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裕园哦了一声,不情愿地说:“他脾气挺好啊,什么都顺你……”
“这是后来的事。”梅荀说,“我家里还阔的时候,他净会使唤我。有一次把钱包丢给我,让我下去买烟。排队很久,我买回来,他已经锁了车和女朋友干上了。我敲窗户,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落下车窗跟我说:宝贝,买避孕套。”
“这不是最过分的。有一次我妈住院去了,我姐找他过来打游戏,他就在我的床上操我姐的同学,那女的叫得整栋楼都能听见。”梅荀说,“我当时差点打开窗户把他丢下去。他一个beta整天到处发情,我看黄片都没看他的现场多,我以前也挺困惑的。”
许裕园轻叹:“这样的你都追不上,你活该吧。”
“又是你每次都要提他,我一说你就吃醋。我都对你开诚布公,你也放下这个心结好不好?”许裕园沉默着不吭声,梅荀张开手臂去抱他:“宝贝,我想要给你更多安全感,你想要我怎么做?”
许裕园不感兴趣地皱了皱鼻子,他抖开被子盖在梅荀身上,拍拍他的脑袋说:“快睡觉了。我去写作业。”
“我明白你爱他,我明白。”许裕园抱住梅荀,“痴心父母古来多不见得,天底下多的是不爱儿女的父母,只有孩子,无论父母犯了什么错,都会永远爱父母。”
他爱父亲,就像平地一声雷。这是梅荀从来没想过的事。父母从孤儿院收养了姐姐以后,近十年后才生下他,属于中年得子。岁月催人老,父亲已经六十有余,梅荀总在梦里惊醒过来,惧怕自己再不原谅,以后就没有机会。
许裕园感到肩头有点湿,轻轻地拍他的背,“我从来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些,还好以前有他陪着你。”
开头是很美好的,艺术家的女儿,银行家的独子,自由恋爱结亲,天造地设的良缘……梅荀决定一次说给他听:“我爸性格克制,好像有情感缺失症,他在世界上唯一爱的人就是我妈。他们一辈子没红过脸,他的每一分钱都在我妈名下,我们姐弟都随母姓。我妈生病以后,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十几年。”
于是那件事带给梅荀的困惑之大,足以颠覆一切。父亲和继姐乱伦,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往前是甜蜜之家,往后他只觉生活在一出家庭伦理题材的戏剧中。每个人扮演各自的角色,拥有各自的思量,说着各自的台词。以真实的人生入戏,一切都比真实更真实。
很难不承认,母亲的逝世是一种解脱。从此不必再伪装成母亲喜爱的温顺模样。从那幢被病痛和肉欲窒息的洋楼搬出来以后,他迅速分化成了alpha。
许裕园起身去书桌上学习,梅荀又抓着他的手,诚恳地道歉:“对不起,过几天你回国了我一定推掉工作好好陪你。”
梅荀的眼皮发热,哑声说:“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还好你及时出现了,拉着我走,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不然我可能就会一直困在原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是故意让你哭。”许裕园捧着他的脸,用手指给他擦眼泪。他知道梅荀这番话大抵是真心。假如自己在很多年前听到,心里会有多么动容?留到今天才说,就像一道已经愈合的旧伤疤被人挠了一下,不痛但痒。许裕园忽然觉得室内很闷,想去阳台抽烟,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梅荀抱住许裕园来吻,炙热的嘴唇在他的颈部落下了大片的吻,“你是命运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我这一生都不能没有你。”
“没有爱与不爱的临界点。他一直都有女朋友,我跟他女朋友关系也不错。我们三个人很自在,比两个人还舒服。我们独处的时候,我总是试图激怒他。”梅荀说,“他突然不再跟我吵架,变得特别忍让。我就更生气,我觉得他完全没必要用另一种态度来对我……”
许裕园打断他:“假如你不知道爱的开端,那你也不知道终点。”
“他是我在十五岁,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我唯一能抓住的人!我希望留在他的身边,我希望他留在我的身边——就是一个这么简单的愿望,可以称之为爱吗?也许是吧!不要再审问我为什么爱,在爱什么!人就是这么可怜的动物,当你孤独痛苦的时候,有人陪伴就会非常感动。只有他对我好,我只好爱他。”梅荀情绪很激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比划起来:“现在我们有各自的生活轨道,我也有了完整的生活,有爱人、有朋友、有事业,我没有那么需要他了,他就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上。本来也是朋友。我对他那种短暂的、错位的迷恋,划分在乱伦的范畴!”
