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排除栖与乌蒙上仙认识,但还有一点也不能排除,就是乌蒙上仙强调的——天血。
其次,乌蒙上仙肯定是知晓如何联络上界的,可是如今已到紧要关头,他依旧没能与上界联系,那么就说明,他缺少重要的一环。
当年栖被乾守用作祭祀,如今乌蒙上仙又在意沈巽。沈巽和栖,除了是同一具身体外,可以说没有任何共性。
乌蒙上仙重新戴上斗笠,将白发隐藏在兜帽之下:“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好好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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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上仙离开后,薛震也并未立刻来寻沈巽。按照礼节,他应该与薛将离亲自接待乌蒙上仙,这也就意味着,沈巽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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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乌蒙上仙本人的气度与样貌不同,叶烨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也不过是寻常人会取的名姓。
沈巽只是在心中讶异一番,很快便被一股浸润入五脏六腑的暖流夺去了注意。他捂住胸口,感受到心脏跳得有些过快。乌蒙上仙道:“你不过凡躯俗体,受了我的清气,自是会有些排斥的反应。但好在你体内流有天血,虽然如今你的天血已被污染,但好歹也算得上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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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薛震一挥手:“那人薄情寡义,想必也不会为恩人之死介怀,走吧。”
待两人远去后,屋中才蓦地传出一声巨响——沈巽栽倒在桌边,手心已是被五指抠得血肉模糊,他强忍住痛,才不至于呻吟出来。
肺像遭蚂蚁撕咬般,疼得出奇,一股血腥从喉头涌起,冲破了齿关束缚,喷溅上青石板地面。
刀疤男看了眼沈巽的位置,大意是指这话不能被沈巽听去,可惜薛震并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当着他说的?他莫不是能翻天?”
刀疤男只好压低嗓音:“洛坎前些日子将……他的死侍,亲手了结了,人头悬在城门之上,挂了三日。”
话音落后,院中寂静到落针可闻。最为可疑的是,本被刀疤男会认为知晓此消息后寻死觅活的沈巽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气息依旧平稳,平稳到不正常。
“第一件事,是地脉流动如今也波动到了洛涯,千岳宫,洛涯的边境已遭了好几次地动,如今岑艮似乎正在考量,是否要继续和洛坎合作,但洛坎并没有放弃攻打天境。”
薛震嘲道:“洛坎倒真是对乾媂恨入骨髓了。”
“第二件事,是洛坎肃清恭亲王党羽之事,经此一战,他虽是摆平了洛沛残部,如今洛涯朝中要职却是空缺大半。”
薛震出了门,却没有走远。以至于屋内的沈巽还能模模糊糊听清二人对话:“沈公子……”
“不用管他。”薛震似乎嗤笑了一声:“更何况,洛涯的事,他不该也想知道?”
沈巽牙关颤了颤,随着二人的对话,脑海中再度浮现起洛坎的脸——他并不想知道洛坎现在如何。
沈巽用力呼吸,这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他不答话,薛震牙又咬紧几分,却终归是不愿下死手,便把他扔到了一边。
沈巽趴在地上,眼泪水都溢出眼角,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着。薛震意味不明地注视他背影片刻,正欲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刀疤男的声音:“震君,今日从洛涯得得来的情报,您还没有过目。”
薛震面露不愉,但还是站了起来,捏了捏眉心:“这便来。”
他显露出疲态,眉梢和眼角,都挂着惆怅。沈巽下意识地想要关心,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卡了回去。
薛震坐在太师椅上,只是喝茶,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一杯便让沈巽为他斟下一杯。
他广袖上的银器扫过桌角,叮叮当当地响,莫名令人烦躁。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站在桌边的沈巽:“跪下。”
沈巽意识到一件事,周海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得宠,甚至可以说,薛震对她毫无感情。她是长在深闺里的大小姐没错,却并非不谙世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早被家族当做了稳固权势的棋子,嫁给薛震的命运,她逃不掉,也躲不开。
大宗族子女的命运,怎能握在自己手中?既然只能走向这样的结局,倒不如尽量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周海不似他沈巽贪心,想要得到一位君上的身与心,因此即便身在这段混乱的关系中,也依旧能独善其身。
沈巽不解其意,更不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正欲发问,乌蒙上仙却好像提前知晓他要问什么,就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沈巽,不要多问。”
沈巽注意到,他的神色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和蔼,而是变得有些伤感,眼神像是在透过自己,去看另一个人:
“当你撑不住的时候,就默念我的名字,这道咒法会给你改变的机会,但是记住,一定要等你穷到末途再用。”
周海向后踉跄了几步,被大侍女搀住:“捌大人,要注意分寸的该是您吧?”
