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不应这样写。”
小六子被唬了一跳,猛然抬头,却见钟先生正蹲在面前,身后红霞漫天——原来他摆弄得入迷,竟忘了时辰。
“撇与捺有分别,落笔时要控制好力道。”钟先生边说边握着小六子的手,慢慢在地上写起来。“你瞧,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秀才怎么会穷到去住鬼宅?”
钟先生笑着反问:“天底下的穷秀才还少吗?”
“……也对哦。”
小六子惊讶地瞧着吴帽匠身边的那个人,嘴里的蒸饼差点掉出来。
竟然是他!
“秀才方能做先生,你……你是个秀才?”
“……算了,你去罢。”
“你算算,永平到京城多老远呐,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啥都不懂,也没个车马,不饿死也得累死!就算他当真走到了京城,又能顶啥事儿?唉,好端端的,又搭进去一条小命儿,这世道啊……”
常婶听得不耐烦,干脆转过身去揉面,把老吕那一堆唠叨全当了耳旁风。
小六子是夜里趁吕郎中睡着时走的,随身只带了先生给的那个小包裹。他在城门口转悠到鸡鸣时分,城门刚打开一半就冲了出去,把守门的衙差撞得一踉跄,险些载个跟头。
次日,当小六子醒来时,那个好看的人已经出门,还给他留下半个蒸饼。小六子叼着吃的出来闲逛,路过集市时,看到了愁眉苦脸的吴老大和吴老二。
“你们俩咋了?”
“明天又要开始读书……”
“开门!官府拿人!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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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趁缉事厂的人还没找来,带上东西赶快走,投奔到谁家都好。今后就当从没见过我,记住了吗?”
小六子又惊又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嚷道:“我不走!这儿是我家,我就跟先生住一起,哪也不去!”
钟先生见状,再度陷入沉默。须臾,他揉了揉小六子的发顶,叹息似的道:“你必须得走,因为……因为他们要抓的人,就是我。”
“可,为什么啊……”
火光熊熊,余烬在热浪中翩跹,如飞蛾焚身。钟先生也不答言,只默默烧着东西,待到书册字纸都燃尽,他又寻出一支绢花捧在掌中,双眸紧盯着跃动的火舌,神情犹豫,似是不舍。
“哇!”小六子发出惊叹,又忍不住问:“这么好看的东西,先生也要烧吗?”
从此,市井里少了个游手好闲的偷儿,多了个四处帮忙的勤快小孩。众人见他浪子回头,便也乐意周济一二,有了活儿常想着叫上他,特别是吴郎中,瞧着小六子聪明活泛,总是喊他来药铺帮忙,闲了便教他一点医术。小六子白天忙得乐呵,晚上跟着钟先生读书习字,学点道理。虽然仍旧是囊中如洗,但心底踏实,整个人也焕然一新。
日子流水似的过,小六子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然而忽有一日,城里来了些陌生官差,他们吆五喝六地,在大街小巷贴满海捕文书。城中人心惶惶,钟先生也不再去吴家教书,甚至整日闭门不出。后来,那些官差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去就是一通乱搜,非说城中藏了什么逆党。小六子把这话学给钟先生听,只见先生叹了口气,转身抱起一捆柴,开始生火。
“这天也不冷,为什么生火?”
小六子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真……真的?”
“当然。”
“可我交不起束修……”
“今天进城的时候听人讲起过。你今年多大?”
