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库一怔,颤抖的手把烛台端起。
“库,我的儿,你为什么要——刨爹的坟啊——”一阵阴冷的风从江库耳边吹过,轻轻骚乱那一小朵烛火。
江库听到声音来自背后,他转过身,盯着看不透的黑暗。
“先定下结发妻不必惆怅,选佳期请姐姐来拜花堂,听他言我这里把心宽放,不料想帅府女如此贤良……”
江库手里握着一柄铁锤,左手按着镰刀,挥动铁锤将镰刀砸弯。
那晚上听着梆子割芦苇的人影就是江库。但此时他正在把生锈的镰刀砸烂。
老伴的脸有些怪异,但是魏福林来不及反应,只感觉一股寒凉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手中烛焰摇摆,他猛地回头,眼前一幕让他直接坐倒在地。房梁上垂下一条绳圈,上面吊着一个高大的驼子——
正是江库,他面目扭曲,舌头伸出嘴巴一尺长,死死地瞪着魏福林——
魏福林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魏福林迈步进屋,他从来不相信鬼神,想当初什么牛鬼蛇神都曾碎在自己脚下,江库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不能复活!“老伴儿,老伴儿——”
魏福林紧张地唤常沐雨,卧室里传来老伴的咳嗽声,他便放心了。
眼下没有光源,这是最麻烦的,魏福林按照记忆在屋里摸索,终于寻到桌柜中的半截蜡烛好打火机。
总之他们爷俩的关系有些复杂,其中缘由我没问过知春野。
知春野和爷爷太爷道了晚安,便和我上楼睡觉去。
这个村是出了名的长寿村,好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格外长寿,一百多岁的老头有两个,老太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得有十几个。
魏福林慌忙转身向屋里跑去,他把手电向门口照去,嘴中大呼:“嘿!谁!”
魏福林不怕小偷,大不了他看上什么东西多少钱都可以给他,只是不要伤了老伴和自己。
手电光亮扑在门口,魏福林看到一个人影,高大,宽阔,弓腰,背对自己。
今夜真是黑,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星。漫天都是黑云,不开手电便看不到任何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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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福林举着手电走到倒塌的木栅栏前,四下打探,却没有任何会动的影子。
“哎哟喔!”魏福林慌了,急忙从被窝里坐起来,从脚边摸到棉外套穿上,想去外面查看情况。
寒夜里,电火花一闪,魏福林家的电线被截成两段。
“停电了?”常沐雨不停按动大灯开关,屋里仍一片漆黑。
“嘎吱——嘎吱——嘎吱——”撞击声还在继续,而且声音愈发地大。
“不是刮风,也不像野猫——”常沐雨还是不放心。
现在户外温度接近零下十度,没有谁会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去寒风中驱赶一只顽皮的“野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也不例外。
晚上,魏福林常沐雨两口子坐在屋里,今夜似乎格外漫长、寂静。
他们似乎能预料到什么,却又一无所知,心中发空,老两口没怎么说话,只觉得浑身没劲,早早上了炕睡觉。
“嘎吱——嘎吱——”
“江库啊,”知秀树撇开话题,“咱们村欠他们家的呀——”
知春野还没回话,坐在轮椅上的知文旅忽然双手不住拍打轮椅扶手,面色震怒,长而焦黄的眉毛微微发颤,“欠屁!都是迷信!谁也不欠谁的!那都是命!”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文旅面前讲起江库,他便格外暴躁,瞪着眼睛朝知秀树吼道,知秀树根本不理会父亲,将烟卷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到院子里去。“你给我回来!回来!你走一个试试!”知文旅盛怒,暗黄的面皮登时转成红色,脸上鲜红密集的毛细血管根根分明。
费了好半天力气,最终能确定下来没错的只有三个最简单的术法,分别叫“阴气”、 “尸心”、 “妖灵”,就这三个术法的手势口诀最简单,但是威力 也最低。
“阴气”只需一根食指,必要时念动口诀,食指点在鬼魂阴气身上,可以暂时击退阴气;“尸心”需要食指中指一起点在行尸的心脏位置,可以逼停行尸的动作;“妖灵”需要食指中指无名指一起,点到妖怪身上,也是暂时性作用,可以震退妖物。
有这三个术法保命,我好歹有了些安全感,而知春野并不想相信这一套,他要再去跟爷爷知秀树确定,那句俗语的来源和真实性。知秀树坐在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卷,并不直面回答知春野的疑问。
知春野却有些动摇了,他开始害怕爷爷知秀树说的是真的。
街上有人说:“你知道呗?江库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知春野家卧室的窗户紧挨着街口,有人过路大声说话时,我们可以听得很清楚。
