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迦琅,你呢?”
“我……”他沉吟片刻,说,“你叫我颂仙君便可。”
“哦,宋仙君,原来你是凡人飞升上来的呀。”
这天中午,迦琅正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打瞌睡,沁沁突然跑来,眼睛肿得大枣似的,哭着跟她说:“银雪神女,她、她……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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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将这个馒头从窗口扔了进去。
仅仅一个馒头,徒牙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她又在窗下站了一会儿,里面痛苦的呻吟声减小了,她听到了咀嚼的声音。
徒牙什么都没说,他也无法说。
迦琅悄悄观察过,徒牙是一个行动无法自理的人,来了这么些日子,他只能老实地待在屋子里,从没见他出来找食,也未见炊烟升起。
有一日,迦琅路过窗下,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
迦琅知道,这大概就是天兵说的,断魂鞭的伤口发作了。
迦琅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心里有惺惺相惜之感,便没注意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这片奇异的林子:“这里真好看,想不到月老还有这等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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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脚步一顿:“月老?”
对天族人来说,他们拥有漫长的寿命,所以死亡并不会让人绝望,绝望的是既知死亡的命运,却无法做出丝毫反抗,只能带着剧烈的疼痛煎熬,茫然度过每一天。
迦琅看着徒牙,心脏忽然一揪。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徒牙空洞的眼珠也看向了自己。
“他身上的伤口看着很恐怖。”
“那是断魂鞭的伤口。”小天兵说,“断魂鞭你知道吧?我们天族最残酷的刑罚,每一下抽打的不是身体,而是魂魄。体格不行的都撑不过十鞭,这个徒牙厉害一点,九百年来断断续续被抽了五十鞭。”
迦琅越发怵了。
天兵说:“重刑犯,徒牙。在天牢里关了九百多年,现在快不行了,放出来让他自生自灭。”
迦琅咋舌:“九百多年?”
天兵瞄了眼队伍,没人注意这边,于是捂着嘴,小声告诉她:“当年妖族屠城,就是他泄露的机密。”
这人浑身褴褛,**在外的肌肤上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像是被鞭子抽打过,血液凝固在外,他的手脚上都戴着镣铐,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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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力被禁锢了,看上去真的是来瀚海等死的。押送他的天兵天将比当年迦琅来时还要多了不少。
跟梨老仙做了百年的邻居,谁也看不出她到底难不难过。
花仙婆说的新人没几日就到瀚海报到了。
来时迦琅正在院子里喂鸡,鸡王眼神肃杀,昂首挺立,望着天边的方向。
迦琅怅然地站在屋子里,突然少了老头的连环吆喝,她感觉很不习惯。
梨老仙是个聒噪的老仙,虽然总是喜欢批评她和银雪,但到最后都会苦口婆心地说,你们还年轻,不要自甘堕落,一定要想办法建功立业,重回九重天。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也听不到那份善意的苛责。
迦琅问:“怎么了?”
花仙婆在太阳下洗着衣服,语调平静:“梨老仙昨儿个去了。”
迦琅呆住。
“别叫!别叫!”迦琅谨慎地看了眼梨老仙的屋门,阴恻恻地威胁鸡王,“小鸡崽子,你可别逼你姑奶奶我用法术对付你啊,那太损我司风神女的威名了。”
鸡王不屑地瞟了她两眼,似乎偏要和她对着干,伸长脖子对着天空发出一声雄壮的鸡鸣。
迦琅只能慌忙躲到院子外面,要是被梨老仙发现了,今天又得接受一次批评教育。
迦琅联想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时,发现银雪又睡着了。
她额间的印记,看着仿佛比方才又淡了几分。
沁沁在旁边小声地啜泣,谁都没有打破此刻的悲戚。
“什么地方?”
银雪欲言又止:“帝重宫……”
迦琅怔住:“君上的住所?”
