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要展开身形,掠过剑阵到她墓旁,却不合时宜地记起初见时她的轻嗔:“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人一跳。”他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微笑。
连秀人很会把握时机,果断出剑,刺向没有设防的赵扶风。“谢家池塘”在卸对手之力时,先卸的是自己之力,短剑毫无阻碍地刺进赵扶风的肩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连秀人回剑,神色坚决:“须知我不让你打搅姑娘,不是说笑。”
赵扶风不愿跟连秀人冲突,但携骨回乡,百年后与快雪同归一冢的念头一起,一颗心竟是如煎如沸,再也无法克制。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与快雪虽未拜堂成亲,究竟有过婚姻之约,我带妻子回乡,谁也不能阻拦。”
赵扶风的步子才迈出,锵的一声,风云十三的剑阵已经排开。十三把剑拔出来时整齐得出奇,展开来亦是灵动得出奇,强劲、黏连、尖锐……迥异的劲道织出一张细密的蛛网,将赵扶风困在中间。
赵扶风出刀缓慢,招式平实,拙得像街头卖艺的武师。风云十三却不轻松,剑尖像缚着重物,越来越慢,节奏却与赵扶风越来越近。
徐锦之眼圈一红,半晌方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父亲。赵扶风想掘开江姨的墓,带她回南海。母亲大怒,已经带着风云十三剑赶过去了。”
徐辉夜脸色一白,不及更衣,飞掠出户。
徐锦之垂下头,一颗眼泪溅到书案上,随即无踪。
徐锦之在他眼底捕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责备:“父亲想骂我,不妨直说。我是喝酒了,在方叔那里。”
“赵扶风也在?我不希望你跟他走得太近。上次派西堂死士去抢他的底也迦,更是儿戏。”
“我心里愧疚,所以想将底也伽抢过来。只是没想到赵扶风的武功这么高,西堂四死士不堪一击。”他的眼睛亮得摄人,“抢就抢了,他们也猜不着是谁干的,父亲怕什么呢?”
连秀人睚眦欲裂:“有人盗墓……我要把这些贼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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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盗墓贼。陪葬的东西都在,只是快雪不在。”赵扶风目光灼灼,“也许是龙杀的报复,也许快雪……”
连青阮和风云十三都握起了铲子,连秀人却站在远处,身子微微战抖。
徐辉夜见她忍得辛苦,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哽声道:“辉夜,我九岁时被主人选中,誓言要守护姑娘一生,如今……如今……你却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徐辉夜抱紧她:“是,我知道。”
“让你消消气儿。”徐辉夜松开连秀人,短剑在他指间飞旋,炫人眼目。他忽然微笑,缓缓道:“阿秀,倘若我死了,你想带走我的骸骨,却被人横加阻拦,你怎么想?”
“这怎么能比?呸,你说的什么,你……”连秀人再料不到他是站在赵扶风一边,深味他话中之意,一腔愤怒尽化作悲凉。
徐辉夜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秀,别拦着扶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令她的心脏一阵紧缩。
连秀人看着徐辉夜,深深吸气,再吸气,涩声道:“辉夜你来得正好,赵扶风要掘姑娘的墓。”她与他胼手胝足开创剑花堂,其间经历低潮无数,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绝望暗淡的眼神。
徐辉夜对着江快雪的墓碑,凝望出神,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连秀人等了半晌,怒不可遏,一剑挥出,剑光若白虹贯日,“咔嚓”一声,削断一支粗如儿臂的树枝。
这是连家剑中的“迎风斩”,树枝当头砸下,徐辉夜却不避不让,额头顿时见红。
这话刻薄到了十分,连青阮错愕地看着连秀人,忽有所悟:扶风哥一回来,秀姐和堂主的关系就僵硬得满堂知晓,莫非秀姐当年真与扶风哥有点什么……
赵扶风的指节捏得发白:“我曾答应快雪,带她去南海安居。生也罢,死也罢,我都不会食言。别人怎么想,我不在意,你要当成勾栏里的热闹戏码看,也请自便。”
风云十三中,有一人忽然骇异地道:“咦,啊,堂主……”
赵扶风的手落到徐锦之肩上,不赞同地道:“小小年纪,便看得人心这样不堪。辉夜和秀人的孩子,不该这样。”
徐锦之触到他悲悯的眼色,身子一颤,随即跳起来,大声道:“不关我父母的事,不许你牵扯他们。”少年的眼睛如同暴风雨前的墨黑天空,沉闷而压抑。
赵扶风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赵扶风淡淡地道:“我要带她走,也不是说笑。”
一直蹲在江快雪墓碑旁闷声不响的连青阮一跃而起,撕下一片衣襟为赵扶风裹伤,嘴里也没闲着:“秀姐,夹在你和扶风哥之间,我只有袖手,可你这次也忒过分了。姑娘死了,果然全怨扶风哥么?扶风哥来践约,你又凭什么拦着他?”
