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予慢悠悠地把剩下的话说完:“岳琦先生,滨海京剧团的人事主管。”
幸好刚刚把持住了……
玄殷顿了一下,继续用刚刚那个腔调道:“哎呀,不愧是京剧团出来的人,这身段气度,一不小心就误会了,哈哈,岳先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京剧团主管人事,果然年轻有为。”
齐予正在京剧团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站着,和一个小年轻在说话,小年轻长得眉清目秀的,气质儒雅,表情温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我和玄殷按捺着激动之情下车,站到齐予身边,双眼放光地看着那个小年轻。
小年轻在我们如狼似虎地眼神下红了红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玄殷低头算了会账,又抬头看我,叹了口气:“郁明珠,你说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呢?前有肖铉,后有朗冶,你说这一个个也得算是人中龙凤神中豪杰吧,怎么就都一头撞死在你身上了呢?真是太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了。”
我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你……你果然喜欢肖铉吧。”
玄殷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算账。
那两根羽翎不停地抖动,袍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到最后,变作嚎啕大哭:“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这个地方固执的留住时间,以百年为界限,幸好,只有半个百年,你就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嗓音已经不复当年最好的时候,有些微的嘶哑,可言语里的气势依然长存,一刹那间台上的锣鼓猛然寂静,天地无声,戏袍定在原地,良久,方颤着声音道:“师哥?”
顾博然闭了闭眼,眼角挂下一道晶亮水痕:“博恩,我回来了。”
稻子从戏台上飘下来,急切地飘到顾博然面前,戏袍的袖子抬起来,放在顾博然抬起的胳膊上,又唤了一声:“师哥。”
回来了。
戏台上依然是那一袭脏兮兮的戏袍凭空悬浮,急切的锣鼓声起,那戏袍随锣鼓紧走台布,蓦然一停,开腔道:“老将军请了。”
没有人回答。
好像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九死一生地熬过来,重新回到这个街口一样,记忆里的东西一件件模样鲜明的跳出来,心里那些想忘又不敢忘的过往,在这里,依然面目如新。
他在戏园门口停住脚步,慢慢站直佝偻的腰身,拉了拉身上洗的发白的旧式工作服。
他的手慢慢贴上门环,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冷静,紧抿的嘴角松开,他的背依然驼,却给人以挺拔的印象。
玄殷道:“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再入轮回,可有一些生魂,执念太过强大,于是便滞留阳世迟迟不肯离去,直到心愿了解,便称之为鬼,有的生魂命好,遇到高人出手,在阳世滞留百年还不妨碍投胎转世,但是有的命不好的,便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留下,或许还等不到心愿了结,就魂飞魄散了。”
他越听,脸色就越苍白,哆哆嗦嗦地问道:“稻子……稻子他……”
玄殷道:“您再不回去,他就要真的魂飞魄散了。”
我说:“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说,顾博然早就在文革中去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但是,上个时代的人却依然有关于您的执念,您活下来了,那个执念,也活下来了。”
可能我说的太过文艺,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喃喃道:“执念?”
玄殷不耐烦我们磨磨唧唧的打哑谜,上前一步,道:“其实就是您离开春生和戏园子的时候,曾经答应办完事就回去,让人等着您,现在那个人托我们来问问,您的事情办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去?”
他握着扫帚的手慢慢放下,一言未发。
我说:“我既然能找到这儿,自然能确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没想到您居然还活着,居然还在滨海,居然会在这里工作。”
他的手微微抖动,抬起来扶住了一边的墙,良久,长长一声叹息:“顾博然,这名字,有半个世纪没人用它来称呼我了。”
我们走天桥到剧团门口,他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扫地,握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爬满了老年斑。
这只曾经握刀枪的手,这个曾经演英雄的人。
可能是我们在门口站的时间太长,终于惊动了老人,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腰,眯着眼睛看了我们半天:“敢问几位是来……”
夏弥听了这话,满脸通红地缩蛋糕间去了,我瞪他一眼,道:“你要是认真的,就好好追,追到手好好谈,可你这一天到晚居无定性,来我这打工都是玩票性质,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姑娘交给你。”
玄殷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又不是她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年头又不是认真了就能追到手,比如玄嚣,够认真了吧,你拒绝他还不是拒绝的跟玩儿似得。”
我:“……”
玄殷问道:“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顾博然么?”
