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很是从容,没有任何惊慌或者反抗的情绪,甘愿被警察带着走,就算面对店长的辱骂冤枉,他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反倒像经历什么好事一样轻松。
警局的房间里,我们做了口供,警察不解我们是怎么判断出超市要着火的,用那套迷信的理论跟警察讲,他们是不会信的,只是让我和老人如实交代,不要耍滑头。
可是我们确实没有说谎,反倒编不出一套像样的理由来。
“你胡说啊!那你们半夜里跑到我店里来不是偷,还是做好事啊?”
“行了你们,有完没完?”扣押我的警察面无表情,只是略一瞪眼,沉静地道。
我和店长顿时怂了,都咽了一口气。
这一刻,束甲站在门外,听到屋里妻子的叫声,酣畅淋漓。
他很气憤,想要破门而入,当他的手碰到门把的瞬间。
束甲泄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家门,找了个没人的胡同,坐了一下午。
这天镇子上来了卖爆米花的,束甲特意跟老伙计要了半天假,买了一兜子爆米花回家,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卧室里传来一声妻子的这个点儿不该有的叫声。
在失明之初的几个月里,束甲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功能有什么变化,是在他回家后的第二天夜里,他面对搔首弄姿套弄自己的妻子,没有反应,此刻束甲才发现,他下边儿废了。
束甲最了解妻子,哪儿都好,在外人面前性格温柔,知书达理,而且很爱自己,但是有一点让束甲很是头疼——她的春心像**的野猫、像风中的野火。
过了半年,束甲开始找工作。
家人劝过他说可以考虑学按摩,但是束甲粗胳膊粗腿,手上全是老茧,不适合做。
在束甲对过胡同,有个老鞋匠,做了一辈子手下没个伙计,在老屋旁盖了一间报亭,做点小买卖。
“眼睛的事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你以后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如果这么脆弱想去死,我就要教训你了。”
消防员做不成了,上级说给束甲申请补助,被束甲拒绝了。
他笑着对老领导说:“不需要,我只是坏了一对眼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还能干活挣钱养家,不用麻烦国家照顾我,省着钱给更需要的人用吧,我不给社会添负担。”
“很抱歉,你的眼部由于受到爆炸气浪冲击,视网膜脱落,是永久性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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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甲本来脑门发热,听到这话,便感到一盆冰凉的死水从头淋到脚,顿时无力地倒在病**,浑身发麻。
此时,门外警铃声响,警车来了,一下车冲进来四五个警察,迅速搜剿超市,发现了我和老人的位置,在店长的指认下,没费多大力气便把我们二人控制住了,因为我和老人都没打算抵抗,也没有必要抵抗。
我以为经过这场火,老板会良心发现,感激我们两个帮他及时发现火灾,然后替我们向警察说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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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骗你——”
“你们他妈的到底告不告诉我!”束甲急了,手里抓着输液的针头,手上青筋暴起。
束甲靠着墙头站起来,拿针头对准自己的脖子威胁,倘若再不告诉他实话,这根针下一秒就会刺进他的喉咙。
可他仍看不到一丝光。
每个下午,当阳光正对着窗子射到屋里时,他便仰面正对暖和的太阳,用力睁开眼睛,在茫然的黑暗中,激动地寻找一丝丝阳光。
在一个下午,他突然拔掉了手上的输液管,大喊大叫,敲打床铺。吓得战友忙叫来医生。
束甲尽管身体抑制不住地激动,头脑却清醒。
一个瞎子是没办法再做消防员的。
门开了,医生赶进来,又被战友们推出去,当他再进来的时候,便对束甲说:“安静养身体,眼睛康复得会快。”
没错,老人绝对记得,是淡紫色的光晕,他那时就感觉到不妙,随后,纸箱爆燃。
他在长达三天的昏厥中,一直梦到有一团紫色的火,在口腔里翻滚,很痛,好像千百根烧红的银针,千百只有剧毒的蚂蚁,在扎、在咬自己的嘴,拼命往里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猛然睁眼,直感觉眼眶眼球酸疼,火急火燎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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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本能,束甲伸手打算去把纸箱挪开,避免被烧着,然后再找照片。
束甲的视线移到箱子里时,发现里面是一排排码好的定型摩丝瓶。
束甲见孩子不回答,转身就要上楼,被战友一把拉住,战友觉得孩子眼神不对,严肃地问:
“到底有没有!”
