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纳闷,没吃东西付什么账呢,追到门口道:“客官吶……”
赵扶风回头看他一眼:“掌柜的,谢了。”
二福愣愣地看着他远去,忽然记起廿年前连家出事那夜,有个少年也是这样回头看他,道:“掌柜的,这几日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清澈如许的眼睛,他再不会认错。
二福搓搓手,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连家出了桩祸事,近百口人一夜间死得没剩几个,血腥味儿在我店门口都闻得到。后来连家的姑娘嫁了人,宅子就荒了。火灾过后,也没人敢在那块凶地上建屋子,一直这样空着。”
赵扶风迟疑地问:“你说什么?连家的姑娘嫁人了?”
“是啊,嫁给了剑花堂主人。”
他在废墟里站了良久,一步步走出来,向附近的街坊问讯。
原来开在子归居旁边的小酒馆,现在变成了一家茶肆。春日温暖,令人思睡,掌柜和茶客的脸上都带着倦意,赵扶风的到来将一室春困消弭于无形。落魄的男子,看不出年岁,却像他腰间鞘都破损了的刀一样,自然流泻光华。
掌柜二福小心地上来招呼:“客官想喝什么茶?”
赵扶风压下心底升起的异样感觉,疾步走到巷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被大火舔噬过的荒地,野草都不见一根。
他在焦黑的瓦砾中逡巡,旧日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天是鲜亮的蓝,周遭的一切化为光影,赵扶风伸出手去,轻声道:“快雪。”他只揽到了虚空,耳边低徊的箫声突然消失。
赵扶风听江快雪吹箫,只有一次,在绍熙三年(1192)的一个春日,连家覆亡后不久。流利而跌宕的旋律,道出了那骄傲少女不会宣之于口的心。她没能终曲,泪水打湿了箫身。
“侍奉姑娘本就是我分内的事。”连秀人顿了顿:“姑娘的墓在宝石山,你自己去告诉她,她等的人回来了。”
赵扶风沉默片刻,道:“我去看她。”他一迈步,才发觉四肢百骸都浸着酸痛,身子晃了晃,头也不回地去了。
连秀人恨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见不着姑娘了。”连秀人冷冷地道:“姑娘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却忍心抛下她,去找那劳什子。你走了没多久,姑娘就缠绵成疾,下不得床了,连秋天都没捱过……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二,姑娘进了一碗粥,精神也见好,就让我抱她到园子里,她想透透气儿。”
连秀人哽咽了一下:“她当时已经瘦得见骨,被满园**一衬,越发可怜。姑娘躺了好久,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抱她回去。她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秀人,这样尽心竭力地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都空了。要是当初我求他留下来,他会一直陪着我么?”
连秀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的少年慌了手脚,用袖子为她拭泪,柔声安慰:“母亲,别哭啊。”
赵扶风被连青阮拉着,穿过重重院落。那少年跟在后面,不停打量赵扶风,眼神清淡,并不令人生厌。
赵扶风身上时冷时热,心想:她竟有了这样大的孩子!难道寒鸦之毒已经解了么?难道我万里为她求药,其实只是徒劳?
来到后庭的主楼下,连青阮嚷道:“秀姐,秀姐,你看是谁来了?”
“见堂主夫人?”剑士一愕,狐疑地打量着赵扶风的破败装束。
蹄声清脆,有人纵马上了台阶,赵扶风将身一侧,眼前掠过一黑一白两条影子,当先一人的珊瑚马鞭挥舞若流星,速度快得惊人。
“咴”儿一声,奔马越过门槛后稳稳停住,马上的人转过脸来,问:“谁要见夫人?”原来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黑衣一袭,爽朗清举。
赵扶风与列奥告别,踏上归程。
老翅几回寒暑,离开江南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归来时却已届不惑之龄。踏进临安城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忽然涌来,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
春风含着西湖的清润之气,熨贴在赵扶风的肌肤上。他穿过涌金门,走进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一路上,他只盼着早日到达,将底也迦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他却生出一点怯意,不知怎样以二十年后的身,面对二十年前的情。
融和坊内、灌肺岭下的剑花社,原是一帮尚武崇侠的年轻人聚会之所,草屋四五间而已,现在已是巍巍大派。依山而建的院落极见气势,粉墙黑瓦,石狮狰狞,朱色大门外立着两名青衣剑士。
赵扶风大步走上台阶,一名剑士抬手拦住他的去路:“干嘛的?”
