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洛坎的反应十分奇怪,一句“不对”连说了两遍,像是要极力否定什么:
“我临走前叫人观过天象,不对,不可能。我叫人观过天象。”
沈巽察觉他的恐惧,不免暗自诧异,但不点破:“洛坎,走吧?”
沈巽觉得很奇怪,他以为洛坎这样的人,该是没有感情的,哪怕伪装再像,血也是冷的,和蛇蝎无异。可当洛坎拍开封泥,洒下那一坛酒时,他眼底的隐忍和悲恸反而比方才的情话更能触动沈巽。
因为他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洛坎。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太阳隐入早已隐入山头,远处的黑色身影才终于愿意起身,朝自己走来。
“我喜欢他。”
洛坎忽然回首,专注地注视着沈巽,表情有一丝愁绪:“但是我对他做了错事,我们好像错过了。”
沈巽被那双浅眸细盯着,只觉心跳漏了一拍:
其中,薛仁作为储君身份,和乾媂归位一类,薛尹棋则是皇族,掌握雷谷命脉的人之一。这三人内力本就高深,要打开仙界通往人界的路应该不成问题,带上栖不如换成另一个天境长老更合适,所以栖的作用显然不是作为祭祀者。
洛坎并不想沈巽计划得逞,准确来说,如果即使阻拦这场灾难,他攻打天境雷谷等地时,就难占起手。但沈巽是十年前那场事件亲历者的身份足以颠覆这一切。
关于十年前发生的事,其实这些年来各地也流传有各种传言。
洛坎读过,所以更偏向于民间并不知晓的——“求神”。
他活动了一下小腿,却好似触了麻筋,酸麻到难以动弹,直到半晌之后,血液才重回全身,得以起身。
洞外雨霁,洞内潮气不散,地面积水掩盖了昨日二人留下的痕迹,洛坎靠着岩壁而站,发呆看了好一会儿,随即走出洞口,发现远处依稀有人群御马而来。
辽阔的草场之上,尘土四溢,马蹄飞踏之声自天涯边传来。洛坎因为头顶刺眼的阳光而虚起眼,孑然矗立在洞外,等着他们的到来。
沈巽沉默,黑暗中,与他视线好似触及,被他眼底的情意所触动。
那双淡色的瞳中,再无狡黠和高傲,只有虔诚与真心。沈巽感觉他好似将真心剖至自己面前,只等一个回答。沈巽也知道自己动摇了,可是洛坎的真心,他又该不该信?
两人对视良久,也未有人主动打破这沉默,又过少顷,沈巽终于别开眼,改为用手臂抱住双膝,看着地面:
片刻后,屋外风大作,携着雨点吹进洞中,沈巽感到唇上飘了雨点,继而又被一剂更为火热的触感取代。
不同于雨中的一吻,洛坎这次收敛了许多,比起侵略,更像是在试探。沈巽呆愣地注视着他近在咫尺眉睫和紧闭的眼,心跳骤然攀升。
“你心动了。”洛坎松开搭在他腕上的手,沈巽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测了自己脉搏。但洛坎语气没有丝毫炫耀抑或得意,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沈巽,不要欺瞒自己了。”
洛坎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但毫无温度,以至于沈巽甚至能通过他声音,想象出他眼中浓烈的愁绪:“我知道母亲不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我没见过她,但她一定不喜欢这样的囚笼。骗人久矣,心自蒙,我有时候也分不清,究竟自己是不是说了真话。”
沈巽默然,十指紧紧交握着,莫名有股郁结之情汇聚于心头:“是啊,洛坎,所以我怎该相信你?”
洛坎似乎自知难以反驳,难得没有回话。
他欲言又止,出神地望着洞口,沈巽没弄清洛坎告诉自己这段故事的目的,也没弄清这与他在塞外为母亲修衣冠冢又有何关联,直到洛坎说:
“后来带我的老太监,一直将母亲当己出,那年他知道自己要去了,就告诉我,他和母亲一辈子在宫内长大,没见过宫外景象,以后有机会,哪怕立个衣冠冢也好,就把他们埋在远离皇城的地方吧。”
“……”
沈巽睫毛微微颤了颤,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洛坎拽住他欲抽走的手,意味不明地望着他:“那是个连衣冠冢都算不上的土堆。”
“我早察觉,你身体的情况很奇怪。你明明没有无功尽失,却再无内力。你也该知道我察觉到了,为何不说?”
“那你呢?”沈巽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流入的热流,心底情绪五味陈杂:“为何不说你的秘密?”
