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很简单。”她声音有些缥缈,“……万千星辰我皆不要,我只求一个属于我的精灵。”
美丽的,圣洁的。
强大的,体贴的。
这次她沉默了好久——也许只有两分钟,但是尤尔斯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然后她才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看见了什么?”
尤尔斯沉默一会。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吸引这样一个孤独到决绝的人。
“……我不知道。”他说。
“可能这就是我跟其他幼龙的不同吧。我想要的不多。”她说。
她已经不相信了。他有点悲哀地想。
他突然明白了她那天的小心翼翼。她说“你喜欢我小孩子的一面吗”?
伊娃在飞出迷海之后,也一直这么觉得。直到她遇见他。那一瞬她明白,这条在无数苦难中苟活下来的命,终于得到了上天的一点垂怜。
大地已经毋庸置疑地永远失去了晨曦精灵,但她——她还有一次机会。
她没有在吻别人。她在吻她的“精灵”啊。
“……什么?”
“因为——”她罕见地有些羞赧,“你惊艳到我了。”说白了就是,她被美呆了。
是啊,就如同“降临”一般,他降临在她生命里。他于圣光中垂眸的那一瞬,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头皮发麻——她隐约感觉到,是的,确实有什么降临了。
龙皇扫兴地哼了一声,复又张开双翼,在万家灯火之上翱翔,盘旋,在夜半的钟声中,降落在高塔之上。他们在钟声中接吻,尤尔斯还是那么的不知所措。
吻毕,两人都有点喘息。
尤尔斯突然没头没尾地笑道:“……你在人龙状态切换时,没有僵硬期。”
狂风似乎剥离出他的灵魂,眼角应激地流出一点点泪花。可这种自由的放肆的疯狂的体验实在刺激无比。
初时的恐惧过去,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而痛快,毫无顾忌。
在无数个睡在树梢的夜晚,她望着其他龙的温暖的洞穴或者房屋,心里几乎燃烧起嫉恨。这种嫉恨将她的心烧穿,留下无数创口。她在这时会闭上眼,用漫长的夜晚独自疗伤。
伤口会结痂,然后,也会在再看到他们和睦景象时,再次渗血流脓。
会留下疤的伤都是小伤,因为它们只会让你疼一次。真正的伤留在心里,几年、几十年过去,它们还在阵痛化脓。
她在瞬间化成了人形,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在他耳边嘲笑:“不要这么紧张嘛,我是一条空间系的龙诶。就算你还有一厘米触地,我也不会让你摔到的。”
他涨红了脸颊,却在晕眩与下坠中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背。
她虽是人形,身后却还留着那双巨翼。巨翼收拢起来,好似一个茧,为这个脆弱的人类挡住大部分凛冽的夜风。
“什么?”
“抓稳咯——”她愉悦地高声吟啸,随即在迷海的边缘收起了双翼。
“你疯了——!?”尤尔斯惊恐地大喊,失重感随即而至。他拼命抓住甲骨,没过几秒就大头朝下极速坠落。夜风凛冽刮过他的面颊,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心如擂鼓,血液倒流,飙升的肾上腺素甚至让他浑身燥热。
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
相反,她浑身冰冷,几乎失魂落魄。
为什么连迷海都不能拯救我?难道……这是我注定的命运?她绝望地自嘲。从此往昔都被埋葬,对一切美好的向往与依恋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旧梦。
迷海,是无法在事情的本质、生灵的本性上作伪的。
尤尔斯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的龙角。漆黑的龙角上倒映着点点星辉,他们正飞向迷海的边界。
……她想要的太少了,连迷海也奈何不了她。他混乱地想。但很不幸,他成为了她堪称“唯一”的执念。
那种强烈的不可违逆的侵略感与压迫感又从她身上传来。他扶着甲骨的手微微颤抖,与之接触的掌心一片灼烧的热感。
他这时彻悟了她留下他的理由,同时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因为他现在明确地感受到——她是认真的。
不是玩玩,也不是欺辱。而是很认真地,要把他彻底留在她身边。
“我?”她顿了顿,不再上升,而是张开双翼滑翔,“我其实,没打算活下来的。”
尤尔斯的眉心跳了一下。
“其实我过的还不错……因为我很强,想抢我食物的龙都打不过我。就算有成年的龙帮忙,我打不过也逃的了。所以我对食物没有什么迫切的渴望。我也不想见我的父母……哈哈,其实就算迷海随便幻化出两条龙说是我的父母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
只看着我,只关心我,只守护我。
……只属于我一个人。
强烈的震颤从尤尔斯灵魂深处传来,让他的头皮发麻寒毛倒竖。也许是真相的残酷让善良的他震撼不忍,但也许,这更是直觉对他发出了“危险”的警告。
“黑暗。”她喃喃道,“尤尔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迷海什么都没有给我。”
尤尔斯一震。他也许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但一种直觉的惊悚已经让他头皮发麻。
“我本以为,迷海可以抚平我生命中痛苦的褶皱,可以痊愈我活着时留下的创口……这死亡的荣冠,将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她声音中罕见地掺杂了强烈的情绪——有颤抖,有不解,还有有一种歇斯里地的愤怒,他一时不能完全辨别出来。
她小的时候,真的……有机会像小孩子一面吗。被爱的孩子的眼泪是最好的武器,但是,不被爱的孩子的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因为没有人会在意。
也许,她小孩子的一面,曾经招来无数的厌弃,甚至曾至她于死地。
“那后来呢,”他哀哀地问,“你在迷海里看见了什么?”
