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侍从牵来马匹,护洛坎上马。他坐上了高马,看到沈巽走来:“你要走吗?”
沈巽凝视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想好,先不走了。”
洛坎并未因此展颜,反而略微蹙眉。可惜沈巽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御马走到了队伍头。泗沄望着沈巽的背影,面色复杂有些复杂:
洛坎想看清对方的面容,但发现那段记忆早已失真,他只能从支离破碎的片段中追忆过去,而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
“洛坎!”
声音响起时,洛坎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他看到沈巽就骑马立在人群之后,望着他。
洛坎神情木然地抬头,发现人群已来至他面前,而泗沄坐在马背上,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似乎微微蹙了蹙眉。
她抬手,朝身后做了个手势,一行人纷纷下马——“属下来迟。”
洛涯近卫军,白盔白甲,不动则已,动辄惊天下,丹色披风猎猎响,铁靴踏入草甸,引来百草飞扬。
洛坎忽然钳制住沈巽下颚,再次低头将他唇衔住。他手上动作粗暴蛮横,唇上动作却轻柔缱绻,正如他本人一般矛盾。
“我开始害怕了。”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尽管沈巽并不觉得他的话值得好笑:“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们下了地狱后,会不会化作厉鬼,要来杀我。”
沈巽没回话,任由他亲吻自己鼻尖,咬自己削尖的下颌:
洛坎毫不意外,更不曾展露出分毫失落,继而凑近他,唇与他的几乎要触在一起:“你看,你对我有所保留,我也对你有所保留。我们都是一类人,不如对彼此都留有余地。”
沈巽低眼注视着他靠近的唇,却没有躲。洛坎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环绕于他的鼻尖。洛坎酒量算不得好,也不常喝,否则当时也不会中了他的药。
沈巽想,也只有这样的洛坎会说一些掏心窝子的真话了。虽然并不中听。
沈巽沉吟片刻,俄而同样走至香案旁,做了个令洛坎错愕的行为——只见他端起那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朝洛坎举了一下空杯:“故人解不得你心中愁,不如……自己解。”
洛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落寞和苦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当然,洛坎也分不清,此时沈巽究竟是在感慨何事,关于栖的?抑或关于沈巽?
洛坎酗了酒,即便头脑勉强维持清醒,脚步却不免有些虚浮,他看着墙上那抹黑色的痕迹,走至香案前:
“后者。”
沈巽自是注意到了那抹血迹,虽然早在传闻中听过,亲眼所见,还是不忍皱起眉——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处痕迹依旧不曾消失,足见当年悬挂于此的尸身状况是有多么惨烈。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洛坎摔了酒杯,取下了挂在腰间的折扇,与月色共舞: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
香三炷,一炷祭天,一炷祭亡魂,一炷祭过往。
城墙边放了个香案,香案上呈着桃和糕点,以及插了三炷香的香炉。
泗沄观他脸色多变,又怎会不知他是在为洛坎忧心。而这本该意味着他已陷入圈套之中的好事,却令泗沄一阵心绞。
“沈巽。”
泗沄唤他。
“怎么会?”沈巽不自觉收紧了拳头:“你不是他的贴身死侍吗?”
泗沄又是缓缓摇头,望着窗外月光:“主人并不信我。不,准确来说,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我是他最忠心的奴仆。”
沈巽想起那日雨夜,洛坎与自己被困洞中,他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句告诉自己——“我不仅欺骗自己,我还欺骗所有人。我不信任旁人,更不信任神明。”
因此要想知道当年的计划中究竟出现了何纰漏,以保证现在计划顺利进行,只有一个办法——让唯一幸存的亲历者说出当年的事。
此时,另一件事打断了洛坎的思绪——如果沈巽想起了从前,那么他还是沈巽吗?
