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华却脱口而出:“你是何人?”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随即期期艾艾道:“师……师父……你怎么了?”
“无妨,去帮我拿些伤药来。”
“……好!”
想得入神,连从窗户飞入的白影也不曾注意到。
那仙鹤轻盈落地,却似是受了什么冲击,陡然散去化形变回人样跪倒在地。
扑通一声惊醒了沉思的魏云华,他骤然回头看去,却见一长发披散浑身赤裸的人,还以为是潜入的妖物,他心中一惊,拔剑便刺了过去。
大概就要死了吧,眼泪流个不停,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饶是这样,娘也没有来救他。
她已经死了,他早就知道,可是没有看见,就还是抱着幻想。
旁边的小孩方才还嚎哭不已,此刻已经没了声息。
妖怪们吃完大人,便吃小孩。
还没来得及掉眼泪,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后面贴近他的身体,他害怕得不住前躲,可那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却缠住他不放。
像是要钻入他身体的蛇,那东西抵在他的后穴,一个劲往里拱,他痛得大叫起来:“娘!娘!救救我!”
抓来的小孩子全都被蛛丝吊在崖壁上,看着下面亲人被分作男女两拨,男的带走,女的留下。
爹走了,娘还在他跟前,他却不能看见她。
“四郎,别看,闭上眼睛!”那是娘最后吩咐的话,于是他乖乖紧闭着眼睛,无论后来耳畔的哀嚎如何凄厉惨绝人寰,眼睛也没有睁开。
那时候丹凤只有八岁,被妖魔掳走后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获救后也精神恍惚痴痴呆呆一问三不知。
可是发生过的事却永远不会消失,随着时间流逝,千丝岩里发生的一切反而越来越清晰。
很多当时他不明白的事,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化作梦魇与他长久相伴。
师父对除妖有种疯狂的执念,这是魏云华不能理解的,他只道妖也有好与坏,好妖不能杀,可师父却不管这些,见则屠戮殆尽。
丹凤真人对妖怪们进行血腥的残杀后,在漫天血雨中,才会露出愉悦的笑颜。
魏云华只见过一次师父的笑。
“怎么会,这才几岁?”
“他就是上月我们从千丝岩上救下来的那个孩子。”
“……原来是他,哎,既然如此,学些别的也好,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资质,那些妖怪真该千刀万剐!”
“师……父?”手悬在空中半晌,终于还是落在了榻上,不敢触碰这个人。
这个梦境太诡异又太令他难以自拔,只能静静地等待,哪怕臂上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
始终没有看见师父的脸,果然,这是一个梦吧。
“娘!”手腕被抓住了,力气不大,魏云华却无法甩开,他的师父,怎么可能会哭着拽着他不放?
“师父,你是魇着了吗?快醒醒!”
天,这梦真是太荒唐了。
魏云华又撩起了那一束头发,再去梳理旁边的,一点一点将散落的黑缎集于手中,这才郑重地放回到榻上,道:“师父,是我。”
不出意料,依旧没有回应,甚至连呜咽之声也弱了下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魏云华伸出手,穿过乌发,探入了被单。
被单下的人打了个哆嗦,依旧只是哀泣:“住手……谁能救救我……”
这是怎么了?师父被人附身了吗?可是屋里没有妖气阴气,他为何竟如此失常?
