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带来的那群近侍就没这么友好了——眼下数道剑光横在沈巽面前,亮白的刀刃上,倒影出沈巽阴沉的面色。
“嘶……放开我。”洛沛吸一口凉气:“不然我现在便让他们杀了你!”
沈巽低下头,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竟让见惯了杀戮的泗沄都不由胆寒:“试试。”
“原来你也知晓他是坎君啊。”
沈巽平生最看不惯他这类飞扬跋扈,又腹中浅薄之人,即便洛坎与他现下仍算不得同谋,也忍不住出言讽道:“既然知道,就滚出去吧。”
洛沛闻言似乎大为光火,移开了朝向泗沄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你就是洛坎新招来的男妓?样貌倒是不错,只可惜了这一张嘴……不,该,长。”
洛坎靠近他脸颊,也低下眼睫,看着他:“那你愿意陪我一程吗?我母亲埋在这山林中,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想你见见她。”
沈巽注意到他背上背着一个布囊,洛坎随他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转头苦笑道:“我母亲没牵入皇陵,我的名字至今记在太后名下,她的存在见不得光,我只有这个时候来看看她。”
沈巽上次见他,还是在恭户巷外,如今这位传闻中的恭长老就站在自己面前,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泗沄见他眼底流露出疑惑,就冲他摇头,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沛冷哼一声,一挥衣袖,让众兵将院子团团围住:“洛坎呢?让他出来!”
他的头颅就靠在自己肩上,耳朵中冷不防地传入他的低语。沈巽听到自己心如鼓擂,恐惧与惊惶骤然消失,反而被另一种异样的情绪填满。
洛坎抱着他,拉着绳索攀上崖壁,脚甫一沾地,便松开了他: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手给我。”
并不浓郁的光从他背后透过,沈巽微虚着眼,看到他昔日总是流露着轻挑笑意的双眼紧张又后怕地看着自己。他浓密的眉上挂了汗珠,沿着鼻梁滚下,似乎十分焦急。
沈巽挂在崖壁被风吹了许久,脑子转不过来,竟一时看愣,久久没有反应。
脚下道路逐渐变窄,正好只能过一马,谷底水声不绝,拍着崖壁,发出厚重的闷响。沈巽听着水声,大致扫了一眼山下,发现并不能一眼看到谷底,如果从此处摔下山崖,恐怕是神仙难救。
忽然,马儿全身一阵,像是脚踩硬物般,嘴中发出一声哀嚎,往崖边倒去。
沈巽脑子一白,登时自马上跳下,然而道路过窄,还是不慎掉下了崖壁。马哀叫着摔下山崖,落到水中发出一声“扑通”的声音,便再没了反应。
即便他不知道前路还有怎样的险阻,即便深山中的危机四伏比城中更甚,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他就不打算悔过。
他的头发被风撩起,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
他真的自由了。
也不知洛坎是否看出他满腹心事,继续道:“沿着溪走,会安全许多。一直往前走,会走到乌蒙河。到时候,你要去哪里,回风之域也好,去天境也好,我都不拦你。”
沈巽看他冲自己露出了一个苦笑:“这些天,我夜不能寐,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发现,还是该让你自己决定好。”
“说完了吗?”沈巽望着山林,打断他:“想通就好。我们确实不该就此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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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溪流的踪迹时,洛坎终于勒住了缰绳,继而转过头,面向一脸警惕的沈巽:“到了。”
沈巽犹豫着点了点头。
多年带兵的经验让他他感受到不对,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就该放弃伏击,不过这是太后的任务,他必须要完成——
洛坎身边少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停手吧。”
洛坎听到呼声,像是受到惊吓般,猛地抬起头。然而为时已晚,一支利箭已穿过他咽喉,甚至容不得他惊呼,就大睁着眼,摔下了马背。
鲜血喷溅上树干,留下一道乌黑。
但战斗尚未结束,出乎萧涯所料,洛坎带来的这批人似乎格外骁勇,就算洛坎已死,也毫不影响。按理说,主将死,那么军队整体也自是不攻自溃。他本打算杀死洛坎后就带人撤走,现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萧涯闭着眼,在心中默念太后的嘱托,倏而听到谷外传来人群行进的声音,便付下身,并抬手让众兵也迅速隐入草丛中。
洛坎还是昨日那身装束,正骑一匹黑马,被众兵簇拥其中。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位蓝衣公子,据他宫人所报,沈巽水土不服,感染了寒疾,正在帐中养伤,倒也算逃过一劫。
萧涯透过繁茂的枝桠,看到洛坎大军已变化阵型,而洛坎少了旁人阻挡,脑袋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们准备的弓弩之下。