“没——没”男生被束甲战友的气势吓到,脱口而出。
“619。”
“宿舍有危险品吗?”
“宿舍有没有易燃易爆的危险品?”
有一次,县城里一所大学宿舍着火,有人偷用大功率电器,出门上课前忘了拔,结果失火烧了半栋楼。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正赶上春天风大,火势越烧越旺,消防队员们一边用水炮灭火,另一边在宿舍里搜救被困者。
束甲一共背下来十三名男学生,都是被大火吓到腿软的。
“这个,书就谈不上了,可以放到网上。”
“希望写出来可以给我读读。”老人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好像他从来只有这一副表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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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没想到老人的心思如此灵敏,“好。”
报亭里能坐的位置只有床,我随手把门带上。
老板首当其冲,屋子里堆满了拍扁的纸壳,在前方角落里一堆纸壳燃起火焰,并且火焰逐渐高涨。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身旁的灭火器,立即拎起来,拔开栓口,急跑两步超过店长,对着火焰根部一通喷射。
老板也没闲着,把周遭的纸壳都挪到一旁,还好发现得及时,火焰还没烧起来就已经灭了。
“嗯,老伙计给我留下的。”老人打开生锈的铁门进屋。
报亭里只有一张床,地上有一大块木板,所有日常杂物都整整齐齐码在上边,老人的衣服虽不多,每一件却叠放得规规矩矩。
这小房间东西虽多,却不显杂乱,只能说跟老人一样有精神。
出了警局,我在老人身侧帶路,领着他回家。
“小伙子,你的心不坏啊,很有胆识,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这种勇气我可不常有的,差点就进局子了。”我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那场火,我今天就出不来了。
“你们两个行动的初心是好的,但是这个行为方式太幼稚!不安全!很容易引起误会的!章店长,您说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店长哼了一声,他此刻不占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要我看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反正也没造成严重后果,你的店多亏了这两个同志才没着火的呀,这两个同志不经过同意进入你的店,这也是不好滴,不过我建议,还是不要追究责任,这件事就算了,好不?”
队长都已经发话了,店长也没有话说,憋悶着脸跟我们握了手,独自离开了。
“听到了吧?他们俩确实没对你的店动心思。”队长朝店主一挑眉。
店主闻言,就算有火气也发不出来,只能憋闷着问我和老人: “那你们到我的店干什么咯?”
“从监控里看,他们两个像是把火源周遭的货物搬离,避免被火烧到。”警员回答道。
只是冷冷地看着店长,嘴里小声吐出一句:“就你这店,有什么值得人偷的。”
声音虽小,但房间拢音,每一个字老板都听得清楚,他为人最狠别人瞧不起自己,一听我说这话,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叫嚷,要不是警察拦着,差点中到我脸上。
“你干什么!这里是警局!你想造反?”一个中年警察用手轻拍桌子,不怒自威,店长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便老实了。
我顺着老人看过去,玻璃幕墙没着火,是后面的房间起火了,闪烁的火光从玻璃墙底缝里冒出来。
“店长,你文玻璃墙后面是什么房间?”我问道。
店长也见到玻璃墙上摇摆的火光影子,只好把棍子扔掉,从腰间寻找钥匙,一路跑着去西侧走廊开门。
无奈,警察只得先把我们铐在警局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监控调查结果。
超市店长那边,还在一个劲儿地添油加醋,说我们两个其实早就盯上了他的店,我经常来他家买东西是因为我要踩点,而老头就用眼睛看不见来打掩护,让他放松警惕。
一套套瞎话根本不打草稿就脱口而出,气得我直咬牙,但是碍于在警局里,总不能站起来和他打一架。
“你们是警察还是我们是?我们自己会办案,谁做了坏事我们也不会包庇,你们两个就算没有偷东西,私闯民宅就已经违反法律法规了知道吗?必须要接受惩罚。”
警察看着我说,我低下头只能认栽。
“还有你,你嘴巴能不能积点德,怎么跟老人说话的?现在事实搞清楚了吗就妄下论断。警察让那几个队员给现场拍了照,并且调出了超市的监控记 录,把我们三个都送到了警局。
没想到这人反咬一口:
“警察同志!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半夜撬开我的门,闯到我店里!偷鸡摸狗啊,要偷我的东西,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们见逃不出去,就放火烧我的店啊!警察同志,您一定要狠狠地处置这两个贼啊!尤其是这个老的,别看他眼睛瞎啦,心可是黑得很哦!”
