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笔砚街街口的一家酸辣粉里吃午饭,玄殷口味很重,要了最辣的,还不停地往里面狂加辣椒,到最后汤汁上厚厚地浮了一层红艳艳的辣椒,我看着就觉得特别辣。这小子辣的呼哧呼哧的,抽空抹一下头上的汗珠,赞叹道:“哎呀,太好吃了,酸辣粉就得这么吃。”
我看他的反应,以为原本的辣椒不是很辣,就跟着也要了一份最辣的,结果第一口下去,嘴唇立刻肿了起来。我摸出镜子照了照,觉得如果这会我变回原形,肯定特别喜感。
玄殷呼啦呼啦地喝完一碗,长长的舒了口气,拿纸巾擦手擦脸:“怎么样老祖宗,好吃吧。”
小殷欣然道:“不客气,应该的。”
我瞪着眼睛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跟我说长生劫了?”
小殷点点头:“是呀,老祖宗,我算出今天你会来找齐玉斋东主,专程来这儿等你的,为了等你,我连早饭都没吃!”
玄殷道:“那可不行,对待老人要有基本的尊重,我可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老祖宗,你叫我小殷吧。”
我懒得在称呼上跟他掰扯什么,就顺着他的话道:“好吧,小殷,你怎么看出我的真身的?”
小殷道:“这还不容易么,我好歹是个修道的。”
年轻人笑了笑:“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儿子,我的妻子,随谁的姓氏都是一样的。”
父亲真正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请了媒人,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听到这,死活没听说他讲的故事和我要打听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忍不住出声打断,齐予叹了口气,极淡地笑了笑,道:“那姑娘一直都在做一个梦,梦见青天白日之下,有一个年轻男子提了一柄剑来杀她,她在梦里看清那个男人的相貌,却在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
姑娘的父亲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知道自己不如他,便将商铺的大权尽数交给他,叫他放手去做,同时与她母亲商量着,想把女儿嫁给他。
姑娘很早便将一颗心系在他身上,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然而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却有些耐人寻味,点头倒是点的干脆,可神色上的阴晴不定,是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
姑娘的父亲有些不放心,便追问:“你若是在家乡有妻室,接来便是,我女儿并不是不能容人。”
我心想反正都跑了一趟了,索性依言坐了过去。他到内堂去泡了一壶雨前龙井,袅袅茶香萦绕,男子眉目平和,声线也平和,讲了一个年代微微久远的,爱情故事。
据说宋代的时候,汴京曾经有一个富贾家的女儿,相貌相当漂亮,到待嫁的年龄,前来提亲的人简直踏破了门坎。姑娘是家里的独女,又是家底颇殷的人家,便有意招一个上门女婿,虽然愿意入赘的人不在少数,可姑娘眼光颇高,一直都没有能看上眼的男人。
有一年腊八的时候,姑娘按照惯例去城中给饥民施粥,遇到一个落魄的书生,自称是来京赶考没有考上,觉得无颜面对乡中父老,就在汴京耽搁下来,想找个谋生的活计,却一直没有找到。
我“哦”了一声:“那我们就直接称呼名字吧,也别先生小姐了,昨天我的朋友来过,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拜访你的目的。”
齐予点点头:“你来问造梦者和斩梦人的事情,是吗?”
我说:“我去过湖村,听到过斩梦人和造梦者的传说,但是不知道这个传说和我的委托人有没有关系。”
玄殷大笑:“吃素不利于身体健康,你还是吃肉吧。”
我俩在齐玉斋门口作别,玄殷叼了根牙签,穿了身皱皱巴巴的青色对襟唐装和黑色布裤远去,丝毫没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反而像刚从地里插秧回来的农民。我满目惆怅地目送他远去,摸了摸手上的串珠,心里有了点底气,昂首阔步地进了齐玉斋的大门。
和一般的古玩店相同,齐玉斋里满是古色古香的装修,然而正对着门的不是货架,而是一个复古的坐榻,上面摆着一盘残局,整个大堂里没有一个货架,反而像是古代仕人的居所,尽显风雅,书香盈袖。
玄殷吃饱喝足,准备回他的神算摊子上继续坑蒙拐骗,临走的时候还拍拍我的肩,安慰我道:“我一看老祖宗的面相,就知道你也是有福的。别灰心么,搞不好就找到了呢,搞不好就升仙了呢?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届时还请老祖宗提携一下小的。”
我打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找老板付饭钱。玄殷又摸摸鼻子,约莫看出我对他报以嫌弃的态度,自觉丢脸,摸啊摸地摸半天,摸出一串猫眼石的手链:“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让老祖宗请客吃饭,十分过意不去,小的身上还有个手串,有静心益气,逢凶化吉的功用,给老祖宗带着玩玩。”
我十分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玄殷笑意又深了深,跟我一起往外走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道:“这算是我师门的物件,正统修道之人都知道是什么东西,老祖宗那么害怕道士,有了它,那些牛鼻子以后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你了。”