周海抬起手,平静地打断了她:“罢了,今日也散够心了,回去吧。”
“可是小姐……”
刀疤男呵呵一笑。
再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竟在亭中遇到了周海和她的贴身侍女。刀疤男不由分说地提起沈巽后领,将他往回拉。周海也注意到他们,便起身,叫住了刀疤男:“捌大人,我想与沈公子单独聊聊。”
刀疤男断然拒绝:“震君有旨,皇后这几日不得与沈巽相见。”
“这是在准备什么?”沈巽挤出一个笑:“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回沈公子,是皇后大婚用的饰物。”其中一个侍女回他:“震君下了命令,要按雷谷最高的礼遇迎娶皇后,眼见婚期近了,奴们今日去了内库取了饰物回来,先给皇后试试。”
沈巽嗓子似被刀剌过,豁得疼:“这样啊……”
薛震大抵是被事务缠身,到下午也不见得回来。沈巽便一人出了寝宫,在刀疤男的监视下行动。
刀疤男告诉他,叫他只能在后宫里行动,也不许靠近周皇后的寝殿。
周皇后?沈巽心头泛起一阵钝痛,原来在雷谷,周海早已被认作是薛震的皇后。而他如今被薛震囚于深宫,又算得了什么?
拾壹不在院子里,而是刀疤男踏过门槛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远行后的尘土味。
比起拾壹,沈巽更不喜与刀疤男共处,索性也不与他打招呼,装作没看见般,继续想着心事。没想到素来冷淡寡言的刀疤男今日却煞有其事地盯着他,像是同样在思索些什么。
沈巽捺不下被他看出来的恼意,只得负着手转过头,不耐烦地问:“你做什么?”
气氛骤变。
四周宫人,包括拾壹齐齐跪下,向着从门槛外踏入的那人行礼。
见到乌蒙上仙行跪拜礼,这是九州不成文的规矩,也只有君上能免于此礼,但对上仙还是要用敬称。
那么……乌蒙上仙对他的关照,是源自他体内的天血吗?
线索到这儿就断了,沈巽摸着心口,仿佛方才被灌入体内的暖流还攒动着,提醒着他,乌蒙上仙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沈巽闭着眼任大脑放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屋外透气。
他独自坐在房中,将今日见闻又梳理了番,却依旧是摸不着头绪。本来薛震的性情大变,薛将离的质问已经够令他混乱了,如今又来一个乌蒙上仙,无异是将一团乱线揉得更乱。
沈巽为自己倒了杯茶,决定将问题先缩减至——“为何乌蒙上仙会对自己如此上心”之上。
首先,可以肯定的一点,沈巽并不认识乌蒙上仙,先前与他在乌蒙河的一面之缘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从那次见面,就可以看出,对方对自己的关照。
“您这是……什么意思?”沈巽心口泛起一阵绞痛,,遂强捺下这疼痛,皱着眉问他:“您又为何要助我?”
乌蒙上仙闭上眼,轻轻摇头:“我已用仙人之躯活了上千年,并立誓不再干涉凡间的事,每一个人的命轮,我虽能看清,但我也不能为他抹去他这一生的劫难,顶多就是提醒。所以沈巽……我没有真正地帮助你。”
沈巽眉头紧锁,显然是被他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发懵。
他呕着血,颤抖地抬起手,明明心中悲恸已突破阈值,眼睛却似干涸般,再也流不出泪来。
他已无暇思考扼制七杀印结的发作,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泗沄死了。
薛震也注意到了这点,转头看向身后紧闭的门扉。令他失望的是,沈巽没有出来,更不谈质问刀疤男,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私下禀告我此事?”他低声喝道。
刀疤男拱手:“震君恕罪。”
沈巽虽云里雾里,但也依旧谢过他的好意:“敢问上仙名讳?