深吸一口气,魏云华壮着胆子伸出手,碰了碰垂在床沿的发丝。
“师父?”他清楚地看见师父的榻上蜷缩着一人,被单将其裹成了一团,只露出流水般的黑发。
无人应他,那蜷缩着的人颤抖着,孩童般呜呜哭泣,无论如何魏云华也无法把他与丹凤真人联系在一起。
“救救我……救救我……”离得近了,才听清不敢出声惊扰,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只看着那被单与乌发交界处若隐若现的玉白后颈,带着吻痕与咬痕,微微瑟缩着。那正是他肖像多年的绝妙风景,可他却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荒唐的梦境。
捂着伤口转了一会,方才惊觉屋内有细细的哽咽声。
他放下剑,也不顾此刻行为会被人如何鄙夷,轻手轻脚贴在门缝上听。
声音断断续续,哭泣中夹杂着模糊的话语,似乎是梦呓。
山洞里时丹凤浑身气息受阻又神智模糊,连狐三的存在也不知,还以为那些妖怪没有得逞,却在于李崇霄一番纠缠发泄后察觉到了不妙,这才匆忙赶了回来。
丹药的药力还在发挥,阵阵温热散开抚慰着全身,将丹凤的睡意越熏越浓,虽极不原意在这种情况下入睡,却还是无法抗拒身体的疲惫。
他落入了久违的噩梦之中。
药丸入体后很快就开始消融,丹凤怕它滑出,便趴伏下来,用真气将之往深处推压。
一路抚过,内壁的伤口几乎是触之即愈,药效简直好得离奇。
碧霄派虽一直致力于炼丹,可这样的丹药却有些不寻常,不过于炼丹一道他一窍不通,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妖物,也就不管了。
“什么手段,怎生这般快?”两人有些愕然,却也并不惊讶。
“连拿药都如此厉害,不愧是丹凤真人。”陆少游眼里光芒更甚。
一旁的魏云华却心事重重,他的师父之前被上下看了个光也没有丝毫扭捏,为何对这伤却如此遮掩,连让徒弟帮忙上药都不肯呢?
本就无甚尘埃,又日日清扫,房间干净得过头,毫无人气,看着空空的屋内,魏云华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师父几时才会回来,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却连话也没能说上一句。
每日的功课他都加倍做了,丹凤真人教导的东西他也全都学得很认真,可若非被别的弟子指责,魏云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本事这么差。
陆少游心里实在是委屈,满心期待见见这神仙人物,却受这么个冷,实在心有不甘,又道:“不知是什么伤了真人,师父师父忧虑……”
“多谢挂怀,不过是意外。”丹凤还是冷淡客套地应对着,就是不肯露面。
陆少游实在没了留下的理由,只能无奈走开,却一步三回头,就盼着丹凤出来拿那药瓶。
可惜纵使伸长了脖子,也没能看见那门缝打开,更别说见丹凤一眼了。
“听说真人受了伤,师父叫我送来了疗伤的灵药。”无奈,陆少游只能举起瓷瓶。
瓶子里是当时天下第一的碧霄观新炼出的丹药,据说是疗伤圣品,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惜只得二十颗,冲虚观有幸得了两颗,陆少游的师父便留了一颗给丹凤。
“什么?”陆少游手里的瓶子险些摔在了地上,“怎么会?谁干的?”
对啊,谁干的?想起师父前胸和脖颈上的吻痕和咬痕,还有下腹一直延伸到男根上的点点奇怪痕迹,魏云华气血横流的同时心里又痛了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怎么留下的根本不用猜……要是被他知道是谁这样玷污他的师父,肯定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魏云华脚下虚浮,摇摇晃晃,不觉撞上一人,方才惊觉自己竟然一直在想师父的身体,脸上更是红得要出血。
“怎么了你?”来人正是陆少游。
“没……没事。”放开口,才发觉气息都粗重了不少,魏云华也有些尴尬。
丹凤真人总是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哪怕方经过一场激战也不会沾上丝毫污秽,那束在冠中的长发更是从未散落下一丝,黑发尽数梳起后露出的洁白无瑕颈项,更是多次晃得魏云华愣神。
在他心里,师父是仙人,应当高高矗立云端,接受众人的膜拜,情欲之类的东西,绝不应当沾他的身的,哪怕是对他心存幻想,也是一种亵渎。
可是方才的景象却不住在魏云华脑中回荡,明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朱砂痣,却判若两人,大概是垂落两颊的乌发令他显得柔弱了吧,没了迫人的杀气,秀丽容貌才终于显出明艳照人的本质。
日头西斜,霞光漫天,红色云海中耸立着座座山峦,而冲虚观便坐落在其中最高大栖霞峰上。
终日烟云缭绕,朴素的道观也有些仙气。
冲虚派讲修身济世,门人们大都闲云野鹤四处云游,没什么壮大本门的野心,于是弟子并不多,魏云华这一辈也不过十来人。如今他们大都小有所成下山游历去了,观里越发寂寥。
逃命似地冲出去再带上门后,魏云华竟脱了力一般滑坐到了地上,双腿直打颤,脸上也火烧火燎一般痛。
天哪,他看见了什么?