翌日清晨,天光方破晓,鸟鸣未停时,一队兵马便埋伏在了木安谷口。此地位于木安草场口,乃入草场的必经之地,若要自山路走,则需三日才可到达腹地,历来洛涯皇室围猎,都会选此处出关。
领队人一身黑衣,面纱遮挡了口鼻,但单从瞎掉的一只眼看,便可知是洛沛身边的亲兵统领,萧涯。
他奉太后之命埋伏于此,就是为了伏击接下来入关的洛坎一行。
沈巽坐在飞檐投射下的阴影中,两只手蒙住脸,继而慢慢松开手指,露出一双暗藏着迷茫情绪的双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
泗沄想起洛坎给自己的任务,正是要沈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但显然,这样的事情对于沈巽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
洛坎的瞳孔是清澈的浅褐色,明明平静如一潭清泉,却偏偏不叫人心静,反而搅乱人心弦。好似你心底最深的秘密,在他眼底也会无所遁形。
沈巽别过眼,心口好不容易平息的绞痛又开始隐隐作祟。
而洛坎察觉他逃避,笑意消失了一瞬:
沈巽看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可恶不用说。不过干得漂亮。”
洛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好久没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好话了。”
“这得感谢你的好弟弟。”沈巽说:“不过这人平时身体孱弱,看着一身书卷气,实则却是个草包,倒是人不可貌相。”
然而出乎众人所料,洛沛忠心耿耿的近侍们,没有任何反应。
洛坎嗤笑一声,让沈巽把他放了:“恭长老,别忘了,你只是个长老。”
他唇角勾起熟悉而危险的笑,眼底却冷漠到冷血,随即俯下身,用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什,什么?”
“我说。”洛坎走至他面前,把箭折断,而后居高俯视着他,一双桃花眼好似噙着寒冰:“证据呢?”
对于洛坎的反应,沈巽难免感到诧异——这个向来隐忍克己的家伙,原来也会同自己的敌手正面对决?
很显然,院内现状出乎了他的预料,他可能猜到是洛沛闹事,却没料到,这位闹事着正被沈巽拿刀架在脖颈上,呲牙望着自己。
洛沛见他如见救命稻草:“让他放了我!否则太后定要你们难看?”
洛坎不理他,径自蹲身,取了地上的一支箭,冲他问:“为此而来?”
那段记忆本该是自己已经忆起的,可又遭人强行抹去。就像是被人灌下麻沸散,取走了一块肋骨,即使当时无所察觉,事后去不能忽视。
而这奇怪的感觉已经伴随了他两日有余,尽管这段时间,他已随洛坎泗沄来至了木安草场,准备明日的围猎。
宫人进进出出,欢笑声充斥着整个离宫,沈巽却独自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对着天发呆。
洛沛瞪着他,鼻孔里喘出阵阵粗气。
“怎么回事?”
洛坎走入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他没有执扇,又为了接下来围猎的,特意换上了平时不曾穿的武服,胸口带着护心皮具。他头发高束,梳成马尾,少往日的了书生气,多了分霸气威严。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特意走至沈巽面前,挑衅似地拍了拍他脸蛋,引得后者目光微沉。
倏而,一阵力道扭住他手与肩,向后反转,容不得他尖叫,沈巽已贴下身,抽刀架在他脖颈前:“我也想不通了。洛坎这家伙也不是废物,怎会和你这样的废物缠斗这么久?”
被以这样的姿势挟持着,洛沛不消片刻便听到了自己骨头“咔咔”的声音,尽管疼得脸色惨白,却也强忍住不呻吟出声。
泗沄见他气势汹汹地闯入,恐是要掀起一场大乱,遂悄无声息地将手按在剑上:“恭长老,注意您的言辞。”
“言辞?”
洛沛自袖中抽出几支被毁了箭矢的箭,扔至地上:“我库中狩猎用箭,方才点查时,发现被尽数毁坏,在这木安草场内,恐怕也只有这位坎君能做到了!”
沈巽这次没有躲开他伸来的手,接受了他轻抚自己脸颊。洛坎的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
“这段路路途崎岖,我想着就跟你一段。真的只有一段,没想到真的会遇上这种事。”
沈巽低垂下眼睫,苦笑一声:“这次,确实感谢你了。我还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而洛坎也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耐心等待着他将手交给自己。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沈巽终于伸出了手,而洛坎抓住他手腕,将他用力一拽,紧紧搂他入怀:
“还好,你愿意相信我。”
沈巽徒手抓住山崖,盯着头顶光裸的山壁,心底慢慢滋生出恐惧与绝望——看来当真是天公作祟。
约摸在崖壁挂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头顶的罅隙中跳下,踩着崖壁,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腰间绑着的绳索将他很好地固定到了山崖上,不至于掉下。
洛坎眉头微蹙着,朝沈巽伸出手:
沈巽回望了身后一眼,发现洛坎还未走,依旧矗立于原地,目送着自己的背影。他愣了愣,但还是转过头,继续往丛林深处御马奔去。
其实沈巽还没有想好,究竟是该去往哪里——厚着脸皮找江巽澜?抑或找个地方,独自渡过所剩无几的余生,还是……去找薛震?
