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巽张开嘴,但话未出口,邻座的交谈声便盖了过来——
“你听说了吗?雷谷又出现了一位新的上仙。”
“这神州内不就乌蒙上仙一位上仙吗?若要真是仙,那不早飞升了?何必留在人界?”
沈巽闻言垂下眼睫:“看得出来,他们是要毁了你。对于一个剑客而言,伤了手筋,无异于要他的命。”
叁却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当真觉得如此:“反正我已不再可能成为艮君的死侍,按照契约,我也不能再用剑或者用刀。”
沈巽抿着唇,似乎不太赞同他的坦然,然后伸过手,握住他的腕,叁蹙眉,正欲问他要做什么,一阵暖热忽然自他手心流出,流入了他的筋脉。
“嗯。”沈巽抿了抿唇,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江巽澜直起身体后,却对上他如此模样,便疑惑地问:“怎么了?”
“等这件事结束后……”沈巽斟酌一番词句,慢慢道:“我想离开皇宫,独自生活。”
江巽澜一怔。
洛坎的确喜欢剑走偏锋,也敢拿旁人的性命与利益做赌注,沈巽对他会行这样的事不表怀疑,只是摸了摸下巴,想该如何应付。
“但有一点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把他们请过来。”江巽澜看着沈巽:“他们会听你的话的,你如今是上仙。”
沈巽为他口中的“上仙”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倒是高估了他们。”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沈巽象对方详尽的描述了自己的计划——
他如今已位列仙班,自有权利号令众君上,如今下阴四州晶石已然集齐,就差上阳州那四枚,眼下只需将那三人请过来,一是可以平息上阳州内部动乱,二也可以从他们手里拿取晶石。
沈巽转过头叫停了马车,然后从座位下取出两个斗笠,递给他一个,自己留一个。叁见状摸了摸自己下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巾被摘了。
沈巽掀帘下车,叁紧随其后。他的腿被上过刑,因此行动起来格外迟缓,沈巽便等着他,慢慢地往村落中走。
这里是上阳州与下阴州的边界,亦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此,又为了行事方便,所以都各自戴着面具抑或斗笠。
江巽澜笑了起来,看得出来心情是真的有变好,竟开始打趣他:“好大的酸味。可是不管怎样,你讨厌栖,想要保持原样,还是成为以前的自己,我都站在你身边。我不会强迫你。”
听到他的答复,悬在沈巽心头地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沈巽心头暖乎乎的,鼻头却发酸:“我就知道,江巽澜不是那样的人。”
沈巽平静地说:“我回忆起了一切,包括那时在天境,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巽澜。”
故人暌违已久,连曾经熟悉的称呼都变得陌生。在听到他唤自己的那一刹那,江巽澜的大脑陷入了空白。接着,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回忆,最后统统归于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上。
“……栖……是你,对吗?”
一抹光线透过纸窗,射过沈巽的双眼。其中的痛苦和嘲弄深深刺痛了江巽澜的心底。
“是……”江巽澜嘴唇有些发抖——虽然他早就料到,此行之后,沈巽必然会知晓栖的事情,但是真当这件事从他口中说出,江巽澜还是难以接受:“你若是知道了……会让你更痛苦。”
“……”沈巽闭上眼,唇角却勾起了笑。江巽澜怕他误会,遂补充:“我并不想瞒你,可对你来说,不知道真相是一件好事。”
江巽澜转过头,见对方正垂着头,言辞又诚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你也记得!”他怒极反笑,大步走至他身前,质问道:“那又怎把这话当耳旁风?”
沈巽忽然抬起了头,眼底悲伤的情绪竟令他有些心慌。
到了书房后,江巽澜为叁简单地安排了住处,就留下沈巽,打算清算先前种种事宜。
沈巽观他神色,也知晓自己定是要被骂,便先开口认错:“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擅自行动,还讲凝音石毁了,叫你担心了。”
江巽澜话卡在喉咙里,怒瞪着他。
乾媂闻言沉默了一瞬,复又闭上眼:“我只是没想到,原来真的能再见到你。”
沈巽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也何尝不是这么以为呢?”
乾媂无言,只是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两道视线比火还灼热,像是在确认,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那个真实的沈巽,还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沈巽敛去笑容,不声不响把铜壶揣进怀里,然后便侧过头去,避过他灼热的目光。
乾媂上前一步,叁便下意识地伸出一条手臂拦住他。乾媂愣了愣,继而抬起头,淡淡地望向他。他是见过叁的,就是没见过他取下面罩后的模样,也不知是否认出来,他是岑艮的死侍。
江巽澜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将几人隔开,又对乾媂笑道:“天君,这是我的徒弟,与我的客人,他们现在刚回来,可否让个路?”
有人打断了他。
这声音不可谓不熟悉,而沈巽也相信,即便某一天自己再次失忆,只要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自己就能立刻想起来那张脸上冷淡疏离的表情。
他是三人中最后一个转过头的,而果不其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个人影,就真真切切站在眼前——
“你说乌蒙上仙助你取得了上仙的力量?沈巽,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可是沈巽并不愿与他细究此事,就掏出买来的物件,递给他看:“师父你看这青铜壶,师娘会喜欢吗?”
