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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身后百年名(第2页)

“丈夫一言,岂肯失信于你!”

这出戏里的黄忠到底失信于夏侯渊,然而这个戏院里以世纪为单位等待的人,和那个以生死为约定铭记的人却从没有失信于对方,顾博然前半生在梨园里投诸的所有心血全部有所传承,而顾博恩则恪守了他的诺言,他让他代为记住的,他通通烂熟于心,他让他代为保管的,他一直妥帖珍藏。

台上锣鼓喧天,衣香鬓影间热闹非凡顾博然一生引以为傲的步法被顾博恩完美无瑕地表露,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戏园子里,《定军山》最后一场武戏,纵观梨园千年历史,无出其右者。

“正为此事而来。”

我和玄殷齐予一同站在台下,用此生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这出戏,没有高朋满座,没有轰然喝彩,甚至没有崭新的戏袍,没有炫目的灯光。

但台上两人投入的神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是此生最好的模样,在他们还年轻时,还在京剧最流行的时代,每一位名角儿都会受到特殊礼遇。在他们登台献唱时,还会有戏痴痴到骨子里的票友,在精彩之处忘形,手舞足蹈,大喝一声“好!”。

常言戏子无义,因为戏台上那些感天动地的大义都是假的,别人的,可若是心中无义,有如何能演出戏台上的大义?《儒林外史》里曾经提到一个大善人,戏子鲍文卿。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怜贫恤孤令人钦佩。吴敬梓在书中说他,“虽是下贱之业,但是个君子。”

说君子,心为君子,演英雄,身为英雄。

君子一诺重千金。顾博然答应他的师父,会为振兴梨园而活下去,于是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任凭那些无知的暴民践踏他的尊严,虐待他的身体,曾经骄傲到宁愿用婚姻来换取出人头地的少年,曾经那个抱着奴才心试图唱英雄戏的戏子,终于被现实撕破了所有光鲜伪装之后,重生成了真正的英雄。

一伙人都愣了,面面相觑,都摇摇头:“你刚刚怎么不问!”

我按着额头,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我刚刚没想起来嘛。”

——第五卷完

齐予问道:“那雨停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穆念春这个人吗?”

朗冶点点头:“再也不会有人记起。”

齐予点点头:“地府命格录上,顾博然本应在文革中去世,穆念春不应该在这世上存活,但是他居然能活下来,还能留下这样多的东西。”

这是穆念春的一生。

他心口聚集的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们都有些惊讶,这个本应默默无名的老人,原来他在这世间留下了这样多的记忆,这样鲜明,这样深刻。

灰色的雾逐渐充斥了整个戏台,慢慢向外扩散,良久之后,直到外面再也没有画面片段进来,朗冶才睁开眼睛,掂起一缕云雾,做了个手势,将它们扔上半空。

朗冶点点头在顾博然的遗体边蹲下,伸手握住他苍老瘦削的左手,凝了凝神,闭上眼睛。

天空中蓦然亮起点点星光,无数成片段的画面从戏园子外面的天空飞进来,聚在顾博然心口,变成云雾形状的一团。

是那个繁星点点的晚上,他离开春生和戏园之后,独自走在滨海空旷的街道上,走过贴着无数大字报和浓墨书写口号的街,明明已经到了城门口,却又折身,向文革小组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看着他,阴着脸道:“不管拉倒,老子怕你了还。玄殷,去给任夏打电话叫她过来。”

玄殷乐颠颠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掏手机。

朗冶拦住他,一脸吃黄连的表情:“别别,我错了我错了,你们想怎么样,说吧。”

玄殷跟着点头:“就是,你看,杀人就算不判死刑,也得判个无期吧,我们是无所谓,但你忍心让你媳妇在牢里坐个无期么?你看她的命还那么长,回头就她是女子监狱里资历最老的囚犯,监狱长上任还得去她那拜码头。”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简直悲从中来,于是蹭到他面前,企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攻陷他。

朗冶对我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的确不忍心我媳妇去坐牢,但你又不是我媳妇你说对吧,我干毛要管你?”