沈巽对薛震有愧,尤其是在自己被这么多人骗后,就更是对他愧疚难当。哪怕是真不能与他共白首,也想找个机会,好好对他说清一些事。
洛坎闻言表情有一瞬扭曲,沈巽便补充道:“但不论怎么说,感谢你这几天照顾,从今往后,也祝你能得到自己所想,愿你计划成功。”
他朝对方一抱拳,随即毫无留恋地抽动缰绳,蹬了脚马镫,绝尘而去。
风过丛林,落叶被簌簌卷起,鸟鸣与溪流潺潺之音袅绕在耳畔,这些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却拨动了沈巽心弦。
泗沄垂眸想了半晌,骤然道:“沈巽,同我来。”
“你们要去何处?”
一队人马拦在院外,说话的声音却是自人群之后传来,接着,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个气质阴郁的白衣人来。
昨日洛沛走后,对方便将自己叫回了屋中,直言了今日计划——太后必然会于今日派人刺杀他,介时他会派人顶替自己,而他与沈巽就先前往山中避过风头。
沈巽当时不愿与他一起进山中躲藏,直到洛坎抛出一个条件——“我可以答应放了你。”
而眼下沈巽想起昨日之事,却觉有诈——为何洛坎这么久以来,都不愿放自己离开,而要选在此时?虽然这些天,对方给予了自己相对的自由,可也是变相软禁自己,难道他真的想通了。
而那个人的声音恰好从他背后传来,接踵而至的,还有被马蹄踏出的烟尘和围住山谷的洛坎援军。
泗沄低头俯视着他:“萧涯,你们计划落空了。”
萧涯感到全身血液凝固,转头看向“洛坎”的尸体,却发现在血液的侵蚀下,那具尸首脸周卷起了毛毛剌剌的边,原来是一张人皮面具。
山谷中一时弥漫着人群的呼声和惨叫声,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一百人好似杀不尽似地,萧涯举着剑斩了一批又一批的敌手,却只见己方兵力越来越少,对方人数不曾有锐减。
萧涯杀红了眼,肩上腹部重了刀伤,与所斩对手的血一起,濡湿了黑衣。宛若方从炼狱中走过一遭。
“杀——”
萧涯知晓时机已到,遂举剑吼道:
“取洛坎人头!有重赏!”
因为木安谷地道路狭窄,一次只可通行不足百人,可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天然伏击地了。
如今洛涯朝中风云变化,太后一脉,也就是外戚宗族,早已失了实权,眼看着洛坎就要发难,昨日太后放洛沛胡来,也是为了试探洛坎对自己的态度,她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可以说,围猎结束之后,洛涯皇室的结构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若她不在此时动手,那么她将丧失最后行动的机会。
“只是玩笑话罢了。”
他口不对心:“好好休息,明早还得准备围猎。”
——
洛坎饶有兴趣地摸着下巴:“是啊,洛涯之人,向来不可以貌相度量。不过好在这个草包和他颇有城府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后台,虽然此人好似并未意识到,但也无伤大雅。”
“说得对。”沈巽见他挑眉,遂补充道:“我是指洛涯之人不可貌相这一点,尤其是他们的坎君。”
洛坎低下头,将脸稍稍贴近他,去看他眼睛:“我觉得,沈公子也是呢。在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沈公子露出了不得了的眼神。怎么?想起了什么?”
“对,是我毁了你的箭,与其在这儿闹,不如到太后那里哭去吧,趁着你们还有精力折腾。”
洛沛双肩战栗不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带着众人撤离了庭院。
沈巽尚未从他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眉头依然紧皱着。洛坎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挑眉笑问:“觉得我很可恶?”
洛沛脸涨成猪肝色,连说了三声“你们”,也没叫人等出个结果来,于是他也索性放弃理论,转而朝随行近侍道:
“都给我点反应啊!砍了这男妓的头!”
泗沄抽出剑,摆出防御的姿态。
洛沛幽怨道:“不然呢?”
孰料洛坎却不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反而冷冰冰地回他二字:
“证据。”
泗沄从拱门外走进,一入院子便瞧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问:“怎么了?”
沈巽喉结滚了滚,摇头不答。泗沄深深地望着他,眉头微微蹙起:“想不通就别想了。没人去逼你想那些事。”
这两天中,自沈巽醒后,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时不时发愣,抑或莫名露出后怕地表情。洛坎也将他反应看在眼底,也请了太医来诊脉,但结论无不是“沈公子身体没有异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