连秀人冷笑一声,对青阮道:“那又如何?入土为安,他这样折腾,是要见出他感天动地的一片痴情么?赵扶风,你走吧,不要再借连氏之殇,添生者之痛。”
在风云十三出招的韵律与赵扶风达成一致的瞬间,赵扶风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六尺直径的圈。
风云十三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十三把剑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剑阵之力,就此消解,摧落碧绿松针一地。
赵扶风这式“谢家池塘”,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如同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清新。
自赵扶风三十岁后,与人动手就成了一件乏味的事。此刻,对着青衣剑士们簇拥的清冷女子,他忽然有了临战的警觉:“秀人,你拦不住我的,我一定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秀人怒极,锐声道:“当初你弃姑娘而去,累她抱憾而终,现在还有脸在这里大言炎炎,说什么带姑娘回南海?我绝不许你侮慢姑娘的骸骨,更不会让姑娘离开故园。”
她掌中短剑一横,衣袖便风帆一般鼓起:“你若是执意要在连氏墓园做这种掘坟曝骨的恶事,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徐辉夜眼神深沉:“锦之,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自然不是。可父亲又是如何待母亲的?”徐锦之反唇相讥:“父亲曾答应我,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现在却食言了。”
徐辉夜不怒反笑:“权势声名、泼天富贵、贤妻爱子……世人企求的,我都拥有。如今没了年少时的勃勃野心,反而觉得负累,可惜我当初不懂得舍弃。”
那样渺茫的愿望,赵扶风说不出口,连青阮却轻率地嚷了出来,令他死灰一般的心迸出灿烂火花。
“也许姑娘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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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秀人靠着他的胸膛,自觉一生中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发掘声忽然止住,随后是连青阮的惊呼:“秀姐快来。”
徐辉夜携连秀人,一个起落便到了墓室旁。棺材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连青阮扣着棺木的边缘,一字一顿地道:“姑娘不在里面,秀姐,姑娘不在里面。”
连秀人气恼地转过头,正见一只白鸟扑棱棱飞过林梢,投入明艳的蓝天。她想:我连这鸟也不如呢,永远不知道拒绝你。
第一铲下去时,赵扶风全身都绷紧了。
穿过泥土,穿过石椁,穿过棺木,躺着他的姑娘。纵然她已化为寒冰,他仍然不离不弃。
“怎么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呢?”徐辉夜走到连秀人身边,右手揽住她,左手接过她的剑,柔声安慰:“阿秀,当年的事,其实怪不得扶风,你何必迁怒于他?”
这话一出,赵扶风固然欣慰,风云十三向来唯徐辉夜马首是瞻,都收了手上的剑。
连秀人轻抚着徐辉夜额上的伤口,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躲开?”
众人回头,见徐辉夜立在树下,着一袭白里蕴着微蓝的家常布衫,黑漆漆的头发披散着。风云十三剑见惯了仪表总是无可挑剔、气度总是沉静超然的堂主,徐辉夜这等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让他们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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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扶风握紧刀柄,心想他夫妻二人联手,自己又受了伤,只剩两三分胜算了。论起来也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一个掩不住满怀怨恨,一个却隔膜得像路人,这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逆料。
晨光透过珊瑚朴微垂的小枝和密密的叶子,照着倚案而坐的徐辉夜,在月白竹布杉上留下楚楚的影子。
徐锦之走进屋子,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父亲。
徐辉夜回头道:“锦之,你昨夜又没回家。喝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