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巽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一床血迹的错愕和恐慌——他是真的害怕洛坎死掉,因为不论怎么说,洛坎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水晶石所在的人。
但这份慌乱落到洛坎眼底,似乎就变了味。
洛坎惯会读懂人心,但也只是看出他们是否对自己有所伪装。可沈巽的慌乱是真的,担心他同样是真的。尽管这份情绪的根源并非来自关心他本人,然而也差不多是殊途同归。
洛坎看了会儿自己的掌心,倏而握紧,闭上眼:“没办法,虽然很难承认,不过我确实对那家伙产生了一点奇怪的兴趣。毕竟……已经有很久,没有一个人为了谋取什么,用如此拙劣的方式靠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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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洛坎至始至终就没有完全相信过沈巽是怀着单纯的目的接近自己。
但洛坎没有回话,反而逐渐蹙起了眉。泗沄看他面色痛苦,如遭重创,便顺着他手捂住的地方看去,发现竟是他腰间旧伤裂开,血染红了衣物。
“主,主……人。”
洛坎挡下她伸来的手:“不是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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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巽听得头皮发麻,却不由自主想起数月前,洛坎在自己面前,对一位将军施以极刑的方式,正是如此。
“不用说了。”沈巽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洛坎相关的事:“出来玩乐,莫要提及这些。”
于是泗沄乖顺地闭上嘴,等待着他下一步命令。
路上的青石砖被撬开,污水汇聚在泥地里,稍不注意就会踩进去,弄脏衣物。沈巽和泗沄艰难地往前走了好一段,终于行至稍微正常的大路上。而当沈巽往远处眺望过去时,则看到了一个高足十余尺的牌匾,上书“恭户路”。
“那边是恭长老的地界。”泗沄贴心地为他介绍:“就是他可能会想要伤害你。不过你就算现在过去他们也不会动手,因为不敢这么大胆,要过去吗?”
“……不了。”沈巽诧异于泗沄直白的表述,从某种意义上,和洛坎有得一比:“我只是稀奇,他不过是个王爷,长老,怎敢如此大胆?”
泗沄如实相告:“因为之前资金周转不足。洛涯不似上阳州其余城邦富裕,也是凑了许久的钱才凑足的”
沈巽从前也知道洛涯贫穷,但没想到竟是这么艰难,而街道两侧零星的店铺也印证了泗沄口中的话,让他不由深深皱眉。
都城主路的街道算不上宽,两侧的小路也基本是一眼能望到头,沈巽本欲寻到当地集市,却被泗沄告知,他们现在说经过的地方,就是当地最繁华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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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坎离开后,沈巽便叫来人说要前往都城。他本以为洛坎会让一群人跟随他身后,随时监视着他,防止他逃跑,不料最后仅泗沄一人跟在他身侧。
沈巽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更想不通洛坎究竟打算施什么计策。
“洛坎。”他按住对方扇尖,推到一边:“有病得治。”
洛坎朝他微微一笑,也不为自己辩驳:“太后和恭亲王知道你的存在,他们手段比我还要残忍百倍,这些日子你可以出去,但我会派人保护着你。”
沈巽闭着眼睛:“免了,把监视说成保护,你也是不错。”
“这不是你的要求?”洛坎摇着扇,温和地笑意在眼底酝酿:“你的要求,我自然答应。”
沈巽皱着眉沉默。
今天的洛坎太过奇怪,每个行为每句话,都好像是真的想将真心奉给对方一般。可是就连沈巽也清清楚楚地明白,这对于洛坎而言,是不可能的。
洛坎说:“我们打个赌吧。”
沈巽皮笑肉不笑:“赌注是什么?”
洛坎闻言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问我想赌什么?”
