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互相对视,又点了点头。
宋秦笑了笑,道:“我玩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可以引魂了。”
我狠狠一抖,哑着嗓子道:“引魂……是什么?”
然而这种开心却给我一种心里十分没底的感觉,宋秦玩的实在是太投入,太认真,就好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所有的开心,全部一次性使用完一样。我几次想要问,却全部被朗冶拦住。
“不要问。”他的眼神温柔含笑,看着正在湖中划船采莲的男女,微微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不要问。”
不问,不代表不存在。
我揪着被子,道:“宋秦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啊,他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是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朗冶眼皮都不抬一下:“都到湖村了,答案就见分晓,也不急这几天。”
我说:“可是我想知道啊,我一天不知道,一天不能放心。”
“梦魇术正在离开她的身体,那些生机与活力补回来,被抽走的灵魂也会慢慢补齐。”齐予道:“我疏忽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想让梦魇宿主活着,只要斩梦人愿意引魂到自己身上,带着梦魇术去死就可以……这样简单,而我没有想到。”
朗冶站在原地,一只手牢牢箍住我的腰,让我一步也不能走动,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感慨:“他能做出这个决定,不愧于英雄这个决定了。”
我们活过了百年,见惯了数百个生死,人世间所有最痛苦的事情和感情,不过于爱不得与生别离,那些撕心裂肺的生死之别虽然悲伤,可是看多了,便逐渐麻木。
季妩把手收回来,攒住心口的衣服:“那他是在做什么?毁了这柄剑吗?”
我和朗冶都没有出声,反而是慢悠悠跟来的齐予,旁观一阵后,发出了一声低笑,不知道是用来表达怅然,还是崇敬:“没人能毁掉梦魇术和斩梦刀,他爱你,不忍心你死在他的剑下,只能自己带着梦魇术,替你赴死……”
最后几个字变成自言自语的呢喃,模糊在静谧的空气里,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追问。
庙里供奉着神像,一个白衣黑剑的女人,因为年代久远且没有翻修,白衣已经退成了土黄,然而黑剑却依然乌黑,应该是用黑色的原石雕琢而成。
宋秦就在那个神像前跪坐,面前凭空浮现出一张血红色的诡异图案,我动了动鼻子,问道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一盅红色的**在图案正下方,**表面****漾漾,通过一条血柱源源不断地向那张诡异图案输送能量。
宋秦跪在那张图案前,一根极细的黑色丝线将他的中指与瓷盅联系在一起,瓷盅下压了一张昏黄的布帛,画了一柄黑剑。
季妩愣住,反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朗冶顿了顿:“这件事情和我无关,和明珠也无关,我们两个牵扯进来,为了救你,反而阴差阳错造就了这个结果,反正你马上要见到宋秦,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吧。”
季妩又开始发火:“我现在就想知道,而且他一定不会告诉我,他如果愿意让我知道,就不会这么多天来一个字都不说。”
这次来,季妩和宋秦住在宋秦的外祖父家,我和朗冶还有齐予依然住在周婆婆的小院子里。老婆婆还记得我们,忙不迭地打扫了屋子,又进厨房,做了小甜品送过来。本来是其乐融融的重逢,然而因为重逢的目的,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
傍晚吃过饭,季妩和宋秦散步归来,特意绕来周婆婆的院子,和我们道晚安。我看着宋秦若无其事的脸,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打算,不由得百爪挠心,连连给他使眼色,他却当没看见,只说明天要带我们去抓鱼,便笑着走了。
我愈发得百爪挠心。
季妩从来不知道觉娘娘的传说,只是听说它是个庙,脸色就有点白,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还带了点恼怒。
我追上去拉住她,听见季妩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我问你,你不告诉我,朗冶也不告诉我,都让我去问宋秦,可他也不告诉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我被瞒在鼓里是不是?”
我默了一下,叹道:“无知者无畏,被瞒在鼓里,反而是最幸福的。”
季妩不依不饶,一定要跟着朗冶一同去找宋秦,朗冶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放倒算了。
我倒是没意见,问题是,这屋子里还住着周婆婆和齐予,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咕咚倒地,作为一个有着坚定有神论信仰的齐予,估计分分钟就能怀疑到我身上来。
朗冶收到我眼神所传达的讯息,皱了皱眉,准备编一个合理的理由让她留下,然而周婆婆却从屋里走出来,目光在季妩脸上顿了顿,很轻很轻地一声叹息:“让她去吧,看看也好,毕竟小秦是因为她才……”
宋秦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早起离开,还是昨夜就已经上路,季妩醒过来不见他,以为他来我们这边吃早饭,一路迷蒙着睡眼找来:“宋秦在这没?”
她小臂上缠着白晃晃的纱布,其中隐约透露出干涸发黑的血迹。我盯着那个纱布看了一会,季妩注意到我的眼神,不在意地晃了一下胳膊:“不小心划伤了。”
朗冶在屋里不知道做什么,听见她的声音便走出来:“他去买点东西,你醒了先和明珠玩一会,我去找他。”
齐予道:“不会,梦魇术的宿主只会是完整的新生灵魂。”
宋秦点点头:“那就好。”
齐予又强调了一遍:“就算你死了,梦魇术也会找下一个宿主。”
“我是斩梦人,注定要亲手杀掉她,可是如果我杀掉她,那和杀掉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代替她,这样也可以去的安心一点。”
他说出这段话,脸上还带着微笑的表情,好像说的不是他要代替她去死,而是他和她……即将举行婚礼一样,发自内心的愉悦幸福。
我又问了一遍:“你是说,你要代替她……去死?”