江巽澜复杂地看着他,又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叁,像是有火发不出:“沈巽,你要是骗我,我能看得出来。”
“别说这些了。”江巽澜同样抓住沈巽的胳膊,表情有些痛心疾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算了,先进宫去。后面那人是谁,你的朋友吗?”
沈巽点了点头:“对。”
江巽澜扫了叁一样,面色里闪过一瞬迟疑,叁不确定对方是否看出自己是岑艮的死侍与否,便低下头去。
叁愣了愣,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那个人,竟是沈巽。
说是沈巽,可他又不像沈巽,印象里,沈巽是个亲切且容易接近的人,而身前此人,虽与他有着同一张脸,但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威压,是挡不住的。
叁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短暂地回忆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叁先转过头,迎面对上一个面容儒雅,举止不凡的男子。那男人穿着月白大氅,衣缘绣着风纹,腰间挂一枚荷花玉佩,一半头发用白玉冠固定,一半则自然垂下。他虽是带着一身的书卷气,面色却不如气质那般从容。
而在他话音响起的时候,皇宫外的一众护卫,已然武跪在地。
或许是与故人久别重逢,满腔喜悦与激动重过千言万语,那人也不顾礼节,径自走上前,一把抱住沈巽:
沈巽有些尴尬,叁却不以为然。但也有可能是叁麻木惯了,就连心底的悲伤也意识不到。
两人这样就算结束了在都城的行程,继续往皇宫走去。
到门口时,沈巽才意识到江巽澜留给自己进宫的信物已经被毁了,便与叁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门口。
风之域都城不似雷谷般路面宽阔,不能通行马车,二人便徒步进宫。沈巽和叁都摘了斗笠,两人面容俊郎,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巽喜悦难掩,眉毛眼睛弯着,一面在摊贩间寻着好看的摆件。
他说江夫人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过嫁给君上后,出宫的时间少了,所以也没时间来,他此番回宫,得给她带些去。
一瞬间,叁明白了过来,接着就有些紧张起来:“你……你真的成仙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沈巽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只是为自己和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拿起那陶瓷盏,放到唇边抿。
叁看着他,一股寒意攀上脊背,有种莫名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他忽然有种预感,自这一刻开始,一切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而让那些改变的人,就正坐在自己的面前。
“谁?”
……
“叁。”沈巽指节轻叩桌面,叫醒了陷入沉思的叁。
沈巽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接着,恐惧与惊慌攀上他的心头。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武靴,和笔直的双腿。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腿一路向上,看到了刀疤男的脸,以及,站在他身后的薛将离和薛震。
他被骗了。
“嗐,要不怎么说是传闻呢?就是这传闻有些太玄乎。据说是震君欲囚禁上仙,但被上仙突出重围。雷谷的护卫军大家也都知道,那要是要捉一个人,天涯海角都给你捉回来,更何况还是在宫里。”
“这……这一听就是假的。”
“传闻而已,听个消遣。倒是震君最近,的确对一个人下了追捕令。”
“这样会让你好一些。”沈巽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对方诧异的目光:“吃完饭后,我们就继续赶往都城,我会叫江巽澜给你疗伤的。”
再当他抬头时,就对上了叁瞠目结舌的表情。
叁瞪大眼睛,用另一只手碰了碰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动作迟疑:“你……对我做了什么?”
叁跟着沈巽进了一家饭馆,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其余几面各挨了别的食客。
沈巽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叁:“还能用手吗?”
叁拿过筷子,活动了下手腕,却发现手筋处疼得厉害:“没有挑断,但是伤得很重。”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风君,天君请见沈公子。”
江巽澜不明面反驳,但眼神却在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因为他们和沈巽错综的关系。
但是在这点上,不可能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在他们眼中究竟算什么,但这种事他也不可能直说,于是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我去写信。”江巽澜卷好与图,放进筒中:“你也早些回你寝宫,好好歇息。”
从江巽澜处,沈巽知晓了乾媂的来意——这些时日,天灾接连降临天境,洛坎便趁此时机攻打天境,如今天境王室已因为战乱,入不敷出,民众也是怨声载道。只怕再拖下去,恐是太晚。岑艮与洛坎联合,自然不会支援天境,加之雷谷自身也火烧眉毛,所以乾媂才到下阴州来,向江巽澜借兵。
当然,乾媂为何要选风之域,沈巽其实心中自还有定夺,相信江巽澜也清楚,但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会点破。
“好消息是洛涯最近也频繁出现地动,对于君上的大肆征兵,动用大部分财力去讨伐天境的行为,洛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江巽澜指着与图上的洛涯,用手指点了点:“坏消息是洛坎手段了得,这一部分人被他用武力镇压了下去。由此可见,他目前应该不太想让地脉流动被镇住。”
江巽澜拍了拍他的背,乐呵呵地笑。这种感觉一下将沈巽拉回了从前——江巽澜教自己剑法时,也常这般安慰自己。
不管外界如何风云变幻,风之域里的故人还是没有变化。而沈巽也在寻觅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类似于“家”发地方。
只可自己已无多少时日。沈巽苦笑了下,第一次为自己的抉择感到了遗憾。
江巽澜想挤出一个笑,笑却比哭更难看。沈巽看着他,俄而叹了口气,按住他伸来的手:“巽澜,还是叫我沈巽吧,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好——好。”江巽澜眼眶微微发红,并张开手臂,抱他入怀中:“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好,你是沈巽。”
沈巽也抱住他:“这么多年,你是因为我是栖才对我这般好的吗?”