齐予道:“就是顾老先生从批斗看守所里逃出来后的化名,穆念春一直在滨海京剧团看服装道具。”

朗冶搓了搓下巴:“在编啊,在编就比较困难了。”

齐予眼巴巴地看着他。

玄殷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气回肠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然而还没开腔就被朗冶打断:“说简单点。”

齐予道:“就是我们找到顾博然了把他带来和顾博恩见了一面他俩都十分激动然后一起唱了一出《定军山》唱完死了。”

我:“……”

“好,唱哪一段?”

“就从第二十场开始唱,你演夏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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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齐予后面悄悄掏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静音了,屏幕上14个未接来电。

齐予往旁边一让,把我暴露出来:“朗医生你不要这样,的确是我把你老婆带这儿来的,但是我真没有不让她接你的电话。”

朗冶阴着脸走过来,纵身跳上戏台,走到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把你揍一顿。”

正讨论着,戏园子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那门本来就年久失修,又被这么用力一推,在寂静深夜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吱嘎”一声,纵然我们仨在人鬼神三界都有过硬的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集体打了个哆嗦。

一个人影站在门边,全身躲在围墙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齐予上前两步,把我俩挡在身后,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扶了一回额,半死不活道:“我们是不是得先给京剧团一个交代。”

齐予道:“咋交代?”

我说:“还能咋交代,编个合情合理地瞎话呗,总不能跟人说我们带他去见他过世已久的师弟,他一激动跟师弟走了。”

我和玄殷跟着一同弯腰下去。

凭空浮起的二胡唢呐失去依托,掉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院落里,隐隐还有回声响起,似乎是那些独奏了百年的乐器,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演奏他们,而发出的悲凉叹息。

静默了一会,齐予问道:“现在怎么办?”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台,和稻子一起聚到他身边,然而顾博然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他脸上疤痕纵横,状如恶鬼,唇角挂着安详的笑意,正慢慢断了呼吸。

稻子大喊了一声:“师哥!”

玄殷扭过头,长长叹息。

稻子却摇头:“你答应过我。”

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所以我答应你,我会等你。

我侧过脸去,用指腹按住眉心,将冲到眼底的泪意逼退。我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见过无数爱恨离别,见过无数生死之约,本以为早就麻木。然而现在,却被这一份无关风月的承诺感动的丧失所有表达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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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忠挥刀斩杀了夏侯渊,立马于戏台之上,得意洋洋地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三声之后,那个直挺挺的身影忽然一僵,直接仰面倒了下去。

“但不知那家先放?”

“自然是你家先放。”

“老将军若有二意?”

“老将军请了。”

“请了。”

“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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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殷道:“世人理应铭记他。”

朗冶道:“他们会铭记顾博然的,梨园千年情义长存,只要唱武生,必知顾博然,他辛辛苦苦偷生几十年,为的不就是让那些东西,不被忘记么?”

他们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稻子的记忆里曾经提到的那本《博然笔录》,于是道:“顾博然曾经交给稻子的那本书,你们谁知道藏哪了?”

戏台上的雾气被那一缕牵引,逐渐上升,布满了整个晴朗的夜空,逐渐阴云密布,蓦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阵阵,紧跟着便是倾盆大雨。

朗冶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等这场雨下尽,那些记忆便会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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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戏台的幕布忽然开始移动,缓缓闭拢,他们一起消失在戏台的幕布里,少时,二胡唢呐重新响起,大红的幕布拉开,一袭黑色的戏袍端端立在舞台上,手里执着一柄长刀,端的啥威风凛凛,杀气千般。他随意挽了一个枪花,动作娴熟,抬手一挥,开口唱到:“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

这是我此生看过最好最隆重的京戏,没有之一,这一刻才领略到梨园行真正的魅力,不仅仅在于戏台上的爱恨离别,家国大义,还有那大红幕布后面,所有的辛酸和汗水,所有的承诺和点头。

