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杏怯怯地看了连秀人一眼:“堂主做那事情,最厌光亮,也不许我们留宿。上次阿川姐姐偷偷点了一支蜡烛,结果……”
水杏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天在师父家排演,阿川好好地唱着歌,忽然耳心里流出血来,挣扎片刻就不行了,临死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小杏子,别去犯……堂主不许点灯……的忌讳……”那景象太恐怖,把她吓坏了。
连秀人冷冰冰地道:“结果什么?”
连秀人停下为儿子捶背的手,想起当年自己鼓足勇气向他表白,他是这么回答的:“快雪葬在这里,我的心也就跟着葬在这里了。你若嫁给我,我会让你安享荣华,惟独这颗心,是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自然也没法儿给你。”然而她总不肯信,总以为这一腔情意百转千回,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让他回头。
徐锦之心疼容颜惨淡的母亲,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夜徐辉夜大醉,又招了春雨楼的头牌姑娘水杏来。连秀人搬了一张椅子,坐到院中的珊瑚朴下。徐锦之不在,下人们更不敢掺和到这诡异局面中,都躲得远远的。
自此,他再没碰过她一片衣角,却夜夜招妓。
每日晚餐,徐辉夜皆与连秀人共进,客气万分。她却觉得那两尺三分的距离,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为她搛的菜,堆了一碗,她却没有半点食欲,厌烦地转过头,对着大红楹柱,她忽然想起婚礼时上面贴的祝词,禁不住嘴角噙笑。
徐辉夜打破沉寂道:“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徐锦之的笑容很凉薄:“是这样么?你以为世间真有坚固不移的情意?一切都在流沙之上,越想抓住什么,越要落空。我看你这样,实在是可笑。”
连秀人停下来,心底忽然生出疑惑: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女人只得自己一个,为什么他说“也要”?
徐辉夜捏着连秀人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她肤色莹白,唇色却艳,他怔怔看着,忽然低头,捧住她的脸辗转吸吮,渴如沙漠中的旅人。丫鬟们退下去,合上了门。
纠缠激烈,但不论他怎样热情,她总觉得一股凄怆之意从他肺腑中透出来,将她淹没。**之际,他忘情地唤出快雪。她从云端摔下,一颗心被踏成千瓣万片。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徐锦之喝得脸色发青,紧盯着赵扶风,突然道:“你离开江南去找底也迦,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蹉跎在路上,回来以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你可觉得后悔?”
大家都不言语了,感伤像月光一样弥漫在院子里,周遭静得只剩虫子的唧唧声。
一个秀逸少年踏月而来,衣衫淡青,如山中初发之树。方佳木笑道:“怎么锦之也来了?今儿剑花社还真热闹,坐,吃饭没?”
徐锦之点点头,见桌上也有一碗鲜蘑汤,霎时想起方才在家吃饭时的僵硬气氛,不由气闷。
连青阮的声音响了起来:“扶风哥,你说走就走,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让人伤心啊。”他不走门,一偏腿,从篱笆上跨过来,扑到饭桌前,作哀怨状。
“今晚你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青阮,烦你转告秀人一声,我不是一个人走,”赵扶风嘴边浮起微眇的笑意:“我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青阮张大嘴巴,愣了半晌,吃吃道:“扶风哥,你,你是说……”
连秀人怔了半晌,打燃火石,将笺子凑上去,边缘立即烧卷起来。她突然缩手,将笺子合在掌间,弄灭了上头的火,将笺子纳在袖中,径直去了。
翌日徐辉夜起床,头疼欲裂,亦想不起昨夜跟水杏做了什么,空气中竟有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三月春浓,太阳一落山,花气浮动,清宵悠长。
连秀人见她怕得厉害,竟笑了笑,温言道:“方才堂主教你写字,写的是什么?”