对这两位年过百岁还要工作的老人来说,身体健康似乎更加折磨人,让他们对这种羞耻又辛劳的日子感到绝望,看不到尽头。江库上吊死了,魏福林和常沐雨先是感到震惊,随后不知怎的,心口似乎落下来一块巨石。
水区地域狭窄,连人死后的坟地也是按人头规划好的,但是村里并没有江库的划地,村委只好把江库的尸体暂时保存在祠堂里,等过后把他火化,也可能随便刨个坑埋起来,也可能洒到芦苇地里做肥料。
村里有人上吊自杀的事很快传到我和知春野耳朵里,二人彻底麻了,难道这就是村里厄运的开始吗
但文革结束后,魏福林的人生似乎走上了下坡路,独子移居到国外,变更国籍,再没回来过,留下魏福林和常沐雨两口子在国内生活。
儿子生活还不错,经常寄回钱来给老夫妇作生活费,二人生活还算充裕,只是整日孤独无奈。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开始照顾独居的江库,刚开始给贫穷的江库送些肉类改善伙食,后来江库患上哮喘,没办法捡破烂卖钱,夫妇俩便彻底接管了江库的一日三餐和开支。
“梆梆梆——”知秀树身后传来敲击声,众人寻声望去,客厅边缘放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和知秀树同样干瘦的老头,他比爷爷知秀树更憔悴,
脸上满是褶皱,白色的眼眉几乎垂到眼角。
这个人是知秀树的父亲,也就是知春野的太爷——知文旅。
房梁上挂着江库,一张笑脸正对着门,百岁老头抬头就能看到。
江库是笑着的,他的连如同在寒风中冻硬了的酱块,连皱纹都定了型。
百岁的老太太听见饭盆掉落声,蹒跚着进了屋,也和老伴一样,呆若木鸡。
烛光中,面前垂着一条麻绳。江库早在白天就准备好的,位置和承重都刚好。
江库把麻绳绳圈揽到自己下巴前,双脚用力一蹬,身体便悬到空中。
蜡烛掉在地上,江库挣扎了一分钟,抽咧的嘴角才彻底定格。
只有最后活下来的灵魂能使用这一副风烛残年的躯壳,输的人要永远流浪世间做鬼魂。
终于,镜子中的烛光摇曳几下,灭了。
“噗——”当茅草屋中的烛光再次亮起,昏黄的光晕扑到江库脸上,那下垂的嘴角,撅起的嘴巴,已然代表着江库的胜利。“爹——”江库试着呼唤父亲,一片沉静中无人应答。
“你把我附身的人偶打碎了——那,那爹就用你的身子再将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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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镜面后,缓缓伸出一张惨白的陶瓷人脸,朝江库的脸贴近。
“爹——”“你怎么能替我原谅那些人?”
江库没有说话,他蹒跚着来到那架老旧的梳妆镜前,镜子中反射出了另一点烛火。
镜子那一头,端着烛台的不是江库,竟是一个陶瓷人,全身发白发亮,面容苍白,一双没有神色的圆眼望向江库,面容微微含笑。江库还想劝父亲,他在木凳上坐下来,蜡烛却灭了,周围陷入完全的漆黑。
我和知春野闻言,手心冒汗,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城墙下老坟被刨的事说出来。
“明啊,你要不就先回去吧,躲躲村里煞气,连累到你外乡人就不好啦——”
知秀树双手放在膝盖上,对我道。
“你可知——爹的魂——被压在泥里五十五年啊——”阴森的呼唤声自江库的正面传来。
“爹——”江库颤巍巍地开口,“过去这么多年了——”
“可是你把爹我——关在十里五十五年啊——你要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蜡烛快燃尽了,火苗越来越弱,只剩下一小团微弱的亮光,在这间屋子里,绝对的黑暗占领了统治权。
尽管江库身材高大,上了年纪的他气力大不如前,弄弯一把镰刀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静默的黑暗里,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库——我的——儿——”
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头,无儿无女,孤寡一人,在小茅房里活了大半辈子,他叫江库,是个一米九五的大个子,肩宽手长,手大脚阔,只是他驼背很严重,走起路来像两脚着地的乌龟,伸着长脖子,他的脸也像乌龟,皮肤暗黄,满是龟裂的老人斑,眼睛很大,眼皮却松垂,总是噘着嘴,尽管他说自己没有表情,但是人们看到他都觉得他不开心。
是夜,江库点上一盏蜡烛,他的茅屋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江库唯一的电器是一个小收音机,他打开开关,传来带着刺啦声的戏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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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福林端着蜡烛,微弱的灯光爆闪,他喉咙颤抖得厉害——撞门的是谁,那个门口模糊的身影又是谁?