但一时想不起来,她便答道:“不至于赶尽杀绝,毕竟他只是履行自己的工作,没做什么坏事,是我有错在先,擅自跑了进来。”
“赶尽杀绝?”男子站起来,不急不缓地向前走,“你想多了。”
“哦……”迦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腹诽道:您端着这么冷酷的一张脸,说着那样的话,我不想多才奇怪。
迦琅心里难过,嘴巴上却安慰她:“等他身体好起来,会去拜你的。”
银雪笑着点了个头。
她们都没有说破,张公子的身体可能好不起来了。
清素呆呆地看着太渊君上回了宫,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从九重天带回来的琼仙酿,够银雪和迦琅喝上十年了。
可是银雪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每天都要睡很多觉,才能养好自己的神识。
“那等受伤了再说,下去吧。”颂梧挥了挥手,转身回宫。
清素又号叫起来:“君上!君上!我的仙侍受伤了,他们都是五星仙侍啊,阶位在罪仙之上!对了对了,她还胆大包天地说君上是她的仇人!”
颂梧脚步猛然停住。
颂梧瞥了伏兮一眼:“迦琅神女曾是你的部下,倘若她全力出斧,你有几成把握能躲开?”
伏兮笑了笑,说:“五成。”
清素噎住了,堂堂战神只有五成的把握,她却不自量力地说自己躲开了,这两位尊神分明是当面拆她的台。
伏兮差点没憋住笑,余光瞟了颂梧一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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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颂梧来了点儿兴致,眼皮子抬了抬,问:“她做了什么?”
颂梧抽回思绪,眼睛又变得像古井一样平静:“何事?”
“我怎么知道,就听她一直嚷嚷,喊未来姑父替她做主。”
他俩一道去了帝重宫门口。
“本君要主动一点。”
“给你个建议,把自己也罚下瀚海不就行了?”
“若是可以,我早这么做了。”
颂梧没接话,懒得理他。
伏兮接着问:“那你今日可如愿了?”
颂梧突然抬起手,揪住心口的衣服,漂亮的眉头蹙起来:“我等不了了。”
君上说看错,那他就算是长了一百只眼睛,也是看错。
守林人刚退下,战神伏兮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颂梧瞥他一眼:“你醉得不轻,该去睡了,别在本君林子里乱晃。”
也是个怪人。
她这样想着,跑了出去。
守林人追过来,却发现白衣男子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迦琅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人挥了一下手,守林人的动静就消失了。
她瞪大眼睛:“你干了什么?”
男子一字一顿地解释:“让他消失。”
“你就顺着这条小道继续往前,再过不到十棵树便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
颂梧随手一指:“我走这边。”
发带系好后,迦琅立刻往前一步,同他恢复到正常距离,小声说:“谢谢。”
颂梧还未回应,绕了一大圈的守林人终于又追到这里,吼道:“我知道有人闯入!别再给我耍戏法!”
迦琅如临大敌,拉着颂梧的手腕带他一起奔逃。
“他不会知道,绸带那么多,就算少了一根也无法察觉。”
“还挺有道理……”
颂梧抿唇,走到她身后,轻轻将这根红绸带绑在她发间。
一阵风吹来,结散了,趁迦琅不留神,红绸带随风飞了出去。
“哎,我的发绳!”迦琅追了几步,没够上,眼睁睁地看它飘进旁边的小溪流里。
颂梧露出惋惜的神色:“够不上了。”
颂梧垂下眸,扫视过她脚上的镣铐:“你住在瀚海?”
“对。”
“生活在那里……感觉怎样?”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下他冷白色的脸颊,试试温度,却突然被守林人的脚步声打断。
迦琅回过神来,立刻缩了手,有些尴尬道:“来抓我的。”
男子不语,沉默地盯着她。
迦琅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凡人那个大姓“宋”。
说话的工夫,林子里忽然开始落下星光雨,迦琅伸手想要接住,但这星辰就像雪,触到她的肌肤就消散了。
“真好看。”迦琅仰起头,看着星海喃喃,“瀚海到了晚上也能看到很多星,却没有离得这么近过,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绸带。”
“对啊,这树上挂的不是姻缘签吗?”