那散乱的黑发、妖异的容颜、满身暧昧的瘀痕……无论怎么也无法把这样的人与记忆中的师父联系到一起。
他什么也没刺中。
只听得喀喇一声,一道白光推开了剑尖,打得魏云华一个踉跄。
随后那人缓缓站了起来,毫不在意自己此刻摸样,用喑哑的声音对魏云华道:“是你。”
丹凤真人很美,冲虚观的人都知道,可魏云华也不曾料到这么美丽的脸,露出的笑容却能令他怕得发抖。只觉得这师父比任何妖怪都要凶恶残忍。
可他也知道丹凤真人救了他的命,救了很多人的命,虽然看起来很难亲近,却从不对自己发火,就算有人得罪了他,他也不曾计较,这样的师父也算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吧。
哎,师父何时才会回来!魏云华暗叹,他也不求再学什么精妙道法,只要能多看上几眼,便也足够。
很快,洞里回复了死寂,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发现那几乎令他肠穿肚烂的凶器已经退了出去。
一个属于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道:“别急着吃,都这么大了,该拿给我。”
只听到这里,他就失去了意识。
可是回应他的出了自己的回声,便是身侧其他小孩的惨叫。
那声音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仿佛魂魄都被人生生撕碎。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穿在树枝上的鱼,整个身体都要被捅穿了,灵魂也被挤出了躯壳。
很快,惨叫声就消失殆尽,本就腥臭难当的洞内弥漫起一股温热的铁锈味,四周都因此粘稠了起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肯睁眼。
四郎是个乖孩子,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旦他入睡,种种人间地狱里的惨象就不断地出现。
千丝岩是蜘蛛精的巢穴,除了首领的蜘蛛,还有很多小妖,他们整村整村地抓人,丹凤的村落不幸遭难。
当时丹凤还不叫丹凤,叫四郎。
“……真要练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歪门邪道风险太大,还是老实学吧……”
迷蒙之中,有两位道人立在身侧,丹凤记得他们,墨尘观的道人,他的救命恩人,可还不曾知道名字,他们就已惨死于妖魔手中。
魏云华怔怔地看着那再次凌乱的黑发下苍白的肌肤,第一次觉得栖霞峰很热,热得像三伏天在大漠抱着一堆火。
“师弟,我看这孩子根骨不错,不如教他纯阳心经。”
“……不成的,他已经……”
而更荒唐的是,抓住他手后,竟然还死命把他往身前拖。
“别走,救救我……”
“我……我不走。”太荒唐可笑了,魏云华浑身僵硬地被拽到了榻上,然后看着那裹着被的人一点点凑到他的身前,靠在他的腿上,还用头胡乱磨蹭一番,这才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安静下来。
他触摸到一张湿漉漉的脸,泪水还在不住地滑落,挂上了魏云华的指尖。
接着,指尖又被柔软细密的睫毛刷过,轻柔如风中的柳絮,却令魏云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害怕,却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能惊惶地收回手。
冰冷滑腻,像上好的丝绸。
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师父的发。
可是榻上人依旧只是啜泣着求救,对他的触碰毫无反应。
这也不怪他,丹凤真人虽然会教他东西,练不练却是由着魏云华的,无论这徒弟做得好不好,他都不管,魏云华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师父的一句赞许,说得再可怜点,若是能得一顿训斥也好,偏偏这也没有。
他还小的时候,师父倒是常常待在观里修炼,吃穿用度倒也算得上照顾周全,但随着徒弟长大,丹凤真人便再无耐性,将魏云华扔到了一边外出游历去了。
魏云华也不知道究竟自己哪里错了,如此不受师父待见,开始几年还拼命修炼想要让丹凤真人对他刮目相看,如今却也看透了,这师父并非嫌弃他驽钝,而是对修道除妖之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致。
那充满了软弱乞怜的呜咽,绝无可能是那不苟言笑的师父能说出口的。
几步奔到榻前,既不敢伸手触碰也不敢出声惊吓,他只能呆立一旁。
“师父……”他又唤了一声。
谁在哭?难道是师父?
