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被徐辉夜幽禁的事实不谈,他其实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什么消遣都懂一点,为人极体贴,说话又风趣。近三年的幽囚生活,他是她唯一的谈话对象。
看到他来,她不是不欢喜的,却不愿意他看出来。
徐辉夜靠着亭子的围栏,说他今天做成了一件大事,剑花堂已经初具规模。江快雪把玩着手里的水晶棋子,不置一词。
徐辉夜狼狈地退了一步,随即镇定下来:“是我,快雪。”他微微笑着:“你已经不是尘世中人,从此只属于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后的天空:“是么?”
庆元元年(1195)四月初三。
丫鬟道:“九月十八了。”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见她面色如常,顿时松口了气,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担心姑娘醒来时受到惊吓,特别叮嘱我们,让姑娘在屋里静养一天再出门。主人还说,姑娘服了九转固元丹,虽然七日之内不会饥饿,仍请进些薄粥,调养肠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晚的梦只怕并不是梦。离魂歌是《药经》中记载的第一迷药,可让人假死,五日后才会苏醒。醒时若照顾不周,三魂七魄不能归位,常使人精神错乱。看这丫鬟诸般做作,屋子也跟我家布置得一样,足见此间主人心细。然而他将我用的东西仿造得如此逼真,显然策划已久,对我家也熟悉之极。如此处心积虑,真叫人心生寒意,是为了外公的札记?还是想逼我说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鬟口中的主人一直没有出现,江快雪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原本因赵扶风远行而滋生的幽恨和倦怠一扫而空。她清明地注视着周围,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对待人生中最大的变故。
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挽起床帐,向江快雪行了一礼,垂手等她吩咐。
江快雪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丫鬟露齿一笑,却不回答。
江快雪直起身来想穿鞋子,丫鬟乖觉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几步,都是家常用惯的东西,看着却觉得别扭。她想到外堂,那丫鬟竟把着门抵死不让。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道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剑相向。夫妻破裂,血溅五步,可怜的只是这孩子。”
浅碧色的轩窗下,徐锦之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徐锦之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揽进怀里,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抱着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徐辉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个月要去漠北,到时我就带锦之来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诣地隐瞒自己的行踪,有时想她想得发狂,也不敢轻举妄动,让秀人发现蛛丝马迹。但快雪平生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只想应承她、满足她。
嘉泰三年(1203)七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之死矢靡它,至死誓无它,这誓言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灭了徐辉夜的欲望。他握住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嘴唇紧紧地贴上去,涩声道:“真美丽,真刻毒,我却甘心受折磨。”
“我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让秀人来吧。为了做一个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后会来得少一点,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至于寂寞。”
江快雪看着他的背影,恼怒之余,竟感到莫名的羞惭。她不想分辨自己生气是在为秀人抱屈,还是因为他幽禁了自己却还要娶别的姑娘。她只是想,与他这样相处下去却不知道警醒,总有一天会万劫不复,当真沦为他的禁脔。
江快雪大为愤怒,提高声音道:“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么待她?你……”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没法承受这样激烈的情绪,她胸口一痛,再也说不下去。
徐辉夜欺上前,眼底闪着危险的光,咬着牙道:“你也知道我的真心在你这里么?”
他将她抱在膝上,左手掌着她纤细的腰肢,右掌上托着一颗离火护心丹,这是他遣人到南海盗取药方后又加以改良的,效果比原来的丹药好。
绍熙三年(1192)九月十八。
江快雪恍恍惚惚地掀起冰绡帐,推开雕花门。门外是长长的回廊,夜香树的芬芳萦绕着庭户,月光粼粼,给红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银辉。
她穿行在回廊中,听不到一点人声,溅溅的流水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她循声踏上拱桥,迷惑地想:梦境也是有颜色的么?
