阑处归于静寂。半山处本不似山下那般暖和,入夜的草堂更显冷清了,风是那么凉,以致他生生打了个哆嗦。

宋澄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风愈凛冽,过分宽大的长衣发出空洞的轻响,好似只罩着一具无血肉的骨架。

“她不痛快就成,但说实在,这点破事折腾来折腾去烦得要命。”他把骨头啃干净堆到一齐用纸包好,心满意足地舒口气,这样的日子就是活神仙也要羡慕,“哎,你真的不来些么?料好味道足,肉嫩皮酥又多汁,包君满意。嗯——对了,那酒你喝光了?!”

“未,我不喝酒。”宋澄道,“是我识得的一位仁兄,养尊处优惯了,非雅乐不赏,非佳酿不尝,三坛给他解解馋。”

他说得恬淡,一如既往毫无起伏,而这两者之间却有差异,常日可比作不沾尘烟的冰雪,方才那句,是真带着怅意的。

“我不夺人所好。”宋澄道,“酒钱几何?逾十三年,三坛花雕只怕不便宜吧。”那小子忙着撕肉,双目发光,活像饿鬼投胎,当真、当真……

他默然背身。

穆持扯下一大块鸡腿肉,边嚼边道,也难为他口齿清楚:“不要钱,我家酒多了去了,不缺这三坛,还能给他们添添堵。”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他复洒然一笑,咽下鸡肉接着道,“酒肆打酒得花银两,动动口舌也能少花几文,江湖为家,当省则省,这我可是个行家。”

……

穆持前脚迈过门,后脚雨丝就钻进衣襟里,凉得他一哆嗦,后面那只脚好巧不巧踩在门槛上。老人常说脚踩门槛要坏了自家风水,他趁四下无人,重重连着踩了好几脚。提着用红绸带绑在一块的三坛酒,他瞄准后院土墙被他捣鼓得矮下一截的缺口,疾奔几步,足下蓄力一跃,轻巧越过——看来几天跟着宋澄满山瞎跑,身法大有长进,不然就给卡墙上了。

试问琼浆何处来?几个时辰后宴宾,自有人察觉酒窖中少了三坛陈年花雕的。

宋澄眉心一阵火辣辣地痛,重重一按,自言道:“燕兄,你说这是不是染了你的毛病,一闲下来就想这有的没的。”

山河易主,至今十年余,识得之人都成白骨,均在他身后,这偌大汒山之中。

不。差他一个。

他思绪纷乱至极,也是时候寻个地方清静清静。

而这习以为常的清静,竟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山草佳木尽入眼矣,上方云海叠浪,距天宫仍万里之远,那几尺青锋削的狂草却历历可见,最下方署名,奚州宋铎。他抱膝守在山穴口,目光放远,历代汒山守墓人的画像如飞絮般从眼前晃过,唯一一张潦草扭曲的就是他画的那张四不像。当初学艺不精,胆子不小,下笔如飞,而今笔法熟稔,却再无胆量了。

那时大晏还未变天,江山还未易了主人,前太子还有闲趣戏弄戏弄他家的老七老九。

穆持既已暂离汒山,宋澄无需避忌,步经草堂前倒伏的石羊,直入堂后。堂后山崖与山壁相对,恍若二人作揖。

他稍立片刻,展臂一跃而下。

“好。”

穆持等了又等,生怕宋澄说什么斥责的话,那人开口却是:“我倒有事劳你帮忙。”

“下山后,替我带三坛老花雕来。”

“……嗯。”

至少年面色如常,他方不疾不徐滑下山岩,轻灵飘忽如这茫茫山雾,穆持下意识地拢拢五指,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夜雾中似有若无的湿意蛇一样绕在指头上,仿佛之前他握住的那只手未曾存在。

他心神晃动,如受蛊惑般,凑近嗅了嗅。

“还不放手。”宋澄的手掌稍稍向上抬了抬,他就势一松,张张嘴习惯性地想道歉,在他梦境里出现过的手犹疑着在发心处顿住,轻拍了拍。“梦魇了?”

穆持脸上一热,不便直说,只好编个理由搪塞他:“我梦到……我娘了。”半句托词,也成真话,他捂捂发热的眼眶,很快摇头笑着自语道,“说这做甚么,这次下山可不能贪嘴,得省着点,凑合着买盒胭脂。”

也不知这几日娘的寒症好些未,那些个成天到晚搽脂抹粉烦死人的女人,有没有给娘找麻烦。

而他还真扯着一个人的手。

他顺着月光下愈加惨白的手背,空荡荡的袖管,没入暗影中的清瘦腕部逐一看过去。

穆持:“……”

任谁醒来看到有“人”与己抢食,更甚者还啃断竹简韦编,都不会对这厮太客气。

宋澄瞥见那竹简惊异顿生。

习这一册时他已一十有五,除却悟性,更要求修习者有一定内功根基。可这愣头青……顶多十三。他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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