洛坎从前未被选作太子时,为了保命,隐瞒了学武之时,因此后来即便恭亲王与太后知晓他并非不通武艺,也不知晓他真实水平。
如此看来,是他们轻敌了。
那端泗沄也杀退了好几人,清丽的脸蛋沾满了血痕,目光呆滞,像是个入魔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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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消失后出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洛坎坐在沈巽面前,微笑着望着他。
这样的洛坎和当年他们初遇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样的俊美,一样的风度翩翩。而沈巽偏偏也最恨他这副面孔,于是不由分说地抬起手,给了他一耳光。
故事到了这一幕,戛然而止。但即使不用五色石提醒,沈巽也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走向是怎样——援军赶来,洛坎将沈巽强押回京城,让他看着犯人受炮烙,车裂之刑,告诉他,如果不顺从就也要他受尽千刀万剐之痛再做成人彘。
死则死矣,践踏一人尊严,甚至比要他死更难受。
沈巽起初还能反抗,等到心性被彻底被磨平,就失去了抗衡的资本,彻底沦为了洛坎一个普通的玩物。
沈巽突然十分不确定,洛坎对自己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就像原本板上钉钉的事被人突然推翻,沈巽也一时有些发懵。
接着,画面来至今后今日。
在援军尚未赶来之际,不得不说,他们一起渡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间。在洛坎没有与自己撕破脸皮前,他谦谦君子的伪装可谓是无懈可击。
沈巽系好纱布,没有吭声。然而洛坎却用扇柄挑起他下颌,逼他看着自己。二人视线相对,鼻尖近在咫尺,呼吸纠缠在一块:
“不过我很难对人或事感兴趣呢,包括我‘未婚妻’。”
——
他小声呢喃,可惜对方没有听见,依旧专心致志地为他伤口上药。
“沈巽。”洛坎柔声唤沈巽名姓,引得对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你可别真喜欢上我啊。”
沈巽显然不懂他为何要这么说,表情有些僵硬:“洛公子可别说笑了。”
话已至此,泗沄自然更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朝他鞠了一躬,表示领命。
洛坎佩扇扇骨取锻铁所制,扇柄处装有机关,平时可做装饰,甫一按下,就变成了削铁如泥的雾气。他揺着扇,笑容风流,月光沿着光滑的扇柄滚下,落到他修长的指节上:
“还不动手?”
沈巽手颤抖着,将纱布取下,并用清水浸泡,将血污洗尽。
洛坎脸色苍白,汗自浓眉间滴落,滑至他英挺的鼻骨上。但他的眼神并无虚弱,甚至是复杂的,可能只是仗着对方看不见,所以才敢将真情流露。
“你为什么要靠近我呢?”
沈巽摸着额头,低垂下眼睫,苦笑一声——为什么当时自己会天真的以为,洛坎真的中了自己的计。
接下来的故事又回到了“沈巽”视角。
洛坎回到屋后,简单地换了衣物,便卧床躺下,等第二天时,未经包扎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令他疼得下不了床。
泗沄心有不甘:“坎君,为了一个普通人,何必呢?”
“为了谁?”洛坎转过头,鼻尖发出一声嗤笑,他似乎还想打扇,可旧疾复发之痛令他一时难以承受:“我谁都不为,只为自己。”
“……”
沈巽捂住头:“你说说,你们都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带我去。”
“有。”泗沄想了想:“城西有条花街,白天不开门,但是有我令牌在,倌儿美姬都会接待的。”
沈巽:“……”
“他的母亲是当今太后。”泗沄说:“太后的本家也是洛涯极负盛名的世家。坎君也是前不久才将他们本家势力瓦解了大半。但是太后和恭长老在朝中势力依旧盘根错节。”
沈巽蹙眉:“洛坎生母不是太后吗?”
“不是。”泗沄摇摇头:“坎君的生母是个侍女。后来遭当时坎君身边的死侍亲手凌迟处死。十岁以前,偷偷抚养他长大的太监宫女也后来被太后以各种方法赐死。其中一个太监,就是与坎君关系最好的那一个,是被人装到麻袋里,用马拖着,通过尖刀铸成的地面行刑的。”
一个时辰后,丛林中的打斗声彻底消失。
两人从树上跳下,皆是一身血污。
泗沄向洛坎禀告:“坎君,有几个人跑掉了,怕是会去透风报信。要不要追?”