魏福林走进卧室,先端着蜡烛寻找常沐雨。
常沐雨就躺在炕上,脸上的眉眼嘴巴鼻摆出一张笑脸,僵硬地对着自己,在她手中,还紧握着一条红色布绳。
只一眼,魏福林便险些栽倒在地,那是江库——
魏福林不敢相信,颤巍着跟上,手电筒忽闪两下,面前再次陷入黑暗。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也进了屋子。
“咚——咚——”
魏福林身后传来脚步声——哪怕只是轻微的两声,魏福林却听得毛骨悚然!头皮酸麻几乎掀翻了头顶。
那不是野猫也不是大狗,是分明的人脚落地声——向屋里踏去。
“唉!真是不让人踏实。把手电筒递给我。”常沐雨随手摸到枕边的手电,递给老伴。
老两口十分节俭,晚上难免起个夜,为了省电,他们用小手电代替开大灯,可以省下点电费。
魏福林已经穿好衣服摸下炕,推门而出。
“去——去——去他妈的滚!”魏福林对着窗户外大声骂道。
但撞击声还在继续。
“哐当——”木栅栏应声倒塌。
院子里传来两阵撞击声,有什么东西在来回顶撞院门口的木栅栏。
“你听到撞门声了吗?”常沐雨问老伴。
“刮风吧,要不就是野猫。”
知秀树扭头看着父亲,知文旅朝桌子上的水杯一指,知秀树拧开盖子,把水杯放到知文旅面前的小桌板上,又迅速转身坐回沙发。看得出来,两个老爷子之间有什么隔阂,谁也不跟谁说话。
知文旅如今一百多岁,知秀树也已经八十多岁,平常都是知春野的父亲照顾这两个老爷子,但是知春野父亲工作很忙,经常要外出,他不在的时候,知秀树就亲自服侍瘫痪的知文旅,知春野想帮忙,知文旅也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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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春野慌了,生怕太爷出什么岔子,快步上前想安抚太爷知文旅的情绪,太爷爷伸手指着桌子上的水杯,知春野嘴里不断说着让知文旅消消气,弯腰把水杯递到知文旅面前,知文旅颤抖着接过,杯子哆哆嗦嗦送到嘴边,热水却全洒了出来,滴在衣服上。
“滚!”
“哐当——”不锈钢水杯带着热水被掼在地上,泛着蒸腾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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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你既然看见了,那也不能说不存在,总之不是好兆头——”知秀树含糊其辞。
“可是爷,咱们村那个姓江的老人已经——”知春野说不下去了,他认为按照俗语的说法,这是血腥之灾的开端。
那个上吊自杀的老头是笑着死的?
闻言,我和知春野立即坐起来,面面相觑。我又开始后悔没有把唐陆教给我的那些法术学会,不过现在复习复习以前学过的应该也不晚。
我依稀还记得几个驱魔术法的手势结印,但口诀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打电话给唐糖,让唐陆接电话,向他讨教口诀。
鱼无目,血成河——
我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坚信这些只是巧合而已,我向知春野专门了解了江库的情况,发现这个贫苦的老头晚年罹患哮喘,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上吊自杀结束生命也是有可能的。
“哎,我就是来度个假而已,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再说现在也没听见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传闻,就算回去把唐陆叫来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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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前两年,魏福林的儿子在国外去世,孙子接管财产,却并不知道在国内还有个爷爷活着,再没寄奇过钱。
老两口断了钱路,却还要养活“一家三口”,于是,这对一百多岁的夫妇骑着三轮车,捡拾垃圾卖钱谋生。
她拉着老伴儿的手,老泪纵横。
江库并不是他们的亲人,但两位老人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算起来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百岁的老头叫魏福林,老伴儿叫常沐雨。魏福林是村里几十年前的大管事,**后便退休了,他当时带领全村人搞阶级斗争,斗地主,批斗垮了十几家大地主,那时何等威风,英雄好汉。
江库的尸体在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是一对百岁的老夫妇,早上来给江库送饭,老头喊着他的名字,推门而入。
“哐当——”饭盆掉在地上,洒出来的热粥将地上的蜡烛淹没。
不过江库明白,父亲在地下做了五十五年的鬼魂,在伪装和生存这方面,他比自己在行。
好在江库也有准备,既然父亲想要这副身体,那么他就断了父亲的念头。
江库摸索着回到土炕前,穿着鞋上炕,弯腰站立起来,他不得不低着头一面碰到屋顶。
陶瓷人脸的嘴角眼角弯翘,似乎想摆出一张笑脸,但是陶瓷材质开始剥落,裂纹中渗出汩汩暗红色的血液,逐渐淌了满脸。
江库身体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几秒后,他原本下垂的嘴角也开始上翘,脸上堆起一层一层扭曲的褶皱。
江库嘴角**,他还在抗争,他的灵魂在和父亲的灵魂争夺一个身体。
父亲的声音也隐退去。
“噗——”
火光再次亮起,却不是江库手中那盏,而是镜子里的蜡烛……
我犹豫一会儿,心中好生懊悔没有把夜行图和唐刀冰红带来,也确实没料到在知春野村子里会发生这种事。
“没事吧,这都是恰巧罢了,21世纪了,我相信科学,迷信不好——”总之我就是不想走。
到底我是知春野家的客人,爷爷知秀树见我不想走,也没再多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