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了一下,唇边飘起袅袅白雾:“前些天碰见笔砚街的神算子,他问我是不是要求你办事,那时候我还在犹豫,他就提点了我两句,说我珍藏的一个孤本,可以当做问路石。”
我警戒又好奇地看着他。
齐予把车把上挂的一个袋子拿下来,递到我手边:“要看看吗?”
齐予笑眯眯道:“来求你办事。”
我想起之前和他有关的那桩事,谨慎的后退一步:“本店今天不接待有信仰的人,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事务授理。你离我远一点,我现在特殊时期,打死人不犯法啊。”
齐予疑惑地看着我,真心实意地关心道:“你精神病犯了?”
朗冶搞清了来龙去脉,大笑:“那你还不如把活动办大一点,当场求婚的送婚礼蛋糕。”
我摆摆手:“不行,那就亏了,开心归开心,做生意还是要动脑子。”
说着跟他一同出门,朗冶去提车,我在门口用导航搜可以做条幅的店,蓦然间一道凉风迎面扑来,我猛一抬头,看见一个阔别了半年多的熟人骑着一辆银色山地车呼啸而来,在我面前猛地一刹车,前轮距离我的脚……两公分。
老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面前女子黑发如云,一袭银袍,似乎是冰冷月色。
“朱颜……”
女子偏头看他,挑起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不错。”
姜离点头:“很深,深到骨子里。”
孟婆笑了笑:“那我把它放在你心里最深的地方,如果来世你能想起它们,就继续背负吧。”
姜离看着她,似乎看到曙光:“可以不忘记吗?”
齐予又点点头:“她在地府苦熬三十年,就是为了告诉我……她恨我。”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七世之前,阳世飞花点翠,冥府肃穆森严,彼时名叫姜离的老人立在忘川边,脚下开遍了彼岸之花,那碗忘却前世的孟婆汤就端在手里,浑浊的犹如泪滴。
齐予道:“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吗?”
我心说我又不在现场,我怎么可能知道,但考虑到他现在情绪不稳,遂和蔼回答:“不知道。”
齐予用手撑着额头,道:“忘川边,我端着我的孟婆汤,心里还在想,她会投胎到哪的时候,她出现了。”
齐予苦笑一下,道:“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在不伤害她灵魂的前提下,保住她的性命,每一世都在尝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每一世我都在查梦魇术宿主和斩梦人,七世了,每一个梦魇术的宿主都死在斩梦人的剑下,直到……季妩。”
我想起当年那场神秘的仪式,宋秦代替季妩赴死的那天,他死灰一般的面色,原来是因为他找到了方法,而这个方法就在身边,几百年来,他却从来视若不见。
“我从来没有兴起过……替她去死的念头。”齐予低下头,声线微微颤抖:“包括在那之后,宁愿每一世都活在不休不止的愧疚里,也从来没有兴起过这个念头。”
齐予被我一番咄咄逼人的连珠炮攻击的脸色发白,他一眨不眨地看了我很久,再张口的时候,嗓音竟然有点哑:“你能不能先听听我的故事,再决定要不要帮我?”
我当着他的面动作夸张地深吸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一副很明显正在压抑怒火的表情,连说出口的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显而易见地不耐烦:“你说。”
齐予素白的脸庞染上微薄霞色,有些许难堪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我先前,给你讲的那个宋代姑娘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我说:“这还用问吗,人家烦你呗。”
齐予一直努力营造哀伤沉郁的氛围被我两句话打破,他有些无语,还有点不高兴:“郁小姐,我很诚恳的在请求你的帮助,请你看在前两次……”
“别给我提前两次,”我拉着脸打断他,“实在不是我知恩不图报,你想想,如果我帮你借了一本书,是不是可以以此要求你去帮我杀个人?”
