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妩看着我的表情,泄气地把勺子一扔,开始打电话定外卖,定完了,委委屈屈的问:“我是不是在厨艺上一点天赋都没有啊?”
我安慰她:“还好还好,你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厨艺好不好都没影响。”
季妩道:“可是我想做给他吃啊,为君洗手作羹汤,多美啊。”
季妩摇摇头:“没有呀,不过我觉得,自己做的会比街上卖的更好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说:“也不是,街上买的更方便嘛,我觉得你还是打包一份外卖更好。”
季妩终于听懂我的潜台词,歪着头研究了一会这个汤,弱弱问道:“是不是不好喝呀?”
玄殷又把书拿下来,正色道:“老祖宗,你在人间活了几百年,当知有舍有得这个道理,天道为公,阴阳平衡,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没人能偷得一点便宜。”
我的心神已经被这巨大的喜悦席卷,根本无暇去想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连连点头:“苍天慈悲。”
“一点都不慈悲。”玄殷道:“有些事情,你还是少管点比较好,好奇心能杀死猫这句话没听说过么?”
我点头:“遇到过,但是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玄殷在书下闷闷地笑了笑:“有舍必有得,再说,她未必会就此一命呜呼。”
我死寂的心因为这一句话而焕发生机,着急追问:“你的意思是,她不会死?”
笔砚街数年如一日地透露出安闲散漫的气息,古董这门生意,向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没生意的时候,老板们都搬了摇椅出来,相对弈棋,聚众闲谈,没有性命之忧,自然没有人到末世的穷途末路。
玄殷依然在道观门口支了个摊子,把书盖在脸上晒太阳,他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却每天懒懒散散地坐在这,一如世外散仙,无欲无求,只愿开心。
我在他神算摊子前蹲下,开口道:“玄殷,我很不开心。”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你可能换个比较简单的汤会好一点,比如翡翠白玉汤,我就可以教你。”
季妩嫌弃道:“你说的是白菜豆腐汤么?太不上档次了,哪有我的意式炆海鲜汤好喝,你快说好不好嘛,好的话我就立刻给宋秦送去了。”
宋秦……真是辛苦你了。
齐予看着他有些失神,嘴里低低叹息:“斩梦人……”
宋秦听清那三个字,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齐予站起身来,对我微微颔首:“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每一代的梦魇宿主和斩梦人,我都知道,我都在查。”
我机械地从包里翻出手机,给宋秦打电话,他嗓音含着笑意,满是明媚春光,年纪轻轻的男人,事业有成,爱情如意,自然满目阳光。我问他:“我在笔砚街,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宋秦道:“现在?我上着班呢。”
齐予的身子向后仰了仰:“这些事情本来和你没有关系,你可以不用管。”
我笑了笑:“可惜已经管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如果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你会怎么样呢?”
他侧过头来看我,微笑:“你这次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我说,“季妩已经觉察杀她的那个人,可能是……她男朋友了。”
“觉察?”齐予皱了皱眉,“是她看到的,还是?”
我继续安慰她:“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是幻觉,别害怕。”
“不是幻觉。”季妩脸色煞白,眼神惊恐,濒临崩溃的模样:“我知道,不是幻觉。”
我站起来,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凝视着她的瞳孔对她微笑,嗓音放低,近乎呢喃:“你太累了,季妩,睡一觉休息一吧,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心里一点点的沉下去,方才还三月春寒,转瞬已经是暮冬大地。
季妩缓了很久,似乎是用尽全力才稳住心神,声音喑哑:“会不会是宋秦。”
我放柔了嗓音,问道:“什么?”
我不服气,刚要顶嘴,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好不容易有个看上你的,你居然还不要人家,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淡定道:“祖国尚未统一,没有心情恋爱。”
肖铉:“……”
真是辛苦你了,孩子。
肖铉收拾好桌子,在我对面坐下来,掂着筷子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看上线装书了?”
我说:“没事装装文化人,最近偶然拿到一个孤本,正读着玩呢。”
肖铉似笑非笑:“只要我在你心上,纵有情敌三千又何妨。”
我偏偏头,再咳一声,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来,又对他笑:“你在公司呆那么久,难道没有看上眼的姑娘?”
肖铉耸耸肩,无奈道:“你知道我在一个IT公司就职,技术员不分男女,在我眼里,整个公司的人都是自己兄弟。”
本以为还要再尴尬一下,没想到肖铉居然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身边要是有挺好的姑娘,也跟我留着点。”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好呀,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肖铉看着我,道:“你这话问的,真伤人心,你就照着你这个性格给我找个就行了,唔……别那么难追的。”
季妩说:“没关系,你不用公正客观的评价,你只要告诉我好不好吃就行了。”
看着就十分不好吃好么……
我就这她闪闪发光的眼神,万分艰难的喝了口汤,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肖铉的表情完全恢复正常,在桌子上摆好碗筷,含笑道:“算了什么?姻缘?”