“不是啊!警察同志,您听我们说,我和这位老人完全没有动这个超市一点东西,不信您搜我们的身,我们绝对没有拿一样东西!”
老人跟我说起这件事,风轻云淡:“她也是个人,也有很需要的东西,她愿意守在我这个没用的瞎子身边,已经付出太多了,有的东西我给不了她,她朝别人要,我不打算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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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情况的这一晚,妻子抱着自己哭了一晚上。
束甲也很内疚,他知道丈夫在这方面的失职会让一个本就饥渴的女人陷入怎样的绝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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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伙计听说了束甲的事,主动上门,攥着束甲的大手道:“伙计,英雄!我服你!要是找不到工作,要是不嫌我这庙小,来老伙计我这儿做活儿,不难,不费劲,工钱你开。”
束甲答应了工作,开工钱的事没答应,岂料老伙计一开口就是束甲都不敢想的大价,吓得他双手握着老伙计的手,“价钱还是我开,我开。”
工作不难,束甲每天坐在报亭里给老伙计做些下手活,天暖和的时候就晒晒太阳。
据说领导出门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束甲不肯撒手。
束甲有家室,有房子。
妻子人很漂亮,很会照顾人,也能干,在束甲适应盲人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把他照顾得很好,经济方面也从不发愁。
束甲的承受能力不算弱,用了一个月就从失明的阴影里走出来。
战友告诉他那个谎报情况的黄毛学生,听说束甲失明,几度害怕到想自杀,他在学校里偷偷搞生意,倒卖定型摩丝,平时把货藏在那个纸箱子里,那天怕说出来被学校处罚,便谎报没有隐藏危险物品,哪承想害了束甲。
束甲亲自到学生家里探望他。
束甲哭着吼。
战友也哭了。
不再阻拦医生。
“告诉我,我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束甲格外激动,说话带着颤音。
战友拉着医生的手,一同说道:“没有大事,就好好养着——”
“你们说不说!不说我就绝食,再也不吃不喝!”束甲仰着脖子喊道。
束甲笑了:“行。”
他乖乖输液,按时吃药,大口吃饭,下床做康复运动,甚至要战友教他做眼保健操。
两个多月以后,身体表面的伤痛基本恢复。
尽管把眼睛努力睁圆,睁到眼角撕裂般疼痛。还是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他绝望了。
手脚拼命敲打床板,战友们围在他身旁,用力按住他的肢体,哭着呼喊束甲的名字。
纸箱上的暗火在春风鼓动下突然燃起,束甲亲眼看着摩丝瓶爆炸,火光直扑到自己面门, 一阵灼热的气浪将他掀翻,尽管有护具防护,但是下一秒,束甲的眼前一黑。
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至今没看见过光。
老人束甲回忆道:“那个宿舍处在阳面,我至今记得那个春天的阳光,很奇怪,刚开始是金色的,透过烧黑了的窗子照在地上,我离它越近,光线就越模糊,最后变成了淡紫色。”
仅一分钟不到的时间,老板脸上鬓角全是汗,气喘吁吁,看得出来被吓坏了,如果今晚这里没人,没有我们,可能整个杂物间,甚至整个超市都要被烧毁,后果不堪设想。
老板越喘越急,一屁股坐在纸箱子上,没好脸色地看着我,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我,气得发抖, 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
“你——你们——你你——”
束甲闻言,问男同学要了藏照片的位置,立即奔上楼,不顾战友的劝阻。
一路平安无事,来到619,宿舍被火烧了一半,阳台的窗户开着,干燥的春风灌进来。