齐予道:“他们只知道他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票友,对武生和老生的演绎很有心得,所以一直尊称他为穆老师,顾氏武生的大部分戏路步法,都是他传给那些年轻演员的。”
我说:“他从来没有回过戏园子吗?”
我惊讶道:“首长居然如此讲道理?”
齐予看了我一眼:“文革时期暴动的都是刁民,地方的军区首长还是个正常人,何况顾博然并不是政治犯,不牵扯利益纠纷,自然好说话。”
我说:“然后呢?”
玄殷问道:“什么样的人生?”
齐予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问救他的那只游魂是谁。”
我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他妻子?”
齐予道:“那是顾博然,他今年101岁了,他还活着。”
我大吃一惊,又仔细去看那个老人,他脸上布满了疤痕,狰狞扭曲,打眼一看,犹如恶鬼。然而他的表情却十分安详平静,眼睛平静犹如一泓深水,丝毫不显浑浊。
他是顾博然,那日在月光之下离去时,穿着干净整洁的中山装,虽然年近半百,却眉目依然俊朗的顾博然。
小年轻跟他礼貌的道了个别,走天桥进剧团去了。
齐予这才正眼看了一下玄殷:“神算,您打鸡血了么?”
玄殷无辜的摸了摸鼻子:“太激动了,没搞清状况。”
陪任夏耗了一天,最后哪儿也没选定,这姑娘充分显示了她与生俱来的多事本质,横挑鼻子竖挑眼,还老说话不算数,一会挑这个一会又看上那个,难为设计师还能一直保持笑容,换我早就泼她一脸酒。
他们的婚礼定在明年的九月份,据说是他俩在机场惊艳初遇的那一天。虽然我觉得那一天一点都不惊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任夏刚回来的时候,还和朗冶在接机处互相调戏,调戏的很开心。
朱颜自从那一日接下了找人的任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当然,也有可能是出现了我们不知道,毕竟齐予的店也是开要门做生意,不能在我这长期扎根。
齐予露出一脸“这货是谁我真的不认识他”的表情,上前一步,伸手把他拨拉到一边:“谢谢岳主任了,我这就去跟穆老师交流一下,再确认确认。”
小年轻对齐予笑笑:“你们这样帮抗战老兵找战友的行为,真是太让人感动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愿意加入你们的组织。”
齐予点点头:“我会把您的意思给我们会长传达的,谢谢您。”
齐予慢悠悠地打量了我们一眼,慢悠悠地伸手,慢悠悠地介绍:“这位是……”
他还没说完,玄殷就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那个小年轻的手,激动的晃了晃:“哎呀,这位就是顾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不愧是戏剧界未来的名角啊。”
小年轻惊恐地看着他,使劲把手抽出来,又后退一步,勉强笑了笑:“你误会了,我姓岳。”
齐予的电话这时候打过来,他报了个地址,说顾博然找到了,让我们立刻过去。
我和玄殷都十分激动,因为他报的那个地址正是滨海京剧剧团的地点,果然唱戏这东西讲究天赋,顾博然上辈子是名角,这辈子估计也差不了。
在去的路上,我和玄殷绞尽脑汁地回忆了滨海这几年后进的京剧新秀,还假设了无数场景并进行小规模排练,以保证一会能够顺畅沟通,说服他相信前世今生的纠葛,然后再去见稻子一面。
你到底回来了。
顾博然抬起手来,拍着他的肩:“你本可以不等我。”
顾博然注视着戏帽羽翎下那段空气,眼神幽深,似乎真的能看到那张看不见的脸,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低低的“唉”了一声。
稻子忽然一低头,戏袍一曲膝,跪在地上,已经带了哭腔:“师哥……我没本事,没招呼好嫂子……师哥,你不知道……师父他也……他也……”
顾博然一矮身,也跪倒地上,紧紧捏住那身袍子,声音哽咽:“我知道,博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然而他也并不以为意,停顿片刻,似乎是等一个人答了句什么,才继续道:“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停顿了一会,他又道:“但不知哪家先放?”