我强忍着自己不动手掐死他,好言好语地劝:“此事非同小可,就算我被迫答应,若是想糊弄你,自然有千万种办法,你先起来,我们商量个万全之策。”
齐予叹了口气,站起身,又坐回我对面:“我太心急了,很抱歉,从开始到现在,我轮回七世,每一世都想找她,但每一世都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熬到寿终正寝,去到冥府,但是冥府的司命官又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我又扶了一回额,慢慢地、心平气和地问他:“你看我长得像司命官的亲戚么?”
我说:“这个好,那你先看着店,我去做条幅。”
夏弥点头:“你做一个洋气点的条幅,不要用傻乎乎的红底白字。”
我收拾收拾准备出门的时候,朗冶从内室出来,捏着车钥匙往外走:“我回医院一趟,替同事顶班。”
齐予沉稳地对我微笑:“我没有喝那碗孟婆汤,所以我记得前世,不仅是前世,自遇到她之后所有的转世轮回,我都记得。”
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
齐予站起身,绕过桌子到我面前,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低着头,心平气和道:“郁小姐,我诚恳的请求你,帮我找她,这对我很重要。”
齐予摇头,坚定道:“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我半死不活地撑着额头:“虽然我也是个有神论者,但是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跑来求我帮你去地府找人……或者你只是我需要帮你打精神病院的热线电话?”
齐予沉吟了一下,问我:“你知道人死之后,会在阳世盘桓三日,然后遂鬼差入地府,恕清罪孽,喝一碗孟婆汤,走一回奈何桥,然后转世轮回吧。”
他静默很久,微微一笑:“我不能给你提供任何有关于她的信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找她唯一的途径是……通过冥府。”
我没反应过来,发出了一个无意识的单音节:“啊?”
齐予点点头:“通过幽冥地府找这个人,我只想到这一种办法。”
朗冶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我惆怅而不甘地目送他的车渐行渐远,齐予陪我目送了一会,下车来把车子推到一边锁好:“那我们进去说?”
我又往朗冶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含恨道:“哦。”
于是我贞烈地把头一扭:“我不要了。”
齐予笑容不变,道:“如果这个不够的话,那加上长生果呢?”
我震惊的把头扭回来,惊恐地看着他。
苏谋搂着哭哭啼啼地任夏同志去正式见他家外婆,朗冶往我怀里塞了一盒纸巾,让我自己找地哭去,不要妨碍店里开门做生意。
这两天店里的生意很好,临近年关,大姑娘小媳妇都来采办年货,因而在店里歇脚吃甜品的就越来越多,这让人很难判断生意好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还是因为玄殷走的时候给我摆的那个招财风水局。
夏弥没有目睹这些爱恨情仇,完全无法理解我心中喷薄如滔滔黄河水一样浓烈的情感,我拉着她倾诉,这小丫瞄着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坐立不安,逮空插嘴:“那个……明珠姐,我这个……什么都没上锅呢,你要是再拉着我聊一会,咱今儿就没东西卖了。”
我伸手想接过来。
齐予手一缩,温和地微笑:“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奇心能害死猫这个道理,我很早就听说过,作为谚语中的当事人,我一直恪守本分,千万不能随意好奇。
我:“……总之我绝对不会帮你的,你趁早死心。”
齐予惋惜地摇头,扼腕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想想当年,你两次来找我帮忙,我帮你帮的多么不遗余力。”
我瞠目结舌,好吧,我的确找了他两次,可是这两次……没有一次是因为我自己的事情啊!
我背上一层冷汗。
齐予挑着眉做震惊状,拍了拍胸口:“好险。”
我保持僵立的姿势,感觉有点腿软,白着脸道:“你干嘛?”
孟婆点头:“只要你能想得起,就永远不忘记。”
老人舒了口气,点点头,将瓷碗递到唇边。
然而一道冰冷的女声却蓦然插了进来:“姜离。”
“饮下它,所有的恩怨纠葛,都会化作这片花田里的一株彼岸花,你就能带着一身清白,好好上路。”孟婆佝偻着背,语气不知是悲悯和温和。
“可是有些恩怨,我不愿意放下,宁愿背到来生去。”姜离喃喃道。
孟婆问道:“那些恩怨,在你心里刻得很深吗?”