他来到阳台一人多高的行李架旁,男同学说父亲的照片就放在第三层的棕色皮箱里,在那个皮箱旁,还有一个大大的纸箱。 纸箱旁的箱子被火烧了一半,星星点点的暗火燃到纸箱上。
束甲正要冲上楼时,队友拦住束甲问道。
此时火情已经扑灭殆尽,宿舍楼里的学生也基本都搜救出来了,只是宿舍楼仍有暗火, 一旦遇到危险品,随时有爆燃风险,如果只是为了一张照片而冒 这么大风险是不值得的。
男孩子支支吾吾,嘴皮子打哆嗦。
其中有一个黄毛小子,一头漂亮的头发被火烧掉一半,束甲把他背下来的时候,男学生捂着头发不敢抬头,被吓到失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要冲回去:
“我爸的遗照还在宿舍里!我要拿回来—”
人们拦着他,他就哭闹,束甲奔到男学生旁,“你宿舍在几楼。”
老人名叫束甲,父亲给起的,希望他长大成人披挂战甲为国征战,二十岁时当兵没成,三十岁做了消防员,救火英雄,算是圆了父亲的嘱托。
束甲很热爱这份工作,有火灾出警时总是冲在第一线,尤其是遇到有人被困在火场里的情况,他跟不要命似的往里冲,没有他救不回来的人,立过很多功,被战友们调侃“火神都惧怕的男人”。上级很喜欢也爱惜这个小伙子,甚至还劝过他:“敢于冲锋是好事,但是也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束甲嘿嘿笑着,嘴上答应,但下次出警依然冲在最前线。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老人竟先问起我的情况。
“码字,写故事。”
“哦——”老人笑着应道,“那你对我的故事应该挺感兴趣的,可以帮我写成书吗?”
“你很有善心。”老人把盲杖收好放在床头。
“谢谢。”我是这样吗——我从来不评价自己,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能是受到唐陆的影响吧,不让每一个无辜的生命枉受冤屈我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要不要进来坐坐?你对我挺感兴趣的。”
“嗯。”老人应了一声,路上没再说什么。
我一直把老人送回家,他住在一间废弃的报亭里,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地方,外面贴满了小广告,有一扇窗户,不用窗帘遮挡,光是灰扑扑的风尘便把屋内遮盖得严实,
“您就住这里?”
“老同志,您眼睛不方便,我们开车把你送回去吧?”一个小警员要搀扶老人站起来。
老人摇摇手,自己站立而起,掏出盲杖,笑着婉拒:“不用啦不用啦!老小子没坐过车,不喜欢坐车,还要劳烦警察同志告诉我这儿的地址,我自己就走回去啦!”
“不用了,不用警察同志费心了,我把老人家送回去就好。”我说道。
队长摸了摸胡子,“这下有意思啊,你们是怎么知道超市里要着火的?”
“刚才老人家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没信。”
此时店长彻底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也嘣不出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才从资料间走出来跟队长说:
“这两个人确实没有偷和破坏超市内的东西,至于隔板间的火灾情况,也不是他们二人引起来的,是十一点左右,一个工人在隔板间吸烟,把没灭掉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随后引燃了纸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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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是一间长条房,专门用来堆放纸壳杂物,没想到是那房间里着火了。
我跟着店长跑进房间,对老人说道:“您別进来!”
老人确实也没进来,他很有安全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