顾博然忽然应道:“自然是你家先放。”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小心眼的男人更可怕的物种了,每次把肖铉拎出来刺激我一番,然后还要做作的嘱咐。
“当然,我就那么一说,打个比方而已,你可千万不要在生出什么别的心思,那对你对他对朗冶都不好。”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偏偏又发作不得。
几十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是英雄,今日重游故地,依然是英雄。
顾博然回来了。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脸上忽然扬起微笑,和半个世纪前,那场倾城的月色之下,他离开之前扬起的笑容一模一样,那个名震滨海戏坛的名角儿,让整个滨海政府为之刮目的顾博然。
我们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搭车前往戏台街,主要是考虑到稻子的情况,如再在日光之下游**几次,立刻形神俱灭也说不准。上车的时候,穆念春浑身僵硬,紧紧握着车门上面的安全把手,一路上都不发一言。
我们在戏台街街口下车,那周围的房屋布局和半个世纪前一模一样,有很多次政府想要改造,全部被稻子想办法阻止。
穆念春每一步都走的极慢,就像时间在这里刻意放慢的节拍。那个早点铺子,只有老头老太太住的砖屋,斑驳墙壁上爬满藤蔓植物,地上长着滑腻的青苔。
他瞬间面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博恩……稻子……他……他还活着?”
玄殷笑了一下:“您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他面色诡异地重复:“鬼?”
他扶着墙,慢慢在登记处的桌子后面坐下,沉默许久,才道:“你们能找到我,想必是废了些力气的,只是我不明白我还有什么值得寻找的。”
我笑了笑:“顾博然死了,但是木头还活着,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打断他的话,张口喊道:“顾老师。”
他连眉角都没有动一动:“找人?”
我又道:“顾博然老师。”
齐予音色沉沉,似叙述也似叹息:“没有,一次都没有,或许在他看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
玄殷笑了笑:“还能怎么办,原本还担心他已经投胎转世,需要唤醒他的记忆,现在正好省去这一步骤了,以他的心气,如果真的把往事当做前生,就不会在剧团看几十年的道具。”
齐予道:“他们要枪毙他,顾太太无计可施,在他面前显了型,放火烧了关押他的地方,让他自毁容貌逃了出去,那场大火烧掉了九条人命,惊动了中央地府,顾太太就是在这件事里被抓回去的,到现在还在十八层地狱,为这九条人命恕罪。”
我张了张嘴,问了句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些事情,顾博然知道么?”
齐予摇头:“他自然不知道,我刚刚问了岳主任,滨海京剧剧团成立的时候,他是负责管理戏袍道具的,几十年来一直再做这项工作,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就住在保卫科里。”
齐予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和玄殷都震惊了:“真的是他妻子?”
齐予道:“他妻子逃脱了鬼差的追捕,亲眼目睹了丈夫被批斗游街,顾博然那天晚上,并没有去逃命,而是去找了当地红卫兵的首长,与他达成协议,只要他低头认罪,他们就不牵扯春生和戏班。”
齐予道:“朱颜没有在生死薄上查到他,求了地府编辑部的人,才知道他原来在这里,你知道吗?顾博然是地府第一个,没有命格的人。”
我转脸看他:“没有命格?”
齐予道:“他应该在文革后期死掉,但是有一只游魂给了他三言两句的提示,让他自毁容貌,趁夜逃脱,救了他一命。所以从此顾博然死去,穆春生却活了下来,地府从来没有被鬼救活的人,所以他们留着他的性命,想看看他不受地府命格的约束之后,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我问齐予:“你搞清状况了么?穆老师又是谁?”
齐予叹了口气,用手指着京剧团门口保卫科的小屋子:“你看到门口那个老头了没?”
我眯着眼睛一看,一个满头花白,腰严重佝偻的老人穿了身灰布工作服,正拿了把小扫帚,打扫大门。
玄殷已经在店里无聊的长毛了,每天以调戏夏弥为打发时间的娱乐工具,我一直觉得他大概对夏弥小姑娘有意思,这可不成,这货一天到晚没个上进心,夏弥要嫁给他就太亏了。
是故每次他调戏夏弥的时候,我都要横插一脚。
“啧,我说你一个即将结婚的妇人,能不能别妨碍年轻人追求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