“我来见……”赵扶风咽下快雪两字,艰涩地改口:“你们堂主夫人。”
赵扶风甫入金国就已听说了剑花堂的名头,领袖江南白道,对群龙无首的北方武林也极具影响力。他想:方佳木何等淡泊的人,创这一番基业的自然是……萧索地说出来:“徐辉夜。”
二福点头道:“可不就是徐爷。”
赵扶风在桌上放了块碎银,径直走出店门。
“随便。”赵扶风道:“隔壁的子归居怎么着火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问得突兀,二福呆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啊,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他掐指算着:“是嘉泰元年的事罢。火是从宝莲山的御史台燃起来的,那火可邪乎了,被风卷着,直烧了十多里,满天满地的红,把这一片五万多户人家都烧成了白地。我在船上住了一年,直到屋子建好才搬回来的。”
赵扶风霍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掌柜可知道连家的人如何了?怎么没搬回来?”
他将她护在胸口,等着离火护心丹的药力发散。夕阳在山巅发出最后的光辉,他一直抱着她,直到深蓝的凉意在周遭浮动,新月升上天顶。
如此悠长的拥抱,甜蜜又悲伤,仿佛一生只得这一次,而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昏迷了很久,他等得咽喉灼热,心口疼痛,暗暗立誓:若她能醒来,必倾力找到底也迦,解除寒鸦对她的禁锢。
赵扶风站在野地里,再度想起当日的情景。少女的柔软隔着薄薄春衫,冰凉如雪,香味淡而纯,像初开的小荷。那一刻,若能将他强壮的心脏换给她,他不会吝惜。
徐锦之安抚地握握母亲的手,方才与连青阮追上去。赵扶风并不等他们,越走越快,到得后来已是狂奔。徐锦之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功,人如利矢般破空而去,投入绵延的乌瓦中,转瞬不见。
连青阮站在灌肺岭上的剑花堂前,俯瞰茫茫都城,只觉任它再深再痛的感情,也不能撼动这天这地分毫,一时间悲从中来。
连秀人的嘴角牵了牵,想笑却笑不出来,续道:“姑娘那么骄傲的性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她是苦到了什么地步。说了那话后,她就再没开过口。那天半夜,我去给姑娘盖被子,发现她全身冷得彻骨透心,我用尽法子也不能回转。”
她狠狠地盯着赵扶风:“你……你再也见不着姑娘了。”
哀愁像洪波一样在赵扶风心底涌起,漫出胸膛。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一句:“多谢你照顾她,陪着她。”
楼上珠帘“叮铃”一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出来,掌着栏杆笑道:“青阮这急性子……”她的话戛然而止,单手在栏杆上一撑,竟从楼上跳了下来。郁金裙在春风中展开,像一朵开到盛处的灯笼花。
赵扶风唤了一声“秀人”,禁不住扬起脸,望向尚在摆动的珠帘,问:“快雪呢?快雪在里面么?”他等了半晌,却得不到回答。
见连秀人看着自己,眼里雾气濛濛,赵扶风再也耐不住焦躁,涩声道:“快雪不肯见我?”
“请转告夫人,故人赵扶风来访。”
落在后面的是个长衫刺雪、犀带缀玉的少年,松开马嚼子,惊异地道:“什么,你就是赵扶风?”这少年风姿隽秀,眉目绝似徐辉夜。
“呵!”黑衣青年兴奋地跃下马,扑过去挽住了赵扶风:“扶风哥,你回来了,我竟没认出你!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青阮啊。”
赵扶风走进狭窄的连家巷,两侧的竹木小楼一栋挨一栋地挤着,伸向幽深的尽头。包着青布巾的少女跨着马头竹篮,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遗下芍药的暗香,柔糯的卖花吟唱渐细渐杳。胡饼铺里传出诱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铺门守望,被母亲哄着牵走。
仍是那条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隐在繁华的临安城里。少年时,每天就算人不来,梦里也会将这巷子走上几遍,赵扶风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纹路,却不知为何,现在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生疏。
走到巷子中段,赵扶风脚步一滞,发现了症结所在:百年历史的老巷,现在看来却是簇新的,一两栋也罢了,户户都是如此,可就蹊跷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