我笑:“我这样的人只可能算财运,怎么可能算姻缘。”
肖铉道:“哦?那财运怎么样?”
肖铉用下巴指了指那串珠子,道:“我今天看到公司里有个女同事,也带着一串一模一样的。”
我笑了笑,道:“笔砚街上那个神算子送的,说是能逢凶化吉。”
肖铉表情有点怪:“你给他多少钱?”
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丝毫没有发觉我阴郁的情绪,犹如没有发觉她正在步步临近的丧钟。
季妩出门之后,我回到吧台,从抽屉的密封袋里把齐予给我的资料拿出来,第一次翻开它。齐予的资料收集的很用心,分门别类,每一条都细细标注,连出处和译文都一清二楚。
他查了很多文献,从远古祭祀的甲骨文资料,一直到《搜神记》《聊斋志异》这样的志怪小说,凡是和祭祀、蛊术能沾上一点点边的,全部誊写记载,瘦金体的钢笔书法刚柔并济,满篇纸页,字里行间,尽失懊悔与苦涩。
季妩又笑:“我没有答应他啦,毕竟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我没有答话,双双沉默一阵之后,问她:“你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做梦吗?”
季妩神采飞扬:“没有呀,最近睡眠好很多,也不太做梦了,偶尔梦到一些东西,都是有人来杀我的那个场景。”
她脸上迅速浮上红云,窝在沙发里,娇羞的微笑。
笑的我心里一凉,又问她:“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季妩深吸了口气,右手食指和拇指曲成一个圈:“他跟我非正式求婚了,我们去周河镇玩的时候,碰见一个卖老银戒指的摊子,我很喜欢一款戒指,他就买下来,问我,愿不愿意让他给我戴上。”
林南歌的婚礼我终究没有去,倒不是因为矫情,主要是……她把婚礼地点定在了新西兰,我身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艰巨任务,实在不好把季妩扔下,自己跑新西兰去风流快活。
婚礼的前一天给她发了个微信,很客气很公式化的祝福,寥寥数语。她也以一句话回复,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即将忘记你。
忘记我,也忘记那九年,那个墓碑,还有那个年轻的军官,忘记那些……上辈子就应该忘记的东西。
我点点头:“嗯,很贤惠的梦想。”点完了又问她,“君是谁啊?”
季妩娇嗔地瞪我:“你猜。”
我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宋秦?”
我把汤往她那边推了推,殷勤地拿起勺子塞进她手里:“来你尝尝。”
季妩道:“出锅的时候我就尝过了,我觉得还可以呀。”
……你真是太好养了。
我说:“他中午不是有出来吃饭的时间吗?”
季妩道:“他们公司近日盘了一块地,设计师都在赶设计稿,为了节省时间,让我把饭给他送过去。”
我说:“他指明要你纯手工的?”
我微笑着点头:“听说过,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小心,但是三千浮世之中,谁又能真的无痴无妄,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已知的死亡,我做不到。”
玄殷道:“她会死,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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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激动地说:“他们找到办法了,他们一定找到办法了!”
玄殷把脸上的书拿下来,看见我,有点惊讶:“你不是因为天劫降至而不开心吧?”
我说:“我有个朋友,她可能要死了。”
玄殷“哦”了一声,又把书盖在脸上,懒洋洋道:“你活了几百年,难道没有遇到过生老病死么?”
我一愣:“啊?”
齐予道:“这些事情,没有让外人知道的必要。”
他眉目平和,“外人”那两个字,咬得清晰而直白,我抿了下嘴唇,提步走了出去。
我说:“季妩快死了,你如果不想让她就此死掉,就赶紧过来。”说完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他是斩梦人,被梦魇宿主所吸引,携一柄黑剑,为杀她而来。或许这并不是爱情,然而在当今社会,男女任何一种不是厌恶和恶心的感觉,都可以被误认为是爱情。
宋秦半个小时后过来,脸上神色焦急,劈头就问:“我给小妩打电话她不接,怎么回事,她出什么事了?”
“你有办法。”
齐予凝视我良久,侧了侧脸,苦笑一声:“你把宋秦带来吧,其实……我也没有办法。”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宋秦?”