许裕园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俩年龄差挺大吧?”
“他就是喜欢姐。”梅荀冷笑。“我家出事以后,我爸人间蒸发,我姐变卖了我家剩下的所有资产去香港,什么都没给我留下。现在她还在过好日子。我在方家住过一段时间,就是那时候我分化了。”
“成为alpha感觉一切都好,没有不做爱会死的感觉。”梅荀说,“有一次他爸妈不在,他带了一个女生回家,刚好是我认识的,我以前请教过她一些艺考的问题。那个女生各方面都很普通,她是很难抵抗方涧林这种人的。他每次都费力地跟人家解释什么是开放性关系,却不知道毫无原则地运用自己的优势就是下贱……我跟他说:方涧林,高贵不一定是别人赐予你的,轻贱一定是你自找的。我们吵完架,我就搬走了。他至今觉得我不住他家,是因为我太客气。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我们根本没办法长时间近距离相处。找不到平衡点,相处不自在,我宁愿暂时不来往。我会先走开,他会先找我。但是在这段友谊里,我付出得不比他少。”
“总之,我当时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他确实得天独厚,又聪明又爽快,父母纵容他,身边的朋友都追捧他,把他宠得跟白痴一样。他做事全凭直觉,想干嘛就干嘛,道德观念飘忽。他知道我家的烂事以后,第二天还嘻嘻哈哈地跟我姐玩游戏。他一点都不会膈应,或者顾及一下我的心情。我当时很后悔跟他倾诉。”
“你知道我姐的。小时候,全世界最恨我的人就是她。下雪天她把我关在阳台,用削笔刀刮我的眉毛,还把我推进泳池里,差点把我淹死。我一直在想我做错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错在出生了。”不提还好,一提梅荀简直火冒三丈:“前年她结婚叫了方涧林,没叫我。”
许裕园错愕:“太离谱了……”
书法,绘画,钢琴都是母亲亲手教他。母亲认为梅荀内向敏感,有艺术天分,到死都以为儿子会和自己一样分化成omega——在传统看法中,omega的感性与艺术天分相关。
“哪有人天生喜欢枯燥的技巧训练?”他因为爱母亲,只能顺从。“我爸妈生不了孩子是因为信息素不匹配,怀上以后医生也不建议生。果然,我出生以后我妈的身体就没有好过,没人想到她能活到我十五岁。”
“最后几年她连床都下不了,我经常翘课在家里陪她。她那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分不出来工作日和周末。”梅荀说,“我在楼上读书弹琴给她听,他们就在楼下做爱。有一次我下楼的时候撞到了。我跑出去找方涧林。我以为他会有主意,结果他什么都没说。我很失望。我们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半天,直到天黑了才回家。”
许裕园说:“你快要难过死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听?!”梅荀说,“我分化很晚。我困惑的点在:开放性关系的意义是什么?以后我也会像他一样沉迷……交配行为吗?我讨厌这样,我的身体有可能会背叛我吗?……是这种困惑。”
许裕园当了一回理解能力不够的差生,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以前什么都不想,分化之类的事情,很顺理成章就发生了。”
“园园……”梅荀抓住许裕园的手腕,有点可怜地看着他,挽留他不要离开。
许裕园说:“你要我陪你聊,你就不要遮遮掩掩。告诉我你以前对他怎么求而不得。”
“你总是误会我多爱他,其实只有我家出事以后那段时间,我比较依赖他。更小的时候,我们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跟他两个人待久了,容易产生激烈的矛盾。”
“没有什么陪不陪。小时候好一阵,不好一阵。我们有很多朋友。一群出身差不多的小孩凑在一起,中间就会产生很多争风吃醋、挑拨离间。我跟他都比较招人爱,多数人见不得我们要好。”
许裕园很意外:“你们不是邻居和世交,好得穿同一条裤子,还会被人挑拨?”
