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斯心有些发凉,道:“那,飞不出来,会怎么样?”
“……会死。幼龙的遗骸将化作下一颗星辰,凝聚成他们死前最后的欲念。”霍尔珀叹道。她黑色的眸子里闪过悲戚,眼前的年轻人还不曾去过那儿,她却有幸见到过。
他不知道,那里繁星满天,璀璨到刺目。
霍尔珀笑着问早:“您休息的还好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提。”
“需要倒是没有……”尤尔斯帮她把早餐端到桌子上,“但我有一个疑问。”
“您请说。我会尽量解答。”
在尤尔斯几次发现自己走神后,他终于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直接问她还是太冒犯了,也许,霍尔珀是个不错的人选。
于是他熄灭了床头的羊蜡明烛,随便拿了件衣服穿上,拉开了窗帘。
“成全?”这次轮到尤尔斯不理解了。
“有很多没有精灵的龙死在迷海,都不是因为能力,而仅仅是因为没有飞出去的欲望。”黑龙的声音带着点醉意,“在迷海里,有安全的洞穴,有无尽的美食,有父母的庇护,有朋友的陪伴,还有精灵的关切,不用担心在睡着后被袭击,不用担心第二天的早饭,更不用担心自己死了都无人知晓……比起一生的孤独与风雪,死在这样幸福的梦里,难道不是一种成全吗?”
尤尔斯哑然。
“……他们都有精灵的祝福?”他有些小心地问道。
“不。”黑龙摇首,“大概六分之一都没有。”
“他们会死在这里。”他缓缓道出结局。
他一瞬间有种错觉,要是就这样,一直一直上升,他真的可以触碰的天的极限。
不知又穿越了几层云,他们停了下来。
他看见星河灿烂,繁星满天,璀璨炫目,仿佛还在旋转。
他没有回应,而是拍了拍她坚硬的颈甲。黑龙女王好似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她高傲的头颅,允许这个脆弱无比的人类爬到自己的身上。
“不要爪身侧的磷甲,”她说,“它们会把你划伤的。抓肩颈交界处的甲骨。”
尤尔斯听话地抓稳了,想轻轻拍拍她以作示意。不料一低头看见一条巨大的疤痕。他的动作顿住,最后选择用声音告知她。
窗帘拉着,挡住了大部分日光。尤尔斯赖在床上不想起,他开始思考昨天无暇思考的事。
伊娃没有被精灵祝福过。
嗯……他其实不知道精灵的祝福对于一条龙而言有多重要,他也不敢细想。因为甫一思考那最大的可能性,就会引出一个很残忍的过往。
伊娃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是害羞了,于是拉起他的手说:“来吧,我们去外面。”
二人到了楼顶的露台。
“我知道你的异能允许你飞行。”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但是你们人类终究是飞不了太高——想看看云巅之上的景色吗?”
她舔弄他的伤疤,末了突然来了一句:“还疼不疼啊?”
“啊?”尤尔斯莫名其妙地说,“好久之前的伤了,早就不疼了。”
“哦——那就好——是只会疼一次的伤。你看起来好容易留疤啊。”伊娃说着,眼睛眨了眨,好像被自己说的话提醒了什么似的。
她还在心里说,你们不知道,他摸起来手感也绝好,这几天脾气也绝好,偶尔的小别扭也非常可爱……
想起他她的思绪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嘴上敷衍着来恭维的人,不知不觉喝了不少烈酒。
所以晚上,尤尔斯就看到了一个酩酊的龙皇。
——就像你独自走在路上,看见路边的枯草垛上放着几件褴褛破烂的衣服,旁边还有一双打满布丁的破鞋和生了锈的水缸。
你站在那里盯了它们一会儿,没有等来它们的主人。于是你叹了口气,又继续走你的路。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忠心而和蔼的老女仆这时有些正色地打量了一瞬他的神色,有些浑浊的苍老的眸中第一次凝聚起犀利。但她的语气没有改变,以至于,尤尔斯并没有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
她说:“陛下是有这个成年礼习俗以来,第一位在没有精灵的帮助的情况下,从迷海飞出的龙。”
尤尔斯不由得抬眼看她,见她目光有些渺远,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在哀叹什么。他半天没有动刀叉,盯着牛奶,热气已渐渐消散。
——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尤尔斯感觉浑身酸痛。
哈哈,他当初怎么就那么自觉,穿上了那件纱衣。若非如此,说不定她还不会兽性大发。
“龙……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狠?”他有些僵硬地问。
“再强大的能力也需要心性来驾驭。”老女仆苦笑着说道,“骄傲的龙族是如此慕强,以至于,这有时会表现为残忍。它们大多觉得,幼龙若是在精灵的帮助下还飞不出迷海,只能说太没有心性……即便成年了,也只是徒增祸患。”
“……那她呢?”沉默一会,他有点闷闷地问道。
“精灵的祝福很重要吗?我是说……呃,没事,就是这个意思。”尤尔斯把更直白的关切咽了下去。
“嗯……”霍尔珀又有些为难,她当然明白他想问什么,但这份答案可能会让他失望了。
“很重要。”她说,“没有祝福的龙往往也没有父母……先不说独自活到二十一岁时多么难得,就说单说成年的考验——灵魂的迷海,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高空之上,那里的云每处都无区别,没有方位,没有参照,没有距离的概念,飞入其中就难以走出。而且……月圆之夜时,月光的清辉将把所有星辰点亮,它们会构成无数迷人幻象,都是幼龙们心中最想要的东西。没有精灵的指引,它们很容易迷失自我,朝星辰而去,再无归途。”
他知道五分钟之内霍尔珀就会把饭送来。
……果然如此。
老女仆进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环顾四周——伊娃是从哪里看到他的呢?