我们在第三日的傍晚抵达湖村,在湖村客车站见到宋秦,他面色红润,精神十足,阳光之下笑的晴朗,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的心脏再次紧张收缩,与宋秦和齐予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下午一样,因为希望而激动收缩。
季妩下车看到他,连日来阴霾的情绪霎时消散,笑着跑过去,和他热烈的拥抱、接吻,旁若无人地挥洒年轻的爱情和**,宋秦抱着她旋转,大声问道:“想我吗?”
宋秦含着笑意看了我一眼:“就是梦魇术啊,可以用引子引到另一个人身上。”
我说:“那你是打算……怎么样?”
宋秦道:“什么怎么样,引一下啊,梦魇术选定新的宿主之后,便不会再对原宿主造成影响,如果小心调养的话,被抽离的灵魂,会慢慢养回来。”
玩了七天之后,宋秦在深夜登门,依然是轻松愉悦的那副表情,明朗的好像刚刚和朋友游玩归来:“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
我倚在朗冶身边,惴惴不安的摇头:“没事。”
宋秦说:“小妩这两天瘦了很多,可能是那个梦……快到末日了。”
朗冶道:“你知道了就能放心?或许会更担心。宋秦现在不说,自然有他的考量和打算,揠苗助长向来没好事,你现在自己在这想破脑袋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如省省力气,赶紧睡。”
宋秦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带着我们把湖村玩了个遍,从早到晚,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捉虾捉鱼,挖藕划船,所有南方水乡最具代表性的活动全部不落单的玩了一遍。季妩每天都很开心,她的脸庞愈发消瘦,但神采却愈发飞扬。
谁都没有提起那个梦境,好像大家默契的把这个东西忘记,忘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然而朗冶却淡定的很,送走宋秦两口子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洗漱换衣服,准备睡觉,我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他还很不乐意地皱眉:“转的我头晕。”
我说:“你一点都不急吗?”
他说:“急什么?”
季妩的眼泪夺眶而出,猛地扑上去,想拥抱跪坐的宋秦,然而在离他三步之外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挡,一步也不能向前,只能无力的哭泣:“宋秦,你在做什么呀,我不用你替我去死,你快回来呀。”
齐予走到我身边,说:“他不会听见了,斩梦人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处在冥界与阳间的交界点,季妩这样的活人,不会接触到那个世界。”
她被阻挡在三步之外,徒劳地叫喊,然而他却一句也不能听见。季妩的双手撑在空气中,就像撑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板上一样,慢慢滑下来,和宋秦一样双膝跪地,虽然是在哭泣,可面色却逐渐红润,逐渐鲜活。
和魂魄元神有关的禁术,通常都是取左手中指的血液为媒。我原本以为规模这样大的引魂之术,最少需要两个人的参与,原来他早上那样简短的告别,已经做好了最后一眼的准备。
季妩不知道这场法术代表什么,只是看到瓷盅下压的那柄黑剑,惊讶的浑身都在颤抖:“那柄剑……那是……”
朗冶道:“至你于死地的斩梦剑,和你推测的一样,那个执剑的人,是宋秦。”
朗冶毫不客气地反驳:“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却偏偏要去知道,你说你爱他,还这样逆着他的意思,和他作对,有意思么?”
季妩被噎了一句,一时间无言以对,嘟囔了一声:“我只想知道和我有关系的事情,这样也不行吗?”
湖村并不大,从周婆婆家到觉娘娘庙,步行也没有走很久,肖铉说他曾经来过一次,是个很破败的古庙,实在是所言非虚,然而正是因为破败,所以更显阴森。
季妩大声喊了起来:“我不想当最幸福的那个人,那个事情真相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没有人能救我,不就是一死吗?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多少朋友,正好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死了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有人不想让你死。”朗冶追上来,正好听见季妩赌气的那句话,冷笑一声,如此作答。
从头到尾,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他都没有将这件事瞒着季妩的想法,在他的理念里,和这个人有关系的事情,就是这个人的责任,自然要她本人来承担。
季妩看着周婆婆,脸上有强作镇定的慌乱:“婆婆,宋秦在哪?”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却问宋秦在哪。
周婆婆说:“在觉娘娘庙。”
季妩急忙摇头:“我和你一起去。”
她心里……应该已经接受自己命不久矣这个现实了吧,很害怕会就此和宋秦阴阳永隔,才会这样担惊受怕,连一会的分离也不能忍耐。
朗冶皱着眉道:“你去干什么?添乱么?”
宋秦看着他,挑起唇角来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竟然有些调皮又狡黠的模样:“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小妩死掉罢了。”宋秦撇着嘴笑了笑,对我说,“明珠,能不能帮个忙?明天我有点事,帮我照看一下小妩。”
他临走的时候和朗冶目光相触,似乎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似乎只是简单的对视,我追着朗冶问了一整晚,他却一个字都不说。
宋秦点点头:“这个术,目前,破不了。”
齐予道:“但就算你死了,梦魇术还会去找下一个宿主。”
宋秦问道:“如果继续找下一个宿主,会找到小妩身上吗?”
季妩大笑着回答:“想!”
宋秦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也想你!”
我们三个人在一旁默默的旁观这一幕,谁都没有出声打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