姻缘签?
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红绸带。
接下来一段时间,迦琅每天都从他窗下路过,每次只扔一个馒头进去,她也不说话,扔完就走。
迦琅想,如果要送他上路,起码尽一点点瀚海的地主之谊。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
她手里有一个馒头,脚步开始犹豫。
这曾是个穷凶极恶的罪人,他犯的错用他十辈子的命都偿还不了,可他现在又如此真实地活着、痛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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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错觉,徒牙分明没有把头扭向这边。
天兵们把他押进了梨老仙原先住的屋子,在外头设置了加强法术禁锢的结界,甩甩手就回九重天了。
瀚海里虽然有不少迦琅这样的罪仙,却从没来过这么罪大恶极的,从这一天起,大家都害怕地避着那间屋子走,梨老仙这个原本烟火气十足的小屋瞬间变得清冷孤僻。
抽打魂魄,想想都要疼死了。
天兵看到她被吓到的神情,继续说:“还有啊,断魂鞭的伤口是很难好的,每个月都会发作,跟抽鞭时一样疼。我看这个徒牙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徒牙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毫不挣扎,空洞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迦琅震惊,说不出话来。
千年前妖族屠城是天族历史上最惨痛的一笔,最初就是有人泄密,暴露了隐藏在仙凡交界处的八重城,聚集在那里的半仙血统被“魇儡”大肆屠杀,因而才有了后来的天族反屠城战。
迦琅有些不真实感,打量着前头的徒牙。
队伍最末尾,迦琅看到一张熟脸,正是她去九重天参宴时在门口拦截她的天兵。
天兵也认出了她,知道她是阿古仙侍那边的人,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迦琅直接把他拉出来,小声问:“他怎么回事啊?”
迦琅也嗅到了,空气里浓重的罪恶和血腥的味道。
她扔下谷子,跑去押送新人的地方凑热闹。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同胞。
有风吹来,红绸带顺着一个方向飘动,有几根温柔地拂过他的发顶。
迦琅看得略微出神,忍不住问:“你也是偷跑进来的吗?”
男子侧头,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红丝带上,没回答。
花仙婆在外面喊了句:“老头走之前说,倘若你们再来偷鸡,就让你们把鸡都带回去吧,反正放这儿也没用了,这里很快就会有新的罪仙搬进来……”
迦琅回到院子里,鸡王平静地与她对视。
花仙婆低下头,继续洗衣。
她冲进去推开屋门,发现里面还是一如往昔的摆设,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锅碗瓢盆透露出浓浓的烟火气息。
什么都没变,就是已经嗅不到一丝属于梨老仙的神力了。
他走了,因无人供奉,消失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屋门响动。
迦琅有些困惑,要在以往,那老头早就挥着木棍子出来骂人了。
住在隔壁的花仙婆讥诮地笑了,满脸的褶子皱在一起,说:“放心吧,不会有人来逮你了。”
为了让银雪开心些,迦琅打算去梨老仙那儿偷只鸡来。
她悄悄潜进梨老仙的小院里,一眼便瞧中最肥最大的那只鸡王。她从背后伏击,趁鸡王不留神,一个鲤鱼打挺扑了过去。
鸡王不愧是鸡王,小豆豆眼里立刻绽放出警惕的光辉,“咯咯咯”一阵叫,扑棱着翅膀跑开了。
她居然在阴错阳差之下,闯进了那个他最讨厌的君上的地盘?