我急忙叫住他:“那你载我一道,我要去做条幅。”
朗冶莫名其妙:“做条幅干嘛?”
我笑眯眯地说:“今天我店里是月老大仙降临的福地,办个情侣档的活动。”
我反应了一下,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你寿终正寝,准备投胎的时候,在地府碰见她了?”
齐予点点头。
我惊讶道:“也就是她并没有投胎?”
相比起这番愧疚,我反而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样逃过那碗孟婆汤的。这世间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未了的执念,比齐予更刻骨铭心的大有人在,只不过那些念念不忘到底都抵不过一碗孟婆汤,忘川一过,一了百了。
齐予缓了一阵,平静下来,对我微微一笑:“抱歉,失态了。”
我说:“没关系,你刚刚说你每一世轮回都没有喝孟婆汤,为什么?”
我点头:“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你就是故事里的男主角?”
齐予眼神寂静地看着我:“你不相信?”
我说:“我相信。”
齐予一愣:“我并没有要求你去帮我杀人。”
“但是效果差不多,”我说,“你知道你在要求我帮你做什么吗?下地狱,请你用脑子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下地狱?还是说我这个人虽然活着,但在你心里已经死了?”
玄殷,你他妹的……你给老娘等着……你未来一年的工资都将离你而去……你你你你你……你不要以为妖就不敢打道士!
齐予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忽然有此一问,但仍然礼貌作答:“不像。”
我克制着掀桌暴走的欲望继续心平气和地问他:“那你为何觉得,你问不出口的事情,我就能问得出来?还是你觉得我长得比较漂亮,可以去色诱司命官?这样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朋友,她出马把握更大,不过你要提防她老公打死你。”
齐予哭笑不得:“并不是你出马可以问出她的下落,我是想让你帮我问问司命官,她为什么不能见我。”
结界隔绝了我们的声音,却隔绝不了动作,他这么一跪,立刻吸引了一大票围观的目光。
我手忙脚乱地扶他:“你你你,你先起来。”
齐予道:“请你答应我。”
我梗着脖子,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齐予没搭理我,继续道:“问题就是,那个孟婆之汤,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喝的。”
我愣愣地望着他:“你的意识是?”
我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玄幻小说看多了吧。”
齐予却道:“你一定能办到,我求求你,求你帮我找一找,只要你帮我,你的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我看着他冷笑两声:“那我要求你别找我帮忙。”
夏弥见到我去而复返,有些惊讶,但看到我身后又跟了一个,有些了然。我俩找了偏僻的的一个位置坐下,小姑娘贴心地上了两杯蜂蜜柚子茶。
我悄悄捏了个诀,在我们周围布下一个结界,让我们的对话再无旁人听到。齐予饮了口茶,犹豫了一下:“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
我没有说话,能让他求到我头上,必然不是一般的人。
齐予道:“我是有神论者,很早就告诉过你了。”他把那个袋子往我面前递了递:“我求你帮的那个忙,或许也能帮到你。”
正说着话,朗冶的车已经开了过来,他降下车窗,跟齐予打了个招呼,又问我:“还走吗?”
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齐予就非常自然且熟门熟路地替我回答:“不走了,我找她有点事。”
朗冶从厨房出来,将一杯热牛奶端过来,张嘴就呵斥我:“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还妨碍人家工作,要哭就找个地儿自己蹲着哭去,不哭赶紧起来喝完干活。”
我看了看赔笑的夏弥和黑着脸的朗冶,清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浓浓的恶意……
上午店里基本不会上客,夏弥做了很多小蛋糕,各个都美轮美奂,都是婚礼系列的,小姑娘很有营销天赋地隔着玻璃窗跟我商量:“明珠姐,你看要不咱今天拉个条幅,说咱店里刚刚有人求婚成功,特地办活动,情侣来吃甜品,咱就给他俩送一个婚礼系列的小蛋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