那个会为了源晶,在自己面前蹩脚地演戏,也会在大雨倾盆之时,救下自己的沈巽。
泗沄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在听完自己口中的故事后竟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然而很遗憾,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沈巽深深地注视着她,半晌后,又敛目,低着头泛起一个苦涩的微笑:“罢了,不提也罢。”
泗沄眼底同样闪过一抹悲戚,可惜对方低下了头,并未能察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是关于洛坎的。不知道你能不能说。”
关于白天发生的事,沈巽可谓一概不知。他没目睹那场杀戮,所闻皆是出自泗沄之口。
泗沄眼下正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就和他们在天境那般,点一根蜡烛,聊着夜话。
“太医说,太后受了刺激,现在还没有醒来,恐怕醒来后也会丧失神志。”泗沄道:“我想,这便是主人想要的。”
恭亲王尸首分离之时,血溅了洛坎满身,脸颊、发丝同样沾了血。而他眼底毫无温度,好似倒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牲口。
太后被人押着双臂,想要往铡刀边来,但挣脱不得。她眼睁睁地看着恭亲王尸首异处,喉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悲鸣,两眼一翻白,昏倒在地。
洛坎甚至没有回头看她,就叫人把恭长老的首级收好,去悬挂至城门之下,要洛涯子民看看,反贼的下场。
——
洛坎卧薪尝胆,蛰伏数年,只为此捷。
除却太后,包括恭长老在内的恭王府一脉一千余人,都死于铡刀之下。行刑当天,据亲历者所称,死刑一直从上午执行到了傍晚,血浸湿了郊外的土地,变成了诡异鲜红的色泽。
“不了。”洛坎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拿药的动作。
泗沄领命,放下了手,但依旧是一脸欲言又止。
洛坎看出她心事重重,便问:“怎么,有什么要说的,便说吧。”
那么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答案也很简单,祭品。
因为他身上的天血。
“坎君,观星师已经送入狱中,等您发落。”
“这事不怨他。”洛坎说:“神州如今……你不用管。”
泗沄点头:“关于这次任务,我们并未料到会有暴雨至……坎君,您还好吗?以前这种时候,您都是在宫中,属下已命人备好了药,用不用……”
沈巽一身蓝袍,雨水未干,发丝聚成几绺,黏在脸侧。洛坎比他更狼狈,昨日脸上的苍白还没消去,眼窝深陷,眼中尽是憔悴和错愕。
“我们一行人在草场连夜寻找坎君踪迹,到了清晨,雨停的时候,遇见了同样在寻我们的沈公子。”泗沄为怔愣的洛坎解释:“我们便将备好的马匹交给他,让他领我们到此处。”
洛坎莞尔,眼底有一抹闪烁的光,好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说不出。
但洛坎好似没看见这一切,只盯着自己掌心出神,像在透过一面铜镜,去凝视镜中面容憔悴却的自己,继而又闭上眼,聆听风声呼啸——
【洛坎,这深宫中最多的便是欺骗与伪装。不管以后如何,咱家只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永远留一点给真实的自己。】
风声卷来渺远到不清晰的记忆——老太监抱他在膝上,用枯瘦干燥的手抚摸他头:【这里是个囚笼,你我本是自由身,只要还保留着自我一刻,我们就不算真正被困在这里。】
“他们一定恨我,但我也恨他们。所以哪怕今后我会被他们的魂魄诅咒,死后受刀床火海之刑,我也要砍下他们头颅,剥去他们皮。将他们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将他们皮绷成鼓。”
沈巽低下头,看着他用牙齿叼开自己领口的纽扣,而那双紧盯自己的眼眸中,溢出了毫不收敛的疯狂和侵略欲。
于是沈巽知道,自己已不自觉间坠入了他所布置的网中,早无退路。
洛坎用唇扫过他唇,完成了一个让人意犹未尽的吻。他唇上的酒香掺了几分血腥气,时刻提醒着沈巽,他们脚下所踏之地,承载了无数亡魂。
“洛坎。”沈巽说:“我们并非一类人。”
洛坎身体短暂地僵了僵,随即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话题:“是吗?”
但沈巽明显不想提及此事,绕开了话题:“我那日便奇怪,你为何会在雷雨天变成那样,在我印象中,洛坎可不是一个胆怯的人。”
洛坎看出他眼底戏谑,也随他莞尔:“沈巽,你信我吗?愿意将你的一切努力告知于我吗?”
沈巽果断地摇了摇头。
洛坎背对着他,语气中极力克制着什么:“他当年死后,我便被太后的人监禁了起来,但是因为前任坎君的缘故,并不敢对我真正动手。后来在以前交好的侍从的帮助下,我逃出宫门,却看到他头悬挂在城门上。那时洛涯正逢夏天,他首级早已腐烂,蝇虫环绕在周围,散发出恶臭,我当时没忍住,吐了出来,回来不敢哭,就拿鞭条狠狠抽自己,靠这样的方式,发泄那时的怒火。”
沈巽见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细看之下,的确发现那里遍布着突兀的粉色,都是后来长出的新肉。
洛坎注意到他眉头缓缓蹙起,似乎是在担忧自己的状况,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可不会靠这种方式发泄仇恨。”
洛坎用手捂住脸,发现心中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密密麻麻地钝痛席卷了心口,扼住他喉咙,喘不上气。
一个声音在耳畔质问他——
洛坎,你千算万算,可曾算过你自己的心?