江巽澜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渡过最后几年,不再牵扯上曾经的刀光剑影。
他是对的,只是天意弄人,该遇见的,该知晓的,一个都不会少。沈巽深知此理,又怎会恨他?
“在拥有仙籍的那一刻……”
“师父……”沈巽咬了咬牙,苦笑道:“您那么迫切想让我回来,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想让我知道栖。”
江巽澜怔住了。
死寂,屋内只余死寂。
沈巽低下头:“但当时情况危机,而且我被困在洛坎身边,我不想你与洛坎正面交锋,才出此下策。”
江巽澜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沈巽,还记得你走之前,我告诉你的那句话吗?”
“要以我自己为第一位,至于晶石,可以再议。”
那个时候,他还被囚禁在天牢中,每日都会有狱卒将他押入刑房,拷打审问。有的问题是关于艮君,也有的是关于沈巽。但不论对方问什么,他皆闭口不答。他在牢中昏迷过很多次,时间从半个时辰到一天不等,也不知在他最后一次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沈巽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沈巽似乎看出了他满腹心事,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定有很多事想要问我,不过现在还不是解答的时候。等过了前面那个村庄,我们就该踏入风之域的地界了,届时,我再向你慢慢解释。”
叁点了点头,但面对这样的沈巽,很难不让他有所提防。
“这里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沈巽礼貌地伸出手,示意对方让路:“我们还是改日再聊吧,烦请天君移驾。”
乾媂似还有话欲说,却终究是捺入腹中,往墙根迈了一步。江巽澜向他一抱拳,阔步往书房走去,叁与沈巽紧随其后,纷纷与乾媂擦肩而过。
——
乾媂又将目光放到沈巽身上:“你将沈巽派来天境,欲取我族晶石,我又怎会与他不熟?”
他来风之域,定是与合作有关,如今他却要当众说出这并不让人愉快的陈年往事,又哪里符合他的一惯秉性。
沈巽怕他再说些什么不好的话,遂开口:“天君,您到风之域,该不是想聊这些吧?”
是乾媂。
——
乾媂半阖着眼,长睫掩过眼底情绪。许久不见,他还是那般气质出尘,尽管如今天境每况愈下,他却不折半分风骨。
“哈哈,你看看,这玩意儿还会转呢。”沈巽扣动了青铜壶上的机括,壶顶上的圆柱转了起来:“是不是很神奇?”
江巽澜停下脚步,沉声道:“我最后……”
“沈巽。”
好在江巽澜也没再管这些,只是与沈巽一起进了宫门。叁也连忙跟上去,紧跟在两人身后。
沈巽和江巽澜一边走一边交谈,沈巽大致把这几个月的经历与他讲述了一遍,至于他与几位君上上床的细节,就逐一省略,但这些事闹得这么大,江巽澜不可能不知道,不过眼下他似乎不打算戳破,仅仅皱着眉聆听。
当他听到沈巽告知自己,偶然进入了涅盘之地,取得了仙籍时,眉头就皱得更紧: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叁站在一边,尽管没有人介绍,但他对来者的身份已经了然于胸。
沈巽握住江巽澜的胳膊,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他:“师父……你瘦了。”
叁小声说,你不是已经成仙了吗?连这种问题也解决不了?
沈巽窘迫地笑了笑——“这……确实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就在这时,他们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威严男声:“你也知道回来!”
叁也不知听了他解说没,兀自对着根雕着蝴蝶的银钗发呆。沈巽看他看得入迷,就告诉他,这是九黎族佩戴的饰物,说不定是哪家九黎族姑娘跟随商队来通商,带来的。
等说完话沈巽才想起来叁究竟是为什么要看着这物件发呆,不由怔住。
“包起来吧。”叁对老板说:“这根银钗,我要了。”
——
又行一日半,二人终于抵达风之域都城。
阔别故地一年有余,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沈巽看着热闹的街景,竟莫名生了种近乡情怯。不过叁是第一次来,好些摆在集市里的,下阴州的特产都不认识,沈巽便给他解说。
叁转过头,脖子有些僵硬。隔着一层纱,他也看不清沈巽的表情:“是你吗?”
他压低了声音。
沈巽叹了口气,然后微微颔首。
——
叁醒来时,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久睡之后,他的视觉还未恢复,并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他支起身体,摇摇晃晃的坐起,一只手搀扶住他的胳膊,令他稳住身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