如果没有父母的庇护还没有精灵的守护的话……在比人类社会更遵循丛林法则的龙国,一条小龙想平安长大——或者说,想健全地活着,是多么困难啊。
但或许,一切只是因为她的父母没有来的及在前七天找到合适的精灵呢?万一是因为空间和黑暗双源的龙需要很强大的精灵呢?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无趣地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开始翻看伊娃的藏书。但是书籍大多是拿龙语写成的,于是没过多久,他的思绪又不听话地拐回了这个话题。
喝醉了的龙皇眼神有些迷离:“拥有的越少,想要的反而越多,因而也越甘愿迷失在这片海里……”
“那你呢。”他说,“你怎么飞出来的?”
“也许是的。”黑龙十分中肯。
“某种程度上,你们真的很残忍。”他不忍地说道。
“残忍……?”黑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也不尽然吧,我想,迷海对大多数龙来说都是历练,而对于剩下一部分没有精灵的龙来说,它是一种成全。”
“知道这里是哪吗?”
“……迷海?”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漫天星辰,试探着问道。他环顾星空,直到颈间酸痛。星河浩瀚,星辰无数。他心中震撼,知道自己正面对着无数亡故的灵魂。
“看来霍尔珀跟你说了不少。”黑龙悬停在空中,“过不多久,今年成年的小龙们就会来到这里了。”
黑龙扬起头颅长啸一声,双翼掀起巨大的气浪,一下腾空十数米。重心一下子不稳,他下意识地俯下上身,几乎贴在龙背上。微凉的夜风一下子凛冽起来,滞空感与超重感交错来袭,迅速的上升让他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很快听见自己的心跳。
好刺激,他想。
没过多久,脚下的灯火就渺小无比。他们飞离了龙国,飞离了大地。他们迎着水汽,突破一层层暗云,穿透的瞬间带起云雾,仿佛定格的海浪,如梦似幻。
说罢,一阵剧烈的旋风突然平地掀起,尤尔斯下意识地抬臂护住身前,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细缝,看见一对巨大的黑翼从旋风中冲出,展开,然后是昂扬的黑曜石一般的龙角,锋利无匹的利爪,还有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竖瞳。
她化作黑龙。旋风尚未平息,黑龙俯首,金黄的龙瞳平视他,清啸。他竟然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大概是龙血契的缘故。她说:“我不会给你解开吸魔石。在没有异能的情况下,你敢跟着我到万里高空之上吗?”
——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留疤算是少的了。”他说,“但自愈能力肯定没有你们龙强的,你身上几乎就没有疤啊。”
哪知伊娃轻轻地笑了起来,睫毛像小扇子扇呀扇的:“不过是因为化形魔法罢了,你想看我的疤吗?”
这让人怎么回答呢?就算好奇也不能直接说“想”吧,多猥琐啊。他不由得纠结。
她醉了之后酒意有些外显。面颊飘起薄薄的一层绯红,那双金黄的眸子像是盛满了蜜酒,月牙般弯着,一直带着笑意,就仿佛一个活泼洋溢的少女。
醉酒让她的声音带着些沙哑,语气也比平时有些清冷傲人的凌厉变得慵懒而诱人。
而且,本来就无拘无束的她看起来更“热情”了——最起码她话多了不少。一进门,她就一阵撩拨他,说得上是又吻又啃,弄的他一阵忐忑。
今天伊娃很忙,但其实也不全算是“忙”。
侏儒国开了一个庆功宴,她没法脱身。侏儒的国王是个有些单纯的女孩——至少在她看来是。侏儒国王人美嘴甜,夸完她夸尤尔斯。夸她的话她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夸尤尔斯夸得很在点儿上。
她们说她眼光绝好,运气也绝好。她也这么觉得。
他想起中说的话——【她是龙国史无前例的奇迹。】
……因为她是第一个没有被精灵祝福却活下来了的龙,甚至,她成为了龙皇。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因为他对于这其中艰难并无概念。但他朦胧的有一种怅然,说不清是感慨,是同情,还是只是他泛滥的善良在作祟。
昨天他们从早上一直做到了快下午,他没有从温泉回来的记忆,想必是在那里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睡着后她又走了没有,更不知道会不会有大臣死谏要弄死他这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妖妃”,但显然伊娃依然坚守着她“好君王”的标签——她又早起了。
想也是,战后的善后哪里是两三天就能结束的,说不定人族那还会派使者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