“洛坎。”
沈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树荫之下,面容被阴翳遮挡大半,看不清脸上表情。洛坎手臂悬在半空,怔怔望着他。沈巽读出他面容中的窘迫和疑问,遂解释道:“是我要泗沄带我来的,她也不知你去了什么地方,只说你从前有心事时便到此地来,我便寻来了。”
脚底被血浸染的泥土尚未干涸,踩上去有些湿润,沈巽按捺下不适,望向香案上摆放整齐的供品:“这是为谁准备的?徐氏?还是那个老太监?”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白衣男人孤身坐在树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他举杯,不知是邀明月还是谁人,继而冲着虚空露出一个笑容,倾杯倒酒。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衣袂飞扬,似仙人乘风而来,却忘了归路。风卷月色而来,洒落一地清辉,但不足以唤醒他眼中清明:“无人为你歌,我来——”
沈巽愣住——自从二人重逢后,泗沄便再未用过这个称呼,当这两个字眼再从她口中说出时,沈巽却觉得并不陌生。
眼前的人好似又变回了从前在天境时,会为自己笑,会为自己哭的泗沄,而非洛坎坐下杀人不眨眼的死侍。
泗沄抿了抿唇,只告知他四字:“别陷太深。”
沈巽揉了揉太阳穴,保持沉默。
泗沄没看出他重重心事,继续道:“洛涯少雨,雷暴天更是不常见,多在夏季。坎君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让观星师看好天象,若往后几日有雨便取消行程,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并要我带着人护卫在外。至于坎君在房中干了什么,我们则毫不知情。不过主人曾说过,绝对不可以让他在有外人的情况下遇上雷暴天,否则会坏了大事。所以那日我们本来是第二日等坎君发了信号再去寻你们,孰料竟遇上那样的事。”
沈巽听完她一席话,却还是不语,只是满腹心事写在了脸上。
泗沄握紧手中青花盏,移开目光:“主人从不与我说他的事,可能你要的答案,我也无法给你。不过……只要是你想问,我会竭尽所能解答的。”
沈巽点了点头,思索后说:“在木安草场时,我曾和洛坎遭遇雷暴,他那时的表现异常……奇怪,就像是见到了自己十分害怕的东西,变得犹为狂躁,我在想,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泗沄闻言皱起眉头,继而在沈巽探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你说的关于主人在雨天露出的异状,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死是解脱,活受罪才最难熬。
沈巽深知这个理,却没有说出口。他盯着泗沄,愁绪汇聚于眼底,让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蒙上了阴翳: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城墙上有一滩血迹,随着年份推移,早已风化干涸,与墙融为一体,变成了一道深黑的印记。
洛涯城门几经翻修,独独此地被洛坎留着,言不准妄动。如今,恭长老的头就挂在这道痕迹的旁边,洛坎站在城楼下,望着那道印记,久久不曾移步。
——————
而洛坎耐心地守候了一个上午,等到恭长老行刑前,先叫人请来了太后,再让人废掉他双腿,用麻袋套着,让马带着他在城外绕行一圈,眼瞅着血濡湿了麻布,血迹拖曳一地,洛坎终于愿意让人停下,又在太后撕心裂肺地求饶声中,命人将其斩首。
恭长老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似乎还处于昏迷之中。他这几天在狱中被施以严刑拷打,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是瘦削许多,腮帮子凹陷下去,颧骨突起。
洛坎走至他面前,居高凝视着这张让自己恨之入骨的脸,不顾太后高呼,抬手示意刽子手可以动手。
泗沄支支吾吾半晌,而后瞥了一眼沈巽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坎君……您的计划成功了吗?”
洛坎一愣,随即想起她口中的“计划”正是只利用沈巽拿到通往仙界的方法。只是这次他却没能笃定地说出那三字,反而是迟疑良久,最终才缓缓点了点头。
泗沄眼底有一抹异色闪过。
这一点是中不曾提到的,显而易见,原作者似乎并不想君上们为了争夺宝器而展开战争,所以漏掉了这最为关键的一步。
乾守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哪怕他与栖在传言中“相交甚笃”,对他而言,栖也不过是他可以随时牺牲的狗。
那场祭祀,死去的乾守,薛仁,还有作为祭品的沈巽应该才是阵眼亲历者,至于薛尹棋,单从双腿被废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祭祀流程其实了解并不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