洛坎语塞,偏过头又看向洞外如幕大雨,半晌才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我骗了你。”
沈巽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而是与他忘我地吻着。
惊雷不绝,击碎了夜幕,两叶飘蓬随风卷入天际,负隅抵抗着周身呼啸暴雨。
——
沈巽立在一旁,看他跪在坟头,行了三道礼,继而又取出包裹中的桃和吃食,用瓷碗摆好,盘腿坐在一边:
“娘,我来了,还带着人来见你了。”
沈巽盯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明明身姿挺拔,神色也是意气风发,偏偏却让人觉得萧索。
洛坎盯着他,瞳孔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雨水自他脸颊而落,沿着下颌线,像是泪一样。
但是洛坎不会哭,这也只是沈巽的联想。
下一刻,洛坎倾身,搂住他背,吻了下来。
他和洛坎的故事,始于计谋也始于真心。他和洛坎的爱,几分假,几分真。
洛坎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就这样在他怀中安静一瞬,忽然以大力推开他,不安又戒备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走?”
沈巽说:“救你。”
沈巽看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就在要转身离去之时,双腿却好似被钉住——那个曾羞辱自己,玩弄自己于鼓掌的人就在身后,如果他要现在报复,对方也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他现在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沈巽低下头,雨水浸湿了他衣袖,沾在身上,露出了藏在他袖中的刀。那尖端一点寒光刺激着他的神经,引诱着他出手,刺向那个人。
洛坎蹲到了地面,双手捂住脸,浑身战栗不已。
沈巽困惑又震惊地看着他,想不通究竟怎样的力量,能让一个豺狼巨蟒般的男人露出这副神态。
可洛坎忽然大力甩开他手,迫使沈巽往后退了几步:
“滚!滚开!滚!”
沈巽走得还算轻巧,洛坎也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虽然二人皆未言语,可单从洛坎逐渐沉重的呼吸亦可知——他很紧张。
倏而,一道蓝紫色的光撕开身后天幕,将昏暗的四野照亮,一只手抓住了沈巽手腕,又不自觉收紧。
“轰隆”一声,雷声袭来,响彻了整个草原。
在洛坎的记忆中,母亲徐氏是一个温柔内敛的女子,由于自小便被卖进深宫的缘故,一生未曾见过宫外景色。
太后善妒,洛坎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存在都不为当时的皇后与坎君所知,而是被太监和宫女私藏于后宫中,靠着众人匀出例饭长大。
母亲与内库宫女关系好,太监便带他去藏书阁中学习,而洛坎的启蒙知识就是在那时习得的。
洛坎低下头,毫无来时的意气风发和风流倜傥,只紧蹙着眉,苍白的唇微微发抖:“嗯……走吧。”
沈巽从前跟着江巽澜时,便时常受风吹雨淋之苦,早习惯了这等恶劣的环境。不过令他奇怪的是,洛坎居然会害怕此种天象,不过观此地水草丰美,也不似常人所畏的死亡之地,更难解释他究竟在恐惧什么。
草场上行进算不得容易,尤其是被雨水浸润过后,沼泽地隐藏于百草之下,稍不留神就会陷入。
俄而,草原上狂风大作,如群狼呼啸,劲草折,沈巽抬头看了一眼天,发现浓重的云不知何时压在了头顶。一滴浊雨自空中飘落,滴在他脸颊。
而洛坎也停下了脚步,望向天。
“要下雨了。”沈巽提醒他:“得迅速找个地方避雨。”
“娘,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呢?”
“不要说了!”沈巽害怕于方才的心悸,及时打断他,扭过头去:“我一介外人在此打扰也不好。我先到别处去等你。”
洛坎望着他的背影,并没有阻止,眸色却黯淡了一瞬,待目送他走到山丘之后,再收回目光,继续注视着面前的坟头。
很显然,十年前乾守失败了,他真正的死因和其子乾媂没有关系,而是受到了诅咒。另一端,雷谷原定的太子薛仁也于第二年暴毙,大长老薛尹棋双腿被废。
更奇特的,还要属于沈巽的变化——他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让他成为最强死侍的“天血”。
洛坎分析过那场祭祀的配置——薛仁,薛尹棋,乾媂,栖。
在计划实施前,洛坎曾邀观星师看过天象,确认近日无雨,至少不会有昨日那样的暴雨,可以说,昨天夜晚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他整个计划走向。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风之域和雷谷甚至是天境近日以来频发的天灾,可能不单单是这两个地方,接下来整个神州都极有可能出现类似的状况。
而这件事,也与沈巽的目的有莫大的关联,即使沈巽未曾直言,洛坎也能推断出——沈巽求源晶,是为了修复破损的风罩。
“让我想想吧,明早……明早我回答你。”
——
第二日早晨,洛坎醒来时,发现沈巽已不在身边。
“洛坎,”沈巽抽回手:“你又岂非一直在欺骗自己?”