是他从关押批斗人员的看守所逃出来之后,背后熊熊火光直舔天际,他手里握着半只剪子,尖端抵在喉结上,沉默很久,又移上面颊。

是京剧团成立,他已经满头银白,无数戏衣挂在以架上,他在剧团的服装道具室里,伸手想去触摸那些色彩斑斓的戏袍,却几次都没有敢摸上去,良久之后,慢慢屈膝跪在地上,发出一声痛极的呜咽。

是年轻的戏子们在墙上贴满大镜子的形体室练功,恭敬地向他询问其中一个步法是否正确,请他来做示范时,他僵在原地的动作,和镜子里映出的,盛满苍凉的眼神。

玄殷道:“很简单的,就是你把这世上和穆念春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掉就行了。”

朗冶指着地上的人道:“那遗体怎么办?你也不给人家办个遗体告别仪式,这样真的好么?”

齐予道:“他并不在乎什么告别仪式不告别仪式的吧,穆念春本来就是替顾博然活着,现在顾博然的心愿完成了,穆念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世上只铭记一个顾博然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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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殷赶快过来火上浇油:“啧,现在这男人太不靠谱了,刚刚还职责我们把他老婆拐走,现在分分钟就不愿意管了,明珠啊明珠,你跟他还不如跟我们玄嚣呢你说对吧,你看看现在这事儿搞得,真是的。”

朗冶脸上风云变幻。

玄殷忽然“咦”了一声,走过去对朗冶道:“你能不能把这世上和穆念春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掉?”

朗冶皱起眉,半天没答话。

我看了看玄殷和齐予,加入劝解大军,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意在凡世使用法力,但现在的情况是你不施法我们就要坐牢,两者相比,还是施法好一点,你说对吧。”

玄殷:“……”

齐予无辜地看着他:“简洁版就这样,大概就发生了这么个故事。现在的问题是顾博然死了就死了,但穆念春怎么办?”

朗冶道:“穆念春又是谁?”

我默默躲到玄殷身后:“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我现在不好好的么,俩男人跟着呢,要攻击也轮不到我。”

玄殷一侧身闪开,打圆场地“哈哈”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这样,你俩的私人恩怨回去再说,你先帮忙想想现在咋办。”

朗冶这才看到地上躺着的一个死人和一身戏袍,问道:“什么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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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我他妈快被你吓死了,你把我老婆拐到这来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打电话也不接,找人快找疯了。”

他走出围墙投下的阴影,脸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眉心狠狠蹙起,一脸焦急之色:“玄殷你难道不知道她现在情况特殊?你还让她到处乱跑!”

齐予想了想:“我们可以说他见到阔别已久的老战友,一激动心脏病突发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说你这孩子你当时为甚要说这瞎话,你为甚不能跟人说你是他儿子接他回家享福?”

齐予:“……”

顾博然总算完成了他的心愿,将他所悟出梨园技艺传承下去,稻子也完成了他的心愿,终于等到师兄归来,我们……我们好像就是来凑热闹的,现在顾博然死在我们面前,我们总不能把他扔这不管,国家早就不准土葬,那火化买骨灰盒买墓地什么的,都得我们去操心。

最要命的,是穆念春的后事,人家在京剧团看道具看的好好地,我们去找了他一趟,然后人就死了,摆明了这桩命案跟我们脱不了关系,要是报警的话,搞不好我们一伙还能在《今日说法》上露个脸。

现在想来,虽然这桩闲事管的很令人感动,但……

那身戏袍扑在顾博然胸口,慢慢瘪了下去,这代表穿着它的那抹游魂,正慢慢消散最后的形体,万籁俱寂之间,恍然听到一声低低的……

“师哥。”

齐予原本蹲在地上,试图对顾博然进行医疗救助,见此情景,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看了我们一眼,肃整衣冠,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顾博然抬手抹了抹眼睛,在稻子肩上拍了拍,扶着他站起来,向那个破旧的戏台走去:“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记着吗?”

“一日都不敢忘记。”

“和我一起唱一出《定军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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