乌蒙上仙的俗家名姓早已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留下的,只有他修炼成仙后的道号。乌蒙上仙也深知这点,并不恼怒:
“叶烨。”他注视着沈巽的眼:“口十叶,火华烨。”
薛震道:“他本性多疑,杀的人里不知有多少无辜者。不过对我们也算好事。”
“还有一事……”刀疤男的话中透露出几分犹豫。
薛震蹙起眉,似乎对于他的停顿格外不满:“直接说。”
刀疤男道:“第一件事是谷内的,关于您的婚事,二长老那边叫我向您确认,是否要提前婚期?”
听到这个问题,薛震沉默了一会儿,而屋内沈巽的心也因为这阵沉默,提到了嗓子眼:“是。”
薛震的答案算不得出乎意料,沈巽更是不由失笑,嘲弄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薛震对此并不愿多说,就补充道:“说别的事。”
他信步路过沈巽身边,像是一阵风一般,不曾停留片刻,连分毫象征爱意的余温都没有留下。
沈巽摸着自己的脖子,闭上眼,心底泛起阵阵酸楚。
“就在这儿说吧。”
沈巽眉心一跳,却还是只能强忍住心头屈辱,跪倒在他面前。
薛震俯身,端详他半晌,倏尔一掌卡住他脖颈,叫他一时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
“所有人都能离开我,就你不能。知道吗?”
可是周海一定也没想到,她想要交好的沈巽如今也不再是薛震的心中人,不过是个可以随时丢到的玩物。
尽管知晓周海的接触怀有目的,可沈巽却依然难讨厌起她来,可能是因为在这深宫中,只有她愿意对自己好,也可能是他们不过是同病相怜。
到了夜里,薛震才从外归来。
沈巽正想转头看两人在聊什么,就被刀疤男按着脖子拽过了头:“如果不想害她,你就离她远些。”
沈巽看着刀疤男近在咫尺的,阴鸷的眼神,皱了皱眉,然后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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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两句话。”周海走过来,将手放在他宽厚的掌背上,目光恳切:“望捌大人通融。”
沈巽也用手去扒刀疤男:“皇后懿旨,你便不听了?”
刀疤男瞥他一眼,用力甩开了他与周海的手:“周小姐,请注意您的身份,我也是个男人。然后抓住沈巽胳膊,拖着他往回走:“还有,我只听雷谷主人号令。”
刀疤男不发一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挥挥手,示意那两侍女快些离开。
待人走后,他才盯着沈巽,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趣:“原来天下第一死侍,栖公子也会如此狼狈。”
沈巽不给他好脸色:“你该看看你主人,他可比我狼狈多了。”
两人在后宫闲逛了一阵,至湖上回廊时,却迎面碰上了两位侍女扮相的女子。见她们笑意盈盈地私语着什么,沈巽不由将目光放到她们手上的托盘里,那是一尊用红布盖着的饰物,也不知具体放了什么,可莫名的,沈巽心头一震。
看到沈巽和刀疤男,二人顷刻收起了笑,向他们躬身行礼。
沈巽注意到,她们在看到自己时,眼中的警惕和防备,就像是遇上了搅乱后宫的祸妃一般。
“没什么。”刀疤男把目光瞥到了一边,语气竟透露出一丝怜悯。
沈巽以为他是在怜悯自己沦为阶下囚的命运,就嗤笑一声,转头回到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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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将离也面色一变,急忙跪倒在地,沈巽正要跪,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抬起头,对上一双笑意吟吟的眼。乌蒙仙人扯了斗篷,露出白色的发:“除了沈巽,抖退下去吧。”
上仙的命令高于君上,因此尽管拾壹被下了要贴身监视沈巽的命令也只能先离开。
待众人走后,乌蒙上仙就从袖中拿出张符来,并起中食二指对着沈巽脸上的几处穴道轻轻点过,最后默着咒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