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段风流往事,梅荀已经点好两菜一汤,把菜单递给陈信旭,让他加点。“看来我没有你了解他……”梅荀换了个话题,问陈信旭打算找谁当导演。
“陆导吧,之前他说有兴趣,不知道他下半年有没有空。”陈信旭盯着梅荀这张没表情的脸看——像某种无机质材料制造成的,有一种鬼气森森的美感,美得不太像活人——开口问:“何约何月拿刀互相残杀,双生子最后只存活了一个,给观众留足了悬念。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你呢?你是活下来的那一个吗?”
明华山顶的明华寺香火旺盛。陈信旭自称不信神佛,等在外面。梅荀进去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对着大龛里的石像诚心祈祷:希望许裕园认清真心,早日回来我身边。希望我们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梅荀抿了一口茶,眺望着远处的群山,“那几年我跟他很僵,不知道他在干嘛。”
“开始我们就是聚会上见过几次,私下没联系过。过了几个月他来巴黎看秀,突然打电话约我。看完秀我给他介绍了走开场的路易,后面他每次都说我是红娘。”
梅荀知道方家父母不赞同儿子搞同性恋,想来在国外没人束缚,指不定怎么疯玩,“他在外面整天找男人?”
这部电影属于惊悚片,却没有惊悚镜头,要求演员一人分饰两角,表演出双胞胎互相侵蚀的病态,营造出一种超出视觉层面的惊悚感,对演员的演技要求极高。
次日清早,两人天没亮就从半山腰的院落出发,正午时刚好爬到山顶的明华寺。找了一家私房菜馆坐下,陈信旭吐露他翻拍电影的原因:“我妈当初怀了双胞胎,出生的时候我那个兄弟被我挤得不成样了,就我一个活下来,所以我对这类题材特别感兴趣。你为什么想演这部电影?”
“我也有一个双胞胎,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后来分道扬镳。”梅荀不愿谈私事,他野心勃勃:“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有难度,但我觉得我可以演好,因为里面的很多情节,我都有切身体验。我以前还改写过这部电影的剧本……哦,你想看吗?五年前被我烧掉了。”
以前他是写作狂,不写作就无法消受工作和人际上的压力。他已经对许裕园发誓封笔,即使许裕园不在身边,他也严格遵守,改用弹琴来发泄。
琢磨词字、切割语句是世上最劳神伤形的工作,他却乐在其中,因为他需要花言巧语编织成的密封罩,包裹心脏,覆盖全身,使自己刀枪不入。
现在他已经脱下这层密封罩,让皮肤直接和空气接触,和成千上万的爱慕眼神接触。这种爱慕眼神像墙一样困住他,像刀一样几乎杀死他,又像蜜一样滋养他的欲望。他得到越多欣赏赞美,对镜头的欲望就越强烈——不再满足于出演偶像剧,只展露面孔和身躯,而是渴望更深刻的暴露。
没人应声,梅荀打算不理。可是又有第三次,跟之前一样,是节制地敲两下,“哒、哒”。打扰他睡觉的人,似乎还挺有礼貌。
梅荀披了一件衬衫,起身打开房门。是许裕园站在门外,目光盈盈,抬眼望着自己问,我可以进来吗。梅荀嘭地一声把门摔上,躺回床上,用被单蒙住头。
不可能的。你一定还在c市,躺在你那肌肉健壮的男朋友怀里安睡。他的胳膊让你很有安全感吧?在我这种糟糕前任的衬托下,他一定让你格外满意。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过去识人不清,把八年时光浪费在我身上?
那时候陈信旭刚从巴黎回国,他是上嘉传媒的老总的幼子,作为业内最负盛名的电影制片公司的少东家,理所当然受到一众明星艺人的追捧。
两人在花园里散步,梅荀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香烟,谈起自己三岁开始练琴,师承家母和家母的朋友、钢琴家田艺。
“是在舒曼国际音乐比赛拿过奖的田艺?”陈信旭邀请梅荀同他一起去拜访田老师。“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姨,好像没血缘的,小时候她也指导过我几次。”
爬山回来很早就睡了。陈信旭没给他准话,说要先确定导演。梅荀心里有了几成把握,打算明早就下山,赶回b市参加慈善晚会。
睡到半夜,突然被敲门声惊醒。睡前明明关了窗,却有凉风送进来,薄纱窗帘飘飘荡荡,掩映着天边的残月。是聊斋里的场景——又是小时候读过的书,梅荀忆起和母亲一起读书的檀香木书桌,心里凉凉的。
敲门声又响。梅荀警惕地喊了一声:“小曲,是你吗?”
“饿了,点菜吧。你先看。”陈信旭把菜单递给他,耸肩说,“他天生异性恋吧,对女人有爱心,时不时爱一些丑女人,男人要惊才绝艳他才行。”
陈信旭娓娓道来:路易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家谱往上多翻几页,能找到国王的那种,他的本职是舞台演员和诗人,身高191,第二性别是alpha,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骨感妖娆到极致的身材,像一朵包在银纸里的红玫瑰。欠了一屁股债,还坚强不屈地过欧洲最奢侈的生活。
林林非常宠他,作为回报,路易也去英国陪他念书,为他红袖添香。同居过两年多,大少爷回国的时候,给人家送了一座小岛当分手礼物,以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联合命名。
陈信旭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你的双胞胎。”听完后,陈信旭下定决心:“我要见他一面,说不定可以从他身上找到灵感。”
私房菜馆二楼的阳台很开阔,可以俯瞰群山。侍者给他们上茶,拿了一份菜单过来。两人都没心情看,来回拉扯着话题,梅荀说见不上了,已经绝交了,陈信旭说,至少要知道名字。
“一开始你就应该说名字!”陈信旭拍案叫绝,直呼这就是缘分:他们竟有这么多共同的故交。“有十年了吧?他在剑桥念书的时候,我去朋友家里过圣诞节认识了他。我记得每个人都喊他林林,我比他小也照喊。”
初次见面以后,陈信旭三不五时约梅荀出来。一线大明星的通告非常多,梅荀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无法赴约。过了大半年,陈信旭发觉梅荀这个人忽冷忽热,性情古怪,极难捉摸,于是放弃挑战,追求别的小明星去了。
两人并没有闹僵,只是感情淡了。最近梅荀听到风声,知道陈信旭打算翻拍一部叫的老电影,忙叫人备好礼物,不辞万里赶到他的姥姥家。
讲的是双生子何约和何月从乡镇青年到酒店名厨的奋斗史。何约和何月性格迥异,像一个完整的人格分配到两个人身上。和同一个女人恋爱时,对方竟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当这对孪生子彼此分离,他们双双失落,当他们找回手足,竟难以控制融合彼此的欲望,最终陷入精神错乱,走向互相残杀。
窗外的虫鸣快把人的脑子叫破,敲门声又来了,又是“哒哒”两下。梅荀一瞬间极恼火:既然你已经有新男人,何必半夜来敲我的门?
梅荀坐起身,抡起床边的四脚木凳,用尽全力把凳子摔到门上。木凳子把门撞出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都颤了一颤。敲门声终于消停了,梅荀也很快困得睡过去了。
谈起小时候,功课退步是小事,练琴没长进,母亲吃饭都不香。而梅荀在音乐上的天赋,确实也远远胜过课业,很早就在青少年钢琴赛斩头露角。打十五岁起,很多年没碰琴,几乎废掉了手艺,近几年才捡起来一些。
花园不大,很快就走到尽头。陈信旭停在喷泉前面说:“这几年你应该有日夜不休地练,才能达到这个水准。”
梅荀不否认,“只是发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