“她很聪明,”我说,“她没有记住那个人的脸,我现在找你,还有时间转机,她曾经求我保护她,所以我不想让她死,更不想让她魂飞魄散。”
齐予的眼神阴下来,笑容变苦:“又有谁愿意……”
我上前一步,手撑在他身侧的棋桌上,俯下身来,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的说话:“我要季妩活着,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活着,你一定有办法。”
沉寂的妖力喷薄而出,她眼睛一暗,瞳孔微微涣散开,浑浑噩噩道:“是的,我很累,我要去睡一觉。”
我把她带到内室,用摄魂术控制她自己和衣躺下,当即便反锁了卧室门,跟夏弥招呼一声,打车直抵笔砚街。
齐予依然在研究那盘残局,我过去的时候瞄了一眼,发现这局残棋和上次我见来他时一模一样,没有一分变动。
季妩追问:“怎么样?好不好喝?”
我说:“这汤你是打算自己做着喝,还是送人的?”
季妩道:“炖给宋秦的,一会我去他公司给他送午饭。”
季妩道:“杀我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宋秦?”
我倒抽一口冷气,勉强微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休息不好,做恶梦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
季妩点点头,我倒了杯水给她,她便紧紧握在掌心里,犹如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看着我微笑,我忽然觉得那个表情特别熟悉,然后……就好像是幻觉一样,他手里的食品盒忽然换成长剑,那把漆黑的长剑,一剑刺穿我的胸膛。”
吃完午饭,肖铉赶回去上班,我收拾了桌子,继续研究梦魇术的事情。然而毕竟时间久远,有很多资料都已经遗失,这种古术在当年都属于机密,又怎么可能有文字流传下来。
或许……真的只能像齐予说的那样,为了生生世世,只能牺牲这一世的光阴。
季妩回来的时候我正对着齐予的手稿发呆,她站在吧台前,逆光,然而脸色却惨白,哆嗦了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铉问道:“孤本?讲什么的?”
我说:“商周祭祀礼仪考。”
他筷子点在食品盒边上,一顿,表情模糊,语气也模糊:“怎么对商周祭祀感兴趣了,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不该看看言情小说么?一天到晚研究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惊讶道:“那刚刚你说的那个美女呢?”
肖铉沉默一阵:“那是我们老板娘。”
我:“……”
话题又被绕回到这方面,我有些耳根发烫,便故意打趣道:“你看季妩那个性格的怎么样?”
肖铉失笑:“算了吧,朋友妻不可欺,我怕宋秦弄死我,还是找个无主的比较好,安全。”
我说:“无主的不是情敌多么,回头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弄死的。”
我说:“非常好,神算说我今年一定发大财。”
肖铉笑:“那我有空也去算一算,请大师点拨一下,好赶紧有车有房,”说着,目光在我脸上顿了一下,颇有意味地接道,“有女朋友。”
我左顾右盼地咳了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找个靠谱点的比较好。”
我说:“没给钱呀,免费的,所以才带着玩玩。我听笔砚街上的店主说,那个神算子遇见漂亮的女人就送人家一串珠子,你那个女同事,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
肖铉笑了一下:“真好色,一看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师。”
我说:“还好吧,算的还蛮准的。”
肖铉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翻一本线装书,道家玄学的东西,不仅语句晦涩难懂,内容还玄之又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看懂了几页。
他今日带了红河海鲜的清蒸带鱼,食品盒放在吧台上,还体贴地掰了一双筷子递过来,我把桌面上的资料整了一下,站起身来对他微笑。
伸手去接食品盒的时候,他忽然面色大变,我忍不住愕然,顺着他的眼光看到手腕上的猫眼石串珠,因为它是从修道人手上拿到,不由便上了三分心,犹疑问道:“怎么了?”
和齐予告诉我的那个过程,一模一样。
季妩又道:“不过,我似乎能隐隐约约能想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以前每次醒过来,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好像能记住些什么,比如他的脸型啊什么的。明珠,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能看清这个人的脸,认住这个人,然后躲得远远的。”
我无言以对,勉强对她微笑,点点头:“可能吧。”完了又嘱咐她,“如果有一天你能清晰记住他的脸,一定要告诉我。”
我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心惊胆战道:“那你愿不愿意?”
季妩点点头:“我愿意啊。”
我:“……”
我在上午快到午饭饭点的时候收到这句话,忽然就胃口全无。季妩兴高采烈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品鉴她借我家厨房鼓捣一上午,鼓捣出来的意式炆海鲜汤,红棕色的汤汁里乱炖了一只螃蟹和几个虾仁还有青口贝,让人看着就不想下口。
季妩扑闪着眼睛看我,殷勤又期待道:“你尝尝啊,尝尝好不好吃。”
我先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筷子拿起勺子,研究半天,到底不知道先吃海鲜还是先喝汤,道:“那个……季妩啊……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些外国菜,所以可能没法给你公正客观的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