可是啊,她成长的太快了,对自己也太狠。伤口疼的多了,她就不再等它痊愈——她把它连着脓带着肉一起剜了下来。
“我不要了。”她对自己说,“我一个人也活的很好。”
但她还是没有飞出迷海的欲望,也许,只是因为她也没有“一定要活下去”的欲望。每一天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搜寻,奔跑,抢夺,胜利,负伤,疗伤,昏睡……有什么意思呢。
一束光,终于姗姗来迟,照在她暗沉贫瘠的生命里。
她眸中的神往与珍惜他突然想到劝战成功的那天晚上,她说他是她“神往的晨曦”。他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精灵之于她正如同晨曦精灵之于大地,都是已经错过了的东西,最多只能神往罢了。
“是啊宝贝。”伊娃有些不解,“怎么了?”
“我曾经把它当作击杀你的最好机会。”他发现自己说出这话时竟然很坦然而放松,“看来,即便你不能瞬移,我的【降临】也不能击中你。”
“不宝贝,你击中我了。”伊娃好笑地看着他,“记得我背上那条巨大的疤吗?那是你留下来的。”
——只要身体下坠得够快,灵魂就可以升空。
伊娃大声地说:“是不是很爽快?我经常玩这个小游戏。”
她的声音被风吹的模糊。他大声提醒:“你看着点——该落地了!”
他将头埋在她肩膀上面一点,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没有变换形态的两秒僵硬期。
下坠。
下坠。他们像一道流星从天际坠落,劈开了晨昏。
他耳边传来她放肆的大笑声。
真是个疯子!!!他心里骂到。
他们下坠得越来越快,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终于一个不小心松开了甲骨,在悬空的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他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激情。活着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
“敢不敢玩一个游戏?”她说。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她更不幸,还是自己更不幸。
“但是现在,我还是庆幸我活了下来。”她说着,偏过龙首来看他,金黄的竖瞳中有灼人的笑意。
他不知道,那一天,黑龙扇动着双翼,孑然穿过了无数幼龙的美梦与祈愿。她在等,等眼前无边的黑暗中光芒凝聚,让她干涸的灵魂走向圆满的临终。直到——直到眼前星辉暗淡,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她飞出了那片海。
一股久违的、强烈的逃离的冲动在他心中冲撞,他生生吞咽下去这股冰冷的撕扯感,喉头滚动几下,身体冻僵一般一动不动。
龙皇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依旧自顾自说道:“但是……迷海没有满足我的心愿。后来我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因为,这个愿望,是个生死的悖论。”
毕竟,一旦迷海幻化出她的精灵,她就可以跟着精灵飞出去了啊。
月光清冷,洒在尤尔斯身上,他感到一层由内而外的冷意。
伊娃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就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而且,见到了父母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需要他们的庇护了。我也不需要他们对我说什么,无论是安慰还是苦衷——大概都只会让我感到可笑。”
对,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他们一定貌美而强大。她擅自给他们安排了无数种理由——无数抛弃她的理由。她甚至很自私很恶劣地希望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了,这样,她就不是“被抛弃”,而是“不得不独自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