他阴郁地盯着她,忽然道:“秀人说,她想嫁给我。”
被幽禁以来,江快雪还是第一次听到亲近之人的消息,胸口一热,面上却冷冷地:“不,你不能娶她。”
徐辉夜微笑:“当年我母亲到你家提亲,被连先生一口驳回,想来是我配不上你。今日连家的侍女自己愿嫁,你也不肯,我有这样不堪么?”
山中的春天总比山下来得晚些,粉色的桃花开遍山野,轻盈却不细碎。江快雪坐在园中小山的亭子里,看徐辉夜沿着石阶走上来,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少年时她鄙弃这样的态度,以为要么痛快地玉碎,要么诚实地接受,这样欲说还休未免矫情。现在她才知道,那是多么难堪和复杂的心境。
初醒时照顾江快雪的丫鬟因为饶舌,早就被徐辉夜调走,现在偌大的园子里,丫鬟和侍卫们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江快雪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她慢慢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喃喃地对着空气说话,假装秀人还在身边,扶风也没有离开。
园子非常大,风物宜人,江快雪常去园中散步,也没人阻止。不过,一旦她靠近院墙,便会有黑衣侍卫现身,沉默地拦住她的路。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饭前的暴雨让庭院中弥漫着植物的浓郁气息。她没有睡意,只是喜欢这冰凉更甚于她体温的空气。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鬟。
脚步声在卧榻前停下来。江快雪感觉到来人俯下身,温暖的气息立即侵入肌肤。她猝然睁开眼睛,徐辉夜的脸近在咫尺,极其渴慕地看着她。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语调道:“原来是你。”
江快雪没想到一觉醒来,家里竟变了天,沉住气坐到妆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蔷薇胭脂还在,散发出清甜的味道。她蓦地想起一事,低头看时,只见裙子上被扶风染到的郁金香花汁,怎样也洗不掉的,居然湮灭无迹了。
江快雪心底一凉,仔细打量周遭,才发现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丫鬟上来侍候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只在她拧巾子时,淡淡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锦之还没满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笺子,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琅琅地读:“杏杏(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秋秋(啾啾)常有鸟,叔叔(寂寂)更无人。呃,这个,这个……斤斤(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
她发誓要全力抵抗他的温柔情意,身体虽然被禁锢,灵魂却是自由的。
庆元二年(1196)的冬天,连秀人生下一个儿子。徐辉夜来山里探望江快雪时,经常提起那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会笑了,长牙齿了,开始走路了,会喊爹了……
终于有一天,江快雪忍不住道:“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能带他来这里么?”
徐辉夜喂她吃了药,却舍不得放开,贪恋她雪白清凉的肌肤,在她颈项间流连不去,轻轻吮吸她近乎透明的柔嫩耳垂。他压抑着紧绷的欲望,全身都在发抖。
江快雪心口的疼痛渐渐缓解,竭力想从徐辉夜怀中挣脱出来,却无济于事,不禁恼道:“徐辉夜,寒鸦是束缚我的毒药,也是克制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偿所愿。”
她乌黑细密的睫毛垂着,眼神幽邃:“如同我为扶风打破独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认定了你,要一条道走到黑。各人认定的路,只有各人走好。”
已是秋花凋零之时,夹岸的木芙蓉却铺排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红的丽色,酽得像要滴下来。月光在波间闪烁,繁花的倒影锦一般铺满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少女的嘴角也翘起来,江快雪吐舌头,少女也对着她扮鬼脸。
江快雪正觉得迷糊,一双臂膀从后面环住了她,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身体却被魇住一般,动也不能动,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太不小心了,她服过离魂歌,苏醒时不能照镜子。”
清晨的阳光射进床帐,江快雪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她的手指抚过冰绡帐上绣的粉桃,倦怠地叹了口气,想:“昨晚梦到的人不是扶风,声音却特别熟稔,到底是谁呢?好像那人还提到了离魂歌?真是个奇怪的梦。”她想得烦躁,忍不住唤道:“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