“嗯……九岁?十岁?我也不清楚,你瞧着我像几岁就是几岁吧。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啥在这鬼宅里?怪吓人的。”
“因为没钱,只租得起这里。”
小六子一怔,点了点头。心底好似有暖流涌入,惹得他想哭。
到底是没爹娘的孩子,纵然永平民风淳朴,也从没人待他这般好。
“你天资聪颖,若真想读书习字,晚上回去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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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着半个蒸饼,小六子干脆赖上了钟先生,在鬼宅长住下来。人家吃饭他也吃饭,人家睡觉他也睡觉,人家出门去教书,他就蹲在窗根底下听。钟先生也真真好脾气,不仅没把小六子赶走,还每顿饭都分他一半。久而久之,眼见吃住确实有了着落,小六子便不再去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加之整日蹲在哪儿听人读书,耳濡目染,也略知些道理,不似从前那般混沌懵懂。
那日,钟先生正教吴家两小儿习字,小六子看得心痒,便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照猫画虎。
“这小泼皮,怎么说话呢?”吴帽匠斥道:“得叫钟先生。”
小六子置若罔闻,只盯着钟先生瞧。“你真的是个秀才?”
“真的。”
“那个陈秀才不是搬走了吗?”
“今儿一早,爹又给我们寻了个新的先生。”吴老二边说边叹气。“束修都送了。”
三人正聊着,忽见两道身影徐徐而来。吴老大伸手一指。“喏,就是他。”
人人都说,天底下皇帝最大,何千岁第二大。小六子就想,既然先生是被何千岁冤枉的,那皇帝肯定能救先生。他还记得曾听说书的讲过,平民老百姓若实在冤情严重,又寻不到门路时,可以上京敲登闻鼓,告御状。皇帝不是连丢猪都管吗?先生这么冤枉,皇帝听了肯定要管的。小六子认真思考了两顿饭的工夫,最终打定一个糊涂念头:去京城,找皇帝告状!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傻人有傻福。小六子刚走到城郊秃山,就遇见了一伙往京城走镖的。那镖头是个热心肠讲义气的人,听了小六子一番没头脑的莽撞话,又是可叹又是好笑,竟叫他直接跟着镖车走,吃住都包,帮忙打杂就行。镖师们脚程快,这趟也没遇上什么劫匪,竟顺顺利利地到了京城。当小六子向众人道谢,并问登闻鼓在哪儿时,镖头劝他:“若还想要这条小命,就别去招惹何千岁。”
“可我得救我先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永平城内,卖蒸饼的常婶正在安慰嗐声叹气的吕郎中。“你呀,也别再埋怨自个儿了。祸福自有天定,不在人为。何况我瞧着小六那孩子挺灵的,这一趟出去能撞上大运也说不定,哪就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吕郎中摆摆手。“你知不道。”
“少跟这儿装蒜。我有啥知不道的?”
“不可能!那些官差要抓的是逆党,与先生什么相干?”
“呵,逆党……不过是个莫须有的名头罢了。多说无益,你也不必知道其中曲折,只管走便是。”
小六子哪里肯听?任凭钟先生苦苦相劝,小六子硬是拽着他衣袖不松手。二人僵持半晌,忽闻门外一阵吵嚷:
钟先生顿了顿,凄恻一笑,复摇摇头道:“着实可惜。你若喜欢,便拿去罢。”
小六子将那绢花托在掌心把玩许久,忽见先生把仅剩的几吊钱、一支笔、和三个蒸饼都取了来,用两件衣裳打成个小包袱,递到他手边,异常平静地道:“你走罢。”
“先生?!”
小六子困惑地问了几遍,钟先生也不答话,却默默地取出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往火堆里丢。
“先生!你这是……”
“全都留不得。”钟先生点燃一册书卷,苦笑道:“凡是上面有我字迹的,都不能留。”
钟先生冲他眨眨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把藏在老槐树下的东西都还给失主,就算是束修啦。”
当夜,小六子忙到月上柳梢,才满身尘土地回到住处。甫一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窜到钟先生身旁,在对方手里塞了半个蒸饼。
“所有东西都还回去了。这是我帮常婶挑水的报酬,当束修正合适!”小六子兴奋得满面通红,高声唤道:“拜见先生!”
“你不怕鬼吗?”
对方又笑了笑,明眸映着月光,更为动人。
“这世上比鬼还可怖的人比比皆是,怕鬼做什么……你若没地方住,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