宋仙君胆子也忒大了,如果君上知道他们“偷”走了一根红绸带,会不会暴跳如雷大发雷霆,把宋仙君也贬下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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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银雪故作轻松地问,“那天生辰宴结束,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迦琅将后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银雪。
银雪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眼睛瞪得浑圆:“阿琅,那恐怕不是月老的姻缘签……种满红绸带的林子,九重天上只有一处。”
她额间的印记比之前更淡,几乎快要看不清了。
迦琅张口:“银雪,你……”
银雪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张公子身体越来越差,他很久没有供奉我了,不碍事的。”
就在清素以为有希望的时候,颂梧侧了侧头,似乎耐心耗尽,眸中覆盖着一片冰雪。
“本君喜清静。”
他就说了这五个字,语气也是极淡,却让清素浑身一凛,仿佛有一瞬间,她小命即将不保。
她支吾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她真的要对我出手,以下犯上,为天族所不忍……”
“你受伤了吗?”颂梧审视地看着她。
“没、没有……”
清素气得咬牙切齿:“她拿着她那把斧头,先是打伤我身边两个仙侍,然后又要砍我,还好我躲得快,没让她得手,这才留着一条命跑来找君上汇报。”
“你躲得快?”颂梧微微挑了下眉,“确定吗?”
“对呀……”
“……”
瞥到迦琅脸上复杂的表情,男子问:“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迦琅觉得他的声音有点耳熟。
清素果然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一见到颂梧出来便恨不能抱其大腿,提着一口气号道:“君上一定要替小仙做主啊!”
颂梧有些头疼:“谁惹你了?”
“瀚海的迦琅神女!区区一个罪仙,居然欺负到上神头上来了,这分明就是视天族的礼法如无物!”清素恨恨道。
“……”伏兮心道,我只是开玩笑的,你居然当真了。
这个法子当然不行,女帝昏迷,颂梧代理摄政,不能离开九重天太久。
伏兮又道:“哦,对了,刚刚清素上神哭着跑来找你。”
伏兮一愣。
空气里流动着颂梧的神力,此刻乱成一团。
“你……”伏兮没爱过人,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得道,“那你怎么办?”
伏兮嫌弃:“不要脸,我好歹一介战神,竟然被你利用完就一脚踹开。”
颂梧丝毫没有被骂的觉悟:“生日过得不开心吗?那明天继续……”
“行了行了,再别折腾我了。”伏兮摆了摆手,有些好笑地看他,“颂梧啊颂梧,你堂堂天族君上,借我名头办此盛宴,广邀天下神仙,却只是为了见一人,说出去不嫌丢人?”
他恭敬地跪下行礼:“君上,方才有人闯入树林,不知您看到了没有。”
颂梧背着双手,淡淡道:“你看错了。”
守林人愣了一下,看到君上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去:“是!属下明白了。”
“好,那你保重,不要被那个守卫逮住了。”
迦琅匆匆和他道别,顺着他说的方向跑远。
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出口,迦琅急促间回了下头,发现“宋仙君”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
颂梧怔了怔,低头看着她的手,半晌后才说:“迦琅神女,我跟你不是一路。”
“啊?”迦琅立刻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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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子很高,力道却很柔,袖中传来清冽的檀香,迦琅一瞬间有点恍惚,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
等她反应过来,脸上便开始不自然地发烫。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跟男子离得这么近,只要她一回头,就能对上对方那双如远山般的眉目。
迦琅叹了口气:“有点可惜,我还挺喜欢那个的。”
颂梧眸光微动,忽然伸手从树上扯下一根红绸带,说:“系这个吧,看上去都一样。”
迦琅有些犹豫:“要是被月老知道了,怕是不太好吧?”
“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感觉还不错。虽然大家都说瀚海是将死之神的坟墓,但我在那里交到了好朋友。我喜欢找银雪神女一起喝酒吃肉聊八卦,偶尔我们也去梨老仙家偷鸡,若被他发现了要挨一炷香的教育……”顿了一下,迦琅反应过来,抱歉地笑笑,“对不住,说太多了。”
“没事。”颂梧语气莫名真诚,“听起来,是还不错。”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走到她斜后方,抬眸看到她发髻间的那条红绸带,忍不住悄悄勾起手指。
迦琅催促:“你快走吧,不要被我连累了。”
他轻启薄唇,低声说了两个字:“不怕。”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