黑暗中,洛坎的叹息格外明显:“对,我不仅欺骗自己,我还欺骗所有人。我不信任旁人,更不信任神明。”
沈巽目光不由变得复杂起来,孰料对方话锋冷不丁一转:“不过至少,我想信任你。”
此地离沈巽出事的地方不远,只走了半日脚程便到,如今恰逢日薄西山,随风飘动的草尖沾染了一层夕阳的余晖,像是遭泼了墨般。洛坎的发丝上也镀了落日的红光,眼底噙着笑:
“你可还喜欢他?”
沈巽发现他肩垂了下来,脊背呈现出难得地放松姿态:
“明日雨停后,我便继续往我的目的地赶去。”沈巽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将他放下:“相会终有期,真的就此别过吧。”
洛坎沉默到诡异,以沈巽的角度细听,能发现他的呼吸愈加沉重,宛如拉动了厚重的风箱。
此时洞外又是一声惊雷轰鸣,抓在沈巽手腕上的那只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可我苟且这么多年,终于能在朝中立足,能满足他们的夙愿,但当我想去寻他们留下的物件,却发现……没有了。”
沈巽盯着他:“我记得你告诉我,你曾想将徐氏迁入皇陵。”
“那是试探你态度的说辞。”
“你用这样的方式……想留住我?”沈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洛坎,你是个疯子!”
洛坎没有解释,只是扭过头注视着他,长眸中有零星的光点在闪烁:
“其实她在生下我前,皇后就已经起了疑心,一直在找当时与坎君行房的女子。那段时间宫闱中一直人心惶惶,目前为了保全我,就找人告发了自己。皇后大怒,想办法将她打入冷宫,日日折磨。她那时身子早就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出恭都需要人扶着,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没过多久就死了。死后她被人丢到了乱葬岗,也没人敢去寻她尸首……”
沈巽眼底不曾流露出半分惊讶,好像他做出类似行为,才是理所当然。洛坎也未失落于他对自己的防备,其实他们二人心头都清楚,他们间的关系本就是一场真假难分的博弈。
洛坎脸色苍白,鼻梁上还挂着水珠,俄而笑了起来:
“傍晚我们看的那座坟,不是母亲。准确来说,我的母亲,至死都没有一个归处。”
洞外雨水延绵,洞内空气潮湿。二人所携火石沾了水,生不出火,只能靠着内力取暖。
逼仄的洞穴中,二人坐在一起,竞相沉默地盯着洞外景象。
许久之后,洛坎似乎短促地叹了声,拉过沈巽冰凉的手腕,为他渡过内息:
这是距今为止,他们之间最疯狂的一个吻。洛坎的吻毫无章法,像是只为了掠夺与确认,呼吸声粗重,一时间遮挡了雨声,只能听见他们来自彼此的声音。
洛坎的手犹自发抖,力气却大得出奇,抓住沈巽的,引着他摸向自己胸口。一颗心跳动的频率隔着皮肉传来,洛坎还吻着他,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想骗人,我不想。真的,我不想。”
洛坎愣了愣,随即挤出一个嘲弄般的笑,用沙哑的声音告诉他:“沈巽……我放你走了,别再回来,不要看我,好吗?”
这场戏或许能算得上他演过的最没有说服力的一场,无论是台词还是神态,都有着无数破绽,即便不用细看,也能洞悉他的内心。
沈巽凑近他脸,安静地注视着他,雨水从他眉间滴落,滑到鼻背一点红痣之上,显得那红润的一点愈发艳丽:“我不是那种人。”
沈巽见惯了他的各种表情,却无一例外是游刃有余,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就算后来祈求自己原谅是,他眼底那抹高傲也是挥之不去的,只有这个时候都洛坎,才是最真实的。
他走到他身边,陡然伸出手,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沈巽脑中闪过很多画面,有洛坎褪去他衣衫,强迫自己交媾,有拿着刀抵在他脖颈上,但也有他月夜为自己拦下奇袭杀手,在悬崖边朝自己伸出手,紧紧攥住自己不放。
沈巽握着手腕活动了下,眉心紧拧:“洛坎你发什么疯?”
洛坎低下头,捂住脸,额间青筋暴起,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狼狈不堪,而后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
“沈巽,你走。”
沈巽吃痛着捂住洛坎握住自己的那处,转过头正欲问他发生了什么,对方那张被雨水淋湿,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就呈现在了眼前。
洛坎的唇是白的,脸是白的,只有眼底布满着的猩红血丝,昭示着他是人非鬼。
“你怎么了?”
为了避嫌,他与母亲不常见面,只有每年消暑节时,宫中发桃,母亲会削好自己的桃,交给洛坎。至于关于母亲的其他故事,他也都是听老太监临渊说来的——
譬如当年徐氏怀上洛坎时,为了防止被太后发现,特意增肥,让身体水肿,又让太医开了伤病药方,躲在后宫偏僻的一隅,才算有惊无险地诞下了洛坎,当然,免不了由此落下一身病根。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什么记忆。”洛坎将手中的纸钱丢到坟上:“不生火了,会引来不必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