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清晨得知的这个消息,因为他接到了秦淮楼派人专门递来的喜帖。
陈自臻先生与楚凤绯小姐喜结良缘,特设喜宴,候君光临。
大红的喜帖上字迹清隽,陈自臻幼时,陈老爷曾经请专人来教授他的书法,那一笔一划都熟悉到刺眼。陈家定好的儿媳妇文兰款款坐在陈家夫妇对面,露出平静的笑意:“合该是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无论如何,这都是桩喜事,伯父伯母也不必为此大动肝火。”
文兰涵养太好了,这要换我,非把他打到半身不遂。
第六日清晨的时候,文兰早起有些发烧,起的晚了些,误了早饭的饭点,陈自臻破天荒地到她卧房前,敲响了房门:“文兰。”
文兰迷迷糊糊地听到,勉强提起声调,应了声:“我今儿身子不太爽利,你自己用饭吧。”
文兰翻了个身,平躺下来,又叹口气:“其实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并没有十分难过,只是觉得茫然罢了,我来陈家,本就是为了嫁给他,可是他不要我。”
现实它实在是太过于骨感,我颓废的趴在她**,思考等会离开她的记忆后,该怎么告诉她这个悲伤的消息。被锁在陈家山墓园的陈自臻,在这个世界上等了将近百年,守着“文兰”这个名字卜昼卜夜,他爱过的那个,甚至为她不惜与家族决裂的女人被忘得一干二净,深刻记住的,反而是文兰,这个世界上唯一记住他,回应他念念不忘的人,也只有文兰。
文兰很久没有说话,我动了动耳朵,听见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很平稳,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到她侧脸挂下一道晶亮的水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鬓发。
文兰不以为意,又问道:“我也是陈府的客人,我还有个母亲,和谢世的父亲遗言护着,都过的如此凄惨,何况是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做个伴,我来护着你,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从来没想过林南歌居然还有45°仰天流泪明媚悲伤的一面,这让我觉得非常不适应,不过好在我不用说人话以回复她,所以象征性的“喵”了一声。
文兰得到这一声回应,脸上有欢喜的神色出现。她在我身边半躺下来,又说:“你刚刚趴在厅门口听什么呢?是不是已经听到了陈自臻和陈伯父他们的对话?他心里有别的人,不想娶我,对吧。”
到第三年的时候,滨海时局已经十分动**,外界盛传中国就要被卷入战争,一些可以被储备的物资立时成了抢手货,陈家米面所有的库存在那时被抢购一空,其实不只是陈家,所有做米面生意的,都赶着这个时候发了一笔国难财。
陈太太整日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内府便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到筹备新年的时候,各地分行的账房纷纷过来,将过去一年的开支账本交给本家,陈太太接应不暇,分身乏术,索性把整个内府全部交给了文兰,让她亲手来筹备新年的事情。
这件事,本来应该交给她的儿媳妇,陈自臻的妻子楚凤绯来做。
这大概是做给文兰和她妈看的面子工程,府门都进了,称呼改和不改也就是听耳朵里舒服与不太舒服的区别,作为一个青楼头牌,楚小姐显然有足够的心理素质来听见装作没听见。
晚间用膳的时候,楚凤绯亲自下厨煲了一锅百合莲子粥,拿一个精致的瓷盅装了,一路送到陈太太房里。
因为是在文兰的记忆,所以我无从得知那盅粥是不是真的出自她手,但这件事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亲手做这个东西,从古至今都有很大的商榷余地,别人煮粥的时候,楚凤绯抓一把百合扔锅里,都能说是自己亲手做的。
我真是忍不住拜倒在这个兄弟超乎寻常的脸皮厚度之下,可能是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人民内部矛盾到底比较容易解决。可能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当文兰看完那封信,提出要将楚凤绯接到府上来时,陈太太虽然一脸愠怒,可到底还是答应了。
陈太太表露出默认的意思时,文兰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唇角微微上挑,挑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
“若不是这个女人,今日我便是名正言顺的陈家之人。”她回房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深深叹息,“我哪里有这样容人雅量?不过是更懂得寄人篱下罢了。”
文兰犹豫了一下,又绽开笑意:“母亲。”
陈自臻如愿以偿的这一天,陈家老爷在陈氏宗谱上划掉了他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我站在文兰这一队里,所以对楚凤绯的好感简直降到了冰点,一个女人,怂恿自己的丈夫因为自己和家族决裂,俗话说娶错媳妇毁三代,显然楚凤绯属于三次方级别的人,她能毁一家。
陈自臻对逐出宗谱这件事表现平静,可能是因为媳妇到手别无所求,总之这件事在陈府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尘埃落定,在外界却传成了天大的笑话。
文兰一手抱着我,一手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叫,我现在带你回房,你要乖乖的,好不好?”