也是,他那样高洁的人,又怎么受得了此等侮辱,果然在自己面前的镇定都是装的,最后还是忍不住躲起来哭……不对,明明徒弟在门外练剑练得地动山摇,师父又怎会不知?这时候哭,定是盼着谁去安慰才对。
魏云华犹豫半晌,听里面由低泣转为哀鸣,终于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
纯阳功能令他无欲无念,可此番折损后,他的阔别多年的心魔却卷土重来。
魏云华一直守在门口,盼着能再得师父一句吩咐,可门后始终没有动静,
他越等越是焦虑,索性在门外的空地上练剑,连走了三十招,心中烦闷却有增无减,一着不慎竟然纵剑失败让剑气割伤了手臂。
痛楚消匿后,阵阵强烈的困倦袭了上来。
纯阳心经本只有童男方可修炼,丹凤为时已晚,却执意立下血契换得修炼法门,所以就算与人交合,也不会破掉功体,可邪路终究是邪路,若是泄了阳精,修为折损不说,一段时间里还会极为虚弱困倦。
若是一次便也罢了,寻个静处调息几日就能恢复,连泄两次,他就得回来闭关了。
他却不知道,屋内打开药瓶的丹凤正为他这笨徒弟恼火不已,谁让这魏云华竟然好死不死拿了一瓶药粉来,这叫他如何往里头上药?
又想起陆少游送来的瓷瓶,打开一看,是一颗眼珠大小的白色药丸,闻起来跟断续膏味道相差无几,他把玩了一会,见药丸有些融,粘腻的脂膏沾满指尖,往胸口细小的刮伤一涂,热辣的刺痛即刻消失殆尽。
想到就算叫徒弟去换成药膏,要涂抹到内里深处也十分麻烦,干脆把那碧霄观的疗伤神药放到后穴处,一个用力推了进去。
门没等开,魏云华倒是回来了,他见了陆少游也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匆匆赶到门前,道:“师父,药我拿来了。”
“给我罢。”说完门倒是开了,却又瞬时合上,待魏云华回神,手里的瓶子早已没了影。
陆少游也不禁揉了揉眼,这才发现台阶上的瓶子也不见了。
这话却有效,里头喑哑暗沉的声音答道:“有劳了,放阶上吧,他日定去致谢。”
本来这话实在是有些无礼,可听到那不复清朗的嗓音陆少游也想不了那许多,忙不迭将瓶子放下。
“你去吧。”丹凤又道。
见魏云华转瞬之间脸色又红又白又青,陆少游虽不明却也知道不妙,似乎比魏云华这个徒弟更为担心,转身就往丹凤真人的居所冲去。
“你……”并未去追陆少游,横竖他也进不了屋去,取药要紧。
却说陆少游冲到丹凤真人门前,先是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字,半晌听不见回应,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听见屋内有了轻微的响声。
“没事就好,听说你师父回来了?”提起丹凤真人陆少游眼睛都亮了,说完还摇了摇手里的白瓷瓶子,“家师让我给真人送过去。”
“啊?”想到陆少游要见到此刻的师父,魏云华心生不悦,道,“他不见客,你给我罢。”
陆少游却满脸得意:“你少唬我,真人才回来,又没有闭关,怎会不见我?”说完就要走,魏云华只得答他:“他受了伤,我这不是去拿伤药吗?”
那个仙人一般的师父竟也有这样的面目……
恍恍惚惚,他已经起身向着丹房走去。
从未见过的丹凤的身躯填塞着他的脑海,师父的肌肤比他想的还要白,缎子般柔亮黑发半掩着的乳尖像是点上的丹砂,红得刺眼,而沿着紧实的小腹往下,那男人的象征也并不因为面目秀美就逊色于旁人……
被师父解救后魏云华便匆匆跟陆少游回了观中向掌门交待经过,完事后虽然疲惫,却还是去打了一桶水,提到了师父的房间,开始了打扫。
丹凤真人极少在此居住,但每日的清扫却不能落下。
房间里除了角落里的衣箱,只得一几一榻一桌一椅,显然屋主不欢迎任何来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