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来得不妥当,可他却要告诉别人,这孩子是清白的,是坦坦荡荡的。赵福心里堵得难受,并不能把心中埋着的话说出来,摸着孩子的头发回答:“白水鉴心,清明在躬,都是极好的寓意。”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孩子酣睡的呼吸声规律响起,他还不知道双亲正遭受的折磨。不知道父亲的难舍,也不知道母亲怜爱外表下汹涌的愧疚和心疼。
“我记得丞相早年说过,孙辈当用和字,清和是个好名字。”
王厉图见她给自己一个脑袋顶,心情有些微妙,就像当初,她跟他都为了安宁的逝去而痛苦,有人陪着,他就觉得万事尚能忍受。现在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个认知让他更加坚定信念,该彻底了断了。
刚才没有睡熟,精神很乏弱,又怕吵醒枕边小儿,他此刻的语气低沉轻缓,“赵小姐来了。”
赵福听他的称谓心里有些不舒爽,老管家怎么叫都是仆人的本分,可是王厉图这样泾渭分明,让她觉得两人好生分,他从没这样叫过她,于是蹙着眉头不接他的话。
从她走到床边王厉图就醒了,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所以就在装睡。听闻这几句话,心里百般滋味翻涌,她喜欢这个小儿,这样他也就放心了,于是睁开眼睛扭头。
正对上赵福惶惑的眼睛。
原本就有心躲他,现在猛一对上他的视线,赵福有些慌乱,笑意顷刻间退去,连忙垂下眼眸揪紧手中巾帕,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打破眼下恍若实质的尴尬氛围。
皮肤红彤彤得像刚破壳的乳燕,上边零丁带着胎脂,有些恶心。头发随了王厉图,浓密黑亮,只是王厉图还没长皱纹呢,这孩子额头倒是有一脑门横褶儿,像个小老头儿。眉毛淡得看不见,眼梢倒挺长,估摸着眼睛会很大,屋内光线不好,没法儿分辨眼皮的单双。山根很高,小塌鼻子看不到鼻梁,嘴巴在碗口大的小脸上显得极其失调。
嗬,好丑的孩子。
若是河生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定会鄙夷,这就吓到了,合该让她亲眼看着孩子从父体里娩出来的架势,小主子比那会儿好看了可不是一丁半点儿。现在好歹成功托生成人,脑袋刚出来的时候,如果嘴巴不蠕动,简直就不是个活物,诡异恶心透了,他都要吓得半死。
她抬起头看着屋子正中庄严慈悲的菩萨金身,开口求神恕罪,“与·······王厉图发生孽事,纵使非弟子所愿,可还是种下了祸果。弟子求菩萨保佑王厉图与他腹中小儿安泰平顺,若有什么罪罚,全由弟子一人承担。”
“我最喜欢你。”
“可是对不起。”
“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可是,中元节前后发生的事情,叫他明白了赵福的痛楚,他就不忍心再拉着她受苦。
都是他造的孽,与她无尤。
赵福溺水后休养好身体便去了一趟佛堂,想要赎罪。
王厉图在撒谎。
刚开始,他没想把孩子给赵福。
虽说那一夜荒唐过后,思忖着或许会有孩子,他刻意没有用避子汤。安宁怀着孩子死去,他以为赵福不知情,内心歉疚痛惜,就想着若是怀上了便生下来,她不知道也没关系,总是还她一条命。正因如此才依了王母,在屋里留人,顺势用文惠做障眼法。
赵福却不敢进去面对王厉图了。
王厉图等了一刻钟还不见赵福进来,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她在害怕,那他就等等,没想到会一直等到睡着。
再次进入清溪苑内室,赵福发现原来的摆设都没变,只是因为王厉图的生产而添了一些东西。屋里有些热,刚才在外间等他生产时,就脱去了黑底金线的长毛狐裘,此刻进了内室竟还会热得胸闷,又脱去夹袄,身上就剩下一件中衣一袭外衫,她还是热,腿上的绒裤却不敢再脱。
赵福惊得抬眼看他,王厉图柔和的视线从孩子的脑袋移到她的脸上,语调平缓地开口:“赵清和。”
像一记惊雷在耳边炸开,赵福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良久讷讷问道:“你不要他?”
“原就是给你生的,还安宁腹中孩子一命。”
见她不理会自己,王厉图敛起一双黑沉如水的眸子,垂眼看襁褓里的孩子,“早上还在挑名字,没想好呢,他就赶着要出来。”
“清,白,明,你觉得哪个字好?”
他这句话,让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之前叫他父亲,现在她却不是他的儿媳了。若是叫将军,可她一个寡妇在人家刚生完孩子的房里算怎么回事?
她垂着头看那条被绞得变形的巾帕,心里惴惴的,觉得自己就要像巾帕一样被王厉图拿捏了。
她的预感挺灵。
这么想着,心中却泛起万般柔情,把手伸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确保手热乎了后,才用食指轻轻戳他小脸,软声道:“就是你啊”,想着中元节那次梦中见他的情形,她心里很不是味儿,慢慢在脚踏上跪下,把手放在襁褓上抚摸,“对不起。我很喜欢你的。”
孩子才不懂她此刻的痛苦赎罪,只是嘬着嘴巴睡得黑甜。
看到他可爱的动作,又瞅了一眼旁边的王厉图,她温柔抚摸孩子的头发,“爹爹都要被你折腾坏了。”
那孩子在梦里叫她娘亲,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只把王厉图当父亲。醉酒乱性后,她因为害怕而装睡。他有孕,她在饭桌上伺候,见他与文惠疏淡,故作不知情,却暗自揣测他留孩子的用意,起初恼他拎不清,后来见他因为孩子遭罪开始心疼,若只是要当她父亲,他不必做到这步程度。
然而这种心疼说出口都是罪孽,说出口就没有退路了,所以她看着他饱受折磨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是他难受,她也不痛快。
“安宁,活着很苦,却能看到许多新的喜悦景象。”
“你父亲腹中的孩子很康健,再有四个来月就要出生了。”
“你要是活着,肯定也很高兴。”
可是发现有了身子后,他又有些摇摆不定,不晓得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他想了两天,还是决定落了这胎,终归是公媳乱了伦常而怀上的孽种,留着它到底是个祸端,可是孕吐来得迅猛激烈,在饭桌上没忍住露出端倪,让王母窥得他有了身子。
老将军太过看重他肚里这块儿肉,含泪欣喜的样子断了他堕胎的念头。
他就想,自己种的因,还得自己承担,孩子都来他这里投了胎,不应叫它空忙活一趟,如果落了它,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当人,怪可怜的。决定留下孩子,又觉得它一辈子都不能知道生母实在可怜,所以即使没法儿坦然面对赵福,却还是把她箍在身边,想让她陪着这孩子托生成人,也算尽了亲母的本分。
王厉图脸上疲态未消,没有束发,头发散乱地落在枕头的内侧,生产时出了许多汗,然而河生醒来后只顾着看孩子都不记得给他整理,现下还有湿发贴在两鬓,与戏台子上花旦贴的两缕水鬓发片有几分相似,柔和了冷硬的面部轮廓,嘴唇上咬出来的伤口也红丢丢肿着,衬得面上愈加苍白虚弱。
刚中带柔的这副模样,比娇滴滴的花旦更叫人心疼,让赵福没来由就觉得他弱小可怜,明明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赵福盯着他看了个囫囵,见人好端端睡着,呼吸也平稳,才安下心。转开视线看薄被下那一小团,襁褓与王厉图的肩膀齐平放着,位置太低了看不到孩子的脸,于是她上前弯腰去瞧,却吓得用气音发出呃的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