“会啊。小时候不像现在,会经营友谊。一吵架几个月没话讲,他来我家找我姐,我不理他,长辈的饭局他也不来,接着他去英国读中学,我们更久不联系。”就在那段时间里,梅荀的母亲过世了。“我给他打电话,第二天他就回来了。葬礼过后他回英国搞定了烂摊子,后面就留在一中读书。所以他比我大两岁还跟我同级,他爸妈根本管不住他。”
许裕园说:“可能人的骨子里就有脱轨的欲望,想要无端作恶,想要毁灭。越压抑越旺盛。”
“我妈去世那一年,他投资失败了,远没到家产散尽的程度,可是他根本不想自救,任由竞争对手吞并我们家的银行。他不要钱,也不要我们姐弟了,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要。他一个人逃走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懦弱的男人?丢下儿女自己逃走了。要不是我的卡会收到钱,我都怀疑他死了。”梅荀说,“我那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每天都上网搜索自杀的新闻,不知道是怕他死还是盼他死。”
“我也很爱你。”许裕园坐起身,给他掖好被角,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你要几点钟起床?我叫你。”
“八点叫我,我吃完饭去机场。”
许裕园点头:“行。”
“我怀疑,你只是挑你们之间最烂的事告诉我!”许裕园指出不合理之处:“他为你放弃学业,你只提了一句,你却反反复复讲他搞女人。”
“你到底要我怎么剖白自己?我十八岁的时候选择跟你走,说明我从那时候,就把你看得比他更重。我妈早就预料到她一走,这个家就会支离破碎。她说过方涧林这个人,物我不分,能成大器,但是她不希望我太依赖他,她希望我走自己的路,自己成就自己。实际上就是他对我再好,我跟他在一起也无法心安……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陪我是安慰,还是加剧我的痛苦……”
家乡是伤痛之地,永远是一片楼塌冰消的败落景象,总有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绘声绘色地讲他曾经的家世,讥讽他是一个落魄少爷。家乡被永失所爱的伤感笼罩,就像轻蓝的薄雾永恒地笼罩黎明的港口。
“等等,我想抓一下重点,所以你到底爱过他哪里?”许裕园开始挠头,“所有的事情听起来都很烂……”
“我以前也有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贵的小孩,我当时心烦意乱,就全部断交了。只有他每天早上开车过来,在我房间的窗户下面按喇叭,挨我房东的骂。我们经常是两个人玩,或者三个人在一起,多一个他的女朋友。他知道我尴尬,也不会叫我们以前的朋友过来。”
许裕园感觉有点说不通:“很难想象,因为他照顾你,你就突然爱上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
“所以现在你知道我家里都是什么人了?全部是自大狂,看你不顺眼就是不顺眼,管你亲姐弟还是亲父子,不熟就不熟,不想见你就不见。”
许裕园说:“论善良友爱,你在你家属于中高水平。”
“那确实,你真会夸人。”梅荀说,“我妈一走我就懒得维持。我小时候德智体美劳都还行,在我们那片挺出名,属于别人家的小孩。我姐没事就对我阴阳怪气,喊我小公主,我一发火她就爆笑。她跟方涧林才称兄道弟。有一个夏天,他们老是半夜爬到屋顶抽烟。有没有搞过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这是在梅荀十一二岁的时候。没有什么‘童年创伤’。没人限制他的自由,他年纪很小就读了很多书,在纸上见过太多比乱伦深重的罪行。这件事只给他带来了困惑。
性的欢愉处处可以获得。梅荀长久地困惑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困惑父亲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嫌我文气,讨厌我一直待在房间里摆弄那架琴……噢,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轻佻的男人,我们父子很像。”——像到梅荀连照镜子都会羞耻。像到梅荀必须把父亲藏起来,就像藏起一个污点,从不让许裕园见到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