玄殷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其实我那就是个兴趣爱好,也不是真算,糊弄糊弄人,打发打发时间。”
我说:“果然大街上算命的都是骗子,骗子我问你,你们师门有没有说,这个长生果它都在哪些地图上出现几率较高。”
玄殷皱了皱眉,不满道:“什么在哪些地图上出现几率较高,你当你打网游呢,定点蹲守就能找到,这得……”
玄殷哈哈大笑,连连摆手:“我哪能玩老祖宗呢,都说了长生果极难现世,因缘巧合能得到它的,可不就是命里福缘深厚的么。万一你哪天走狗屎运拿到了,一吃,再好好修炼一下,悟一下道,搞不好就立地飞升了。”
我:“滚,信你我还不如现在去闭关,提升一下法力。”
玄殷说:“长生劫能否平安渡过,主要是看命中福缘,你提升法力有个毛线用。”
神相把盖脸上的书拿下来,噗嗤一笑:“我叫玄殷,你叫我殷哥就行了。”
我:“……”
神相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我忘了,你是个起码五百来岁的老妖精了,我得叫你老祖宗。”
玄殷道:“怎么没有,凡是得到的,都长生了。”
我用惊悚的表情看着他。
玄殷继续笑啊笑:“上一个得到长生果的人,叫张道陵。”
玄殷一脸明目张胆地嫌弃:“你怎么那么会做白日梦?我要是能偷出来,干嘛不自己吃非要给你,你跟我很熟吗?”
我再一次:“……”
玄殷道:“那都是吴承恩构思的玄幻小说,不过在三千凡世之中,还真有一个东西,有类似人参果的作用,能致人长生,也能助你顺利渡过长生之劫。”
玄殷道:“哦,你不知道也很正常,那是我师门数百年传下来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我:“……”
玄殷笑眯眯地看着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西游记》你看过吧,里面有个镇元大仙,种了颗人参,上面长的那个人参果。”
玄殷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个老东西果然没说错,老祖宗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眉角一抽:“老东西?”
玄殷道:“我朋友,你不认识,别跑题了,你还想不想知道长生劫的事情?”
玄殷道:“那我跟你说说长生劫的事情吧。”
“能让我先问个问题么?”我顿了顿,索性放下筷子,特别真诚地问道:“你不怕我?”
玄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没事怕你干嘛?因为你是妖怪?我可是修道士,缺胳膊断腿的鬼都成天打交道,妖怪算什么。”
我在笔砚街东头下车,目送宋秦开着车挎着妞幸幸福福地出城玩,而我却要为他挎的那个妞而奔波劳苦,鞍前马后,不由一阵气苦,暗自决定等他俩回来,一定要逼他们请我去金玉楼吃一个月的鱼。
笔砚街无论何时都是说冷清不冷清,说热闹不热闹的状况。道观还是那个道观,神相还是那个神相,正倚在墙角,拿了本书盖着脸晒太阳,我低下头,用太阳帽遮住脸,打算悄无声息的快步走过,然而那个神相却在我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开口叫住我:“郁明珠!”
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淡定的往前走。
我一边倒抽冷气一边点头:“好吃,不错。”
玄殷笑眯眯道:“你现在心情好吗?”
我又点头:“好呀。”
我在心里抹了一把汗:“那你的意思是?”
小殷换了个热切的眼神看我:“老祖宗,给个机会,让小的陪您吃个饭吧!”
我:“……”
我脸色一变,谨慎的往后挪了挪。
小殷笑意加深,摆摆手:“修道术罢了,不是那些辣手摧花的臭道士,老祖宗这么漂亮的老太太,应该好好供着,哪能整天对你喊打喊杀呢。”
漂亮的老太太我心口梗着一口气,慈眉善目呲牙咧嘴地对他笑了笑:“谢谢你的夸奖啊。”
我吃了一惊:“季妩?”
齐予却摇头:“不是季妩,是梦魇。”
我瞪大眼睛:“梦魇?”
年轻人却道:“伯父多虑了,我为母亲守孝三年后便上京赶考,未及婚娶。”
父亲欣慰道:“那便正正好了,我们请你入赘,并不是看低你的意思,实在是家里断了香火,是件愧对祖宗的事情。你和我女儿成婚后,只要长子跟我们家的姓氏,能继承家业就行了,剩下的,都随你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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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讨粥,那言语举止间的气韵,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落魄之意,粗麻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隐隐有种锦衣华服的气势。他随身佩了一把漆黑的长剑,显得整个人更像出游的贵族子弟,说是祖传之物,父母亡故之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姑娘平日也见过不少年轻男子,却在他风清月朗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面颊微微发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镇静微笑的表情,说:“你若不嫌弃,可以到我家里做工。”
书生便在姑娘家的商铺里安下身来,他在科举一途上没什么运气,从商却如鱼得水,天赋秉异,不到一年便从伙计升做了掌柜。姑娘家里本是小富则安,他做了掌柜之后,规模急剧扩张,很快跻身巨贾之列。
我:“……”
玄殷笑眯眯道:“怎么样啊老祖宗,天劫将至,最近过的开心吗?”