我面对她心情有点复杂,后世的林南歌虽然性格活泼,可成功女企业家那种不怒自威的架势,总是会在举手投足的某一个如阙瞬间显现出来,她是可以真正把自己命运握在手上的人,言行中总有一种硬气的自信。而文兰却是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懂得寄人篱下的滋味,从某些方面来讲,她甚至比林南歌更懂得察言观色,什么样的场合不适合她出现,哪怕是看到了,也会装作茫然无知。
她抱着我穿过陈家别院大大的花园,穿过那座著名的假山,回到她自己的居室里,第一件事居然是先打了一盆热水,我旁观了一下,似乎是要给我洗个澡架势。
陈老爷老泪纵横:“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你,对不起文兄和嫂夫人。事到如今,真是到地下都无脸前去面对文兄,我们夫妇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居然养了这样一个儿子。”
文兰摇摇头:“陈家不计我和母亲穷困,愿意收留我们,已经是救命之恩,婚约原本是旧时戏言,做不得真。”
陈太太垂泪握着她的手:“你要是不嫌弃,就唤我一声母亲,以后你就是我们陈家的小姐,我和你伯父一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
陈自臻道:“死不了吧?”
文兰意味莫名的哼笑:“死不了,放心。”
然后陈自臻就走了,在后院立了一架梯子,逾墙而走。
那日之后,陈自臻接连几日没有回家,整个陈府阴云密布,所有人看文兰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可怜,这个寄人篱下的姑娘,失去父亲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如今又惨遭退婚。
然而文兰却始终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就像这样难堪的变故从未发生,那日在房中昙花一现的软弱就像一个短暂的梦境,梦醒,人变。
半月之后,陈老爷忍无可忍,派人去秦淮楼将陈自臻绑回别院,把他和文兰一起锁在文兰居住的那个小院子里。估计是黔驴技穷了,被迫出此不太光彩的下策。陈自臻十分的不开心,对他的爹妈表达出明显的非暴力不合作,而对文兰则表现出明显的冷暴力不合作,他终日板着一张死人脸,对文兰视若罔闻,偶尔两人相对用膳,还佐以阴阳怪气的口头暴力。
说着,她自顾自地笑了笑,温声道:“他们都怕我知道,所以都不告诉我,可其实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怨怼,不应该是一个丈夫看妻子的眼神。”
我:“……”
《职场读心术》教导我们,要善于从人的眼神中发现问题,没想到林南歌上辈子就已经参悟透了这点,怪不得这辈子要变成女企业家,果然是天赋商人。
楚凤绯约莫也是看好了这个机会,希望能借此在陈府正一正声名,在过去的几年里,虽然她的称呼还是“楚小姐”,可府上的下人们,却已经都把她当做少奶奶来看了。
盯了那么久的肥肉,蓦然被文兰抢走,那滋味恐怕很不好受。陈太太说这个决定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楚凤绯端坐椅上的身影,楚凤绯迎着陈太太的目光盈盈微笑,眼波温软,无比贤良,只是在不经意间看到沉默的文兰时,才闪过冷如刀锋的光。
就像一个不详的预感。
当然,我这么说,纯粹是因为我的人际属性归在文兰的人际属性里,从她的角度来回忆这件事情,自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能从楚凤绯的角度看,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楚凤绯在陈家别院正式安营扎寨,这姑娘不愧是欢场里打过滚的人,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已经在府中打下了坚实的人际基础,深入群众路线做的相当好。等这一年结束的时候,就连陈太太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仆,都开始帮她说好话。
而文兰依旧在她的小院子里,读读诗书,做做针线,除了每天清晨去给陈家夫妇请安,其余的日子几乎很少出门。过得很是清心寡欲,几乎要落地成仙。
“陈家在父亲眼里……是他过世后,我和母亲的救命稻草。”
由此可见,口头承诺这个事情,真是让人无法相信,它大概可以当做是两个人关系好的一个凭证,反正做口头人情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万万不能当真。
楚凤绯在陈太太松口的当天下午搬进陈府,因为不被陈氏认可,所以没有踏进正府的资格,只能在别院住着。陈太太安排了府里两个杂役帮她搬东西,在下人中间放话,一律不许称作少奶奶,只能叫楚小姐。
陈老爷因此大病,他病倒的时候,正是陈家的米面生意往南方扩张的时候。按照老爷子最初的计划,应该是他留学归来的儿子亲自前往南方,为陈家开辟出第二战场,好让家族账单上的收益再翻一番,但是显然这个计划现在落空了,于是,主持陈家生意扩张的人变成了……陈太太。
猜文兰的人,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其实我一开始也以为陈老爷会选择文兰来代替陈自臻,但这种情况一般都只在虚拟文学作品出现,原因很简单,就算再怎么心怀愧疚,文兰还是姓文,不姓陈。
九月伏暑的时候,陈自臻递了一封信过来,说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陈家门楣,所以特地前去参军,希望能挣个军功,给陈姓添色什么什么的,一封信写的及其低声下气,铺垫了半天,在结尾的时候,很诚恳很做小伏低的请求父母在他离开之后,代为照看他的妻子。
我其实挺讨厌洗澡的,可能是因为猫怕水的缘故,但文兰微微蹙眉的脸上表情低沉,显然是不太高兴,我现在落在她手上,不太方便挣扎或者直接给她一爪子,只好咽下满腔辛酸泪,乖乖的任她往我身上浇热水。
文兰眼神里有点凄楚,可表情却自始至终都平静,她一言不发地给我洗完了澡,那一条绫罗裹了裹,在把我放到**:“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府上新来的吗?”
我没搭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