“不晓得,堂主要我写,我就照着写了。”见连秀人脸色一沉,水杏连忙解释:“我们学曲子,都是师父口授的,不曾识字。”
连秀人拧眉,寻思他何以有耐心教她书写?回过神时,见水杏还站在面前,大气儿不敢透一口。连秀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水杏如蒙大赦,出得后庭,一摸身上衣衫,竟湿透了。
连秀人在窗边坐了一整夜,直到胭脂红的曙色一点点染上林梢,盈满庭院。淡金的光芒照着她被夜露洇湿的袖子,却不觉暖意。
“夫人,堂主回来了。”
连秀人猝然站起,带翻了绣墩。惊觉自己的失态,她定下神,慢慢迎出去。
水杏一激灵,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方才清醒过来:既然是忌讳,便万万不该提起,忙道:“也没……没什么……”
连秀人沉默良久,道:“你走吧。”
水杏慌不择路,误入花径,听连秀人道:“回来。”她赶紧折回来,颤巍巍地站在连秀人面前。
窗外星稀,窗内漆黑,连秀人一个人静静听着屋里的调笑呻吟,种种不堪声响,居然面不改色。
下半夜,水杏提着绣鞋,轻手轻脚地出来,虚掩上屋门。她一回头,正触到连秀人的眼睛。水杏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堂主夫人的目光冰冷似蛇,从自己的面颊蜿蜒而下,一直游到**的双足上。
她硬着头皮上前给连秀人请安,连秀人淡淡道:“怎地不点灯……怎地便走了?”
连秀人挽了一下头发,笑着回答:“我想,我们真是相敬如宾。”她这破颜一笑,说不出的娇艳,令窗里的灯和窗外的月都黯然失色。
坐在下首的徐锦之被鲜蘑汤呛着了,剧烈地咳起来。
徐辉夜沉默良久,慢慢道:“我在她墓前说的话,你总该还记得。”
徐辉夜穿好衣衫,将行之际突然回头,见秀人睁大了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他轻抚她泛着红晕的面颊,指尖冰凉,令她一颤。她呼吸不畅,几乎窒息,咸涩的泪滴到他手上。
他低声道:“是我的错,秀人,今后不会这样了。”说罢转身离去,并无留恋。
连秀人将脸深埋进罗衾。廿年相守,他日渐温柔,幸福似乎触手可及。但赵扶风归来,将尘封的旧事唤醒,她才知道:原来他对姑娘始终不曾忘情。那醉生梦死的痴狂少年,竟还活在他温和的面具下。
“听你母亲说的?我……”赵扶风沉吟着,“我平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是喜欢行走,蹉跎得了什么?快雪被禁锢得像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布偶,倘若解开禁制,她就能跟我悠游天下了。我爱她舒展的样子,所以不悔。”
徐锦之冷冷道:“可是她已经死啦,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赵扶风缓缓道:“爱我所爱,为我所为,费了多少力气,都与人无干。”
是夜四人以月色下酒,一直饮到月黯星疏。连青阮不胜酒力,倒在桌下。方佳木醉到极处时便没了言语,一个人低头在树林中疾走,惊起倦鸟无数。
赵扶风也喝高了,抽出刀来,刀背击在刀鞘上,作金戈之声: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方佳木摇摇头:“阿风,她葬得好好的,你随便迁出来,大不妥当。”
赵扶风低声道:“年轻时我是真的狠心,舍得下她,去了拂林。现在年纪大了,反而丢不开了。我不愿意快雪孤零零一个睡在土里,带她回南海,将来我们也好合葬。”
连青阮傻傻地道:“听说寒鸦之毒发作出来,身体就像冻在千年寒冰之中,永不腐烂。这样一来,我还能再见姑娘一面。”
方佳木图凉快,将晚饭搬到院中来吃。他斟了一杯孝仁坊的水晶红白烧酒,递与面前的人,叹道:“阿风,真的要走么?”
赵扶风接过酒,一口咽下,胸臆间顿时滑过一股热流:“我出来二十多年,也该回南海见见师父了。”
方佳木瞧着赵扶风,比一月前又瘦了许多。遇到这种无可安慰之事,方佳木也只能为他续上一杯酒,道:“好,等阿闲和烟罗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到南海去看你。”
连秀人步履轻捷,进了徐辉夜的卧室,掀开床帐瞧了瞧。月光照着他苍白俊秀的面颊,果然睡沉了。她知道他睡觉一向警醒,今日如此倦怠,自然是那小妖精害的,心中越发气苦。
她就着月光,翻看书案上的字纸,一篇篇全是那妖精的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砚台下还压着一张,抽出一看,连秀人如遭雷击,面颊和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那词的上阕,多用外拓笔法,飞扬放纵,到得下阙,笔触却温柔起来,回腕藏锋,妍丽优雅。
徐辉夜靠在门边,酒气扑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连秀人吸了口气,多少年没见他这样佻达放纵了,而他的眼神,悲哀得她不能直视。
她垂下头,转身欲走,却听到他暴怒的声音:“你也要躲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