我说:“挺开心……你直接叫名字就行了。”老祖宗,感觉我不儿孙满堂,都对不起这个称呼。
齐予看着我,微微点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你,不过倒是有一个故事,或许能让你明白些什么。”
我有点无语,道:“你巴巴地让我跑来一趟,只为了给我讲一个故事?”
齐予轻声笑了一下,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坐吧,让我告诉你另一个版本斩梦人的故事。”
年轻的东主正坐在坐榻上,研究那局残棋,听见我进门的响动,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郁明珠小姐,好久不见,那个犀照蜡烛还好用吗?”
我文绉绉道:“说来还要多谢先生割爱,此番冒昧造访,没有打扰到先生吧?”
齐予被我装模作样的酸儒模样吓到,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郁小姐,正常说话就行了,我叫齐予,年纪轻轻算不上先生,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我吃了一惊,果然人不可貌相,这看起来精品店二十块的货色,居然还这么牛逼,想了想,忧心忡忡道:“所谓明骚易躲,暗贱难防,不敢明目张胆招惹,会不会背后捅刀子?”
玄殷十分不以为意:“那你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吃掉好了,这么不长眼的道士,活该给老祖宗当下酒菜。”
我恶狠狠道:“我吃素!”
“看福缘的。”我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和他异口同声,分毫不差,“平时有人找你算命,你是不是也这么糊弄他们?”
玄殷道:“我还真不是糊弄你,我师门能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祖师爷赏脸,毕竟除了张天师,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长生果长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怎么使用,能模糊知道些用途就很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给你画张地图让你去刨一刨?别做梦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所谓长生果这个东西,是很牛逼的,但这么牛逼的东西,也只有牛逼的人才能得到,或者我们换一个说法,凡是得到长生果的人,都升仙了。他丫说了这么多,基本等于没说,还白搭上我一顿饭钱。
我说:“你不是会算命吗,要不你给我算一下,我命中福缘深不深?”
玄殷道:“我要是连这都能算的出来,封建迷信早统治世界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还吵个球。你知不知道算命属于窥探天机,算太多都不得好死。”
我说:“那你还摆摊以此糊口,得是有多缺钱,让你拿命去换。”
我顿时哭了,张道陵这个名字,不认识的大可去百度,在中国历史上,他的封号是……天师。
历史上明确记载的第一个由凡人之身荣登仙境的修道者,天师张道陵,上一个得到长生果的人。
“你玩我呢吧!”
我眼冒绿光地看着他。
玄殷笑了笑:“这是我师门一代代传下来的秘密,毕竟古往今来,一大票人,尤其是那群皇帝,都在孜孜不倦地跪求长生。但人逆天而行,获得不死之身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一直当做是秘密流传。”
我说:“那这么几千年,就没人偶然得到过长生果,然后长生了?”
我接口道:“九千年成熟一次,闻一下活三百六十岁;吃一颗活四万七千年。”
玄殷点头:“对!没想到老祖宗居然还爱看《西游记》。”
我说:“那当然,孙大圣可是我等妖辈的偶像,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其实你就是镇元大仙门下子弟,跟我有缘,所以特意偷出来一个给我,好让我平安渡劫?”
我说:“想想想,我不打岔,你说吧。”
玄殷先解释了一下长生劫,跟朗冶说的大同小异,接着表情飒然一转,问我:“你知不知道普天之下有种东西,叫做长生果?”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王霸之气的物种,摇摇头,含蓄的表达了无知。
我咳了一声,心头有些许微薄的喜悦泛出,笑意也深了深:“那你不恨我?你们修道士,不都最恨我们这些妖怪么?”
玄殷更加莫名其妙:“你跟我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干嘛要恨你,闲得蛋疼啊。而且老祖宗长得这么漂亮,我喜欢漂亮又脾气好的老太太。”
漂亮脾气又好的老太太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真好,我也喜欢你这样漂亮又懂事理的小伙子。”
神相的声音带上三分戏谑,道:“郁明珠,难道你不想问我关于长生劫的事情吗?”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脏剧烈收缩,不知道是应该逃跑还是应该倒退几步问他长生劫,正犹豫着,他又道:“你放心过来,我打不过你。”
我犹犹豫豫地回去,与他隔了八丈远:“那个……神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