沈巽一时失语,撑着额感叹:“你们……快跟风之域有得一拼了。”
泗沄点了点头:“坎君也这么说的,说现在的洛涯就是个人人嫌弃的烂摊子。”
洛坎难得说一句实话,只可惜不是对着沈巽亲口说出。不过他居然会这么想洛涯,倒也确实出人意料。
两人各骑一匹马,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都城外,等过关的时候,守城侍卫却要求他们下马而行。
沈巽心道终于等来了洛坎的诡计,对方却告知他——城内水利设施建设,路面大幅度翻修,马在城中难以通过。
沈巽目露疑惑,过了关口后就问泗沄:“洛坎早不修,晚不修,何必这时修?”
洛坎笑意不减,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质疑:“这件事我与你解释也无益,你若信,那便是,不信,那便不是。”
沈巽抬起眼皮,目光自他脸上扫过:“我现在开始好奇,你为何会有这样的信心,觉得我会爱上你了?”
洛坎但笑不语。
洛坎一直在等他回答,似乎是他打算他不开口,就与他这样僵持下去,沈巽只能不情不愿地问——“你究竟想要赌什么?”
“你的真心。”洛坎收起扇,用扇间描摹着他心口的位置:“我赌你会爱上我。”
沈巽面无表情,并无多少恼意,甚至想为他荒唐的想法而发笑。
沈巽嘴角勾了勾,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确实不关心。”
洛坎叹了一声:“好。赌注是你和我。”
沈巽说:“原来你真不打算告诉我想要赌什么。”
洛坎没有惊讶,只是用舌尖顶了顶腮部被打的位置,低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你还真是再无所忌惮了。可越是无所忌惮的人,就越是心中没有所负。我倒宁愿你心中有所负。”
的确。
沈巽看了眼通红的掌心,没有感受到恐惧,反而只有一股从心头钻出的无名火焰,在灼烧着身体:“洛坎,你想干什么?”
洛坎的后宫还有很多人,但那段时间,他似乎对沈巽兴趣最为高昂,也多亏了这点,才让沈巽有了可趁之机,完成任务。
沈巽后来想明白,为何洛坎会对自己态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从未相信过沈巽,也没相信过沈巽会真正爱上他。从一开始,洛坎的温柔便只是假象。
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他不沾阳春水的手也会操持厨具,为沈巽做一碗素面,他也愿舍下清风朗月,到田里山野中,挽着裤脚或袖子打猎种田。
沈巽想,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早些开窍,可能自己真会醉倒在他那双含着浅笑的眼底。
他们二人之间,终归是骗局大于了真情。
沈巽用手撑着额头,想起似乎确实是从那日之后,洛坎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时自己还没有察觉,现在看来,还真是别有一番意味。
他不确定洛坎是否是因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通过他心目中这段所谓的“美好时光”唤醒自己对他的情愫,抑或别的目的。
但不论如何,沈巽在看到他与泗沄在黑夜中对上潜伏者时,心跳还是骤然停了一瞬。
洛坎低低地笑了起来:“对,说笑而已。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对方还是这上阳州一等一的名人,悔不得。”
沈巽没抬头,随口问了句:“是娃娃亲吗?”
孰料头顶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沉闷,似乎并不太乐意多提此事:“对啊,娃娃亲。父母之命,多好。”
话音毕,风声响,惊涛拍岸之声裹挟着如雨箭矢簌簌落下。
洛坎和泗沄默契地跃起,跳离了原处,泗沄滚身入草丛间,洛坎则飞身至高处,素色蔽膝随着周身罡风猎猎作响。
他腰间蹀燮带上挂了几个革袋,里面装的尽是些暗器和毒药。借着地理优势,他用指尖夹出一枚药丸,碾碎,丢向隐藏于暗色的偷袭者们。而后趁着对方遭药粉迷住了双眼,骤然翻身跃下,头朝下脚朝上勾住树梢,手持折扇,朝他们脖颈一削,鲜血当场飞溅三尺之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