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马不停蹄地来求见王简,希望他不要好大喜功,可以采用包抄的战略。
虽然以嬴国的绝对优势,正面交锋可以在三个月内速战速决,但是此法死伤必定惨重。
十则围之,而非攻之,乃因能全之。
他曾经承诺她,待六国一统,便可以牵着她的手,光明正大地接受万人朝拜。
可惜,这一天,永远无法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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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秋离和元辰回到了阿雱的小院。
阿雱静静地躺在竹榻上,显得那么安详。秋离喊了她一声,许久没有人回应。
元辰伸出手探探阿雱的鼻息,然后一脸哀伤地冲她摇摇头:“阿雱她,去了。”
一道金光劈开重重乌云,在墨黑的天际撕开一道裂口,投下和煦的日光。
呆立许久的阿雱终于开口,脸上是与她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悲伤:“阿征,你说的话,我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人是会变的,可我却那么傻,一直还留在原地。”
周遭的一切景致被巨浪席卷,房屋倒塌,树木损毁,目之所及,一片断壁残垣。巨浪滔天,秋离和元辰在洪水中挣扎着浮浮沉沉,可是阿雱和秦征的身影似是两尊雕像,安然不动地站在槐树下。
秋离急了,再这样下去,她和元辰,都要命丧于此。
“阿雱!”秋离急切地对着她喊,“醒过来,阿雱,醒过来。”
她经历过了太多的失望,再次听到这句话,便只剩下了物是人非的悲伤。
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两个人,长久地沉默地伫立着。阿雱的眼泪一直流淌着,顷刻间电闪雷鸣,化为一场倾盆大雨,仿佛黄河决堤,滔天大浪转瞬间席卷了天地间的一切。
秋离下意识地抓住元辰的手,两个人被大浪冲走,被旋涡席卷身不由己地向远方冲去。
忽而迷雾又起,重重叠叠的影子一闪而过,画面定格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
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幼童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那是幼年时的秦征和阿雱。
这是他们去救元辰的那一夜。秦征目光灼灼地看着阿雱,双手在她肩上豪气地拍拍:“结拜了就是一家人,救出家人,我们义不容辞!如果有一天你出事了,我和三哥也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你!”
后来,嬴王大婚,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封为骊姬,宠幸有加。有几个试图揣摩圣意的人借此机会博得龙颜大悦,于是上折子建议嬴王加封骊姬为王后,却不小心引得龙颜大怒,差点被贬官。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日,阿雱一口血咳出来,躺在**好久不能起身。
从此,她时不时咳血,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
只不过,秦征只相信武力,而她相信兵不血刃,照样可以收复一个国家。她拦不住他,那她也不再说了,她去做。
她要证明给他看,她说的,是对的。
于是,她向王简辞行,然后连夜离开了平舆,去了临兹。
他什么都未曾说过,却早已看透了她人生的路。他虽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实现他的心愿,实现天下一统;可是,他也知道,她不会按他规划的路走。
他是这么了解她。
因为了解,所以原谅。
或许,一生只这一次,她任由自己放纵自己的感情。
他们,终于回不到过去了。秦征永远不会懂,阿雱想要的是什么。
那夜,阿雱悲恸过度,一夜白头。
披星戴月,她赶了七天的路,终于追上了王简大军。
此刻的王简陈兵辽东,与晏国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秦兵仗着人数众多,必胜无疑。但晏国可依托坚固的城墙和地理优势,积极设防,浴血奋战,死守个把月不成问题。
到时候,晏国虽然攻下,但无辜枉死的,都是嬴国的士兵。
原来,所有真正的离别,都是这样悄然无息的。
阿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感觉自己木着脑袋,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帐中,径直地倒在自己的**,憋了一路的眼泪,如决堤一般,再也忍不住了。
刚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变成了放声大哭。
对于这样的善良,只能保护,不然,便只能分道扬镳。
阿雱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不出声,也不抬头。过了许久,她才起身,将十三娘的头抱在怀中,对着秦征行了一个欠身礼:“多谢嬴王美意,请容阿雱思考一下。”
说完,她便抱着十三娘的头颅,转身离开。
阿雱以仁治天下,若放在太平盛世,定是盛世明君,只可惜,现在是乱世。霸道手段见效更快,便没有人会耐着性子去实行仁道。
秦征重眼前,阿雱志在千秋,自然话不投机。
若有人欺负秦征,他便百倍欺负回去,所以,秦征照顾阿雱的方法,就是以残忍的方式诛杀对她有威胁的人。他觉得阿雱软弱,便要以这种方式帮助她成长。
秋离转过身将头埋在元辰的胸口,叹息一声:“唉,到底,秦征还是不懂她,他们还是不合适的。”
元辰轻轻地“嗯”了一声:“经今天这一遭,他们估计无法在一起了。说到底,阿雱的性子,也不适合这个世道。”
秋离将头又在他胸口蹭了蹭。
一个满脸血污的头颅从盒子中滚出来,秋离看到那人头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十三娘!竟然是十三娘?”
连秋离这个外人都如此震惊,阿雱的反应更不用说。她的手颤抖着捡起那颗头颅,嘴唇一直上下颤抖着,攒出一个破碎的句子:“师姐、师姐,她……是怎么死的?”
秋离听得出来,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强自镇定,但精神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阿雱低着头不说话,她不生气。但是他们政见不同,说着说着便会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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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误会了她的意思:“寡人之前答应过要名正言顺地牵着阿雱的手走在世人面前,却一直没做到,难怪阿雱生气。”他将一个木盒子放在她面前,“这个是寡人给你的礼物,是寡人的诚意。从此,阿雱你再没什么需要躲避的了。阿雱,你以后不要再离开寡人了,好不好?”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离不开,“阿雱,我们不等了,不用等到六国统一,不用等到天下安定,只要你还想,明天寡人就带你回咸城,从此你便是嬴国的王后。”
只是一个月的工夫,他竟瘦了这么多。
“阿雱。”他看着她,缓缓唤出她的名字,眼中有那种孩子气的不甘和委屈,“你说过,不再离开寡人的。”
阿雱偏过头去不看他:“我给你留了书信,不算不辞而别。”
阿雱不以为意,笑笑:“女儿身又怎么样,不还是一样辅佐君王?”
此刻的阿雱,是自信的、开心的,军营忙碌的生活让她忘记了和秦征之间政见不合的烦恼,她只要专注地练好兵,打好仗就可以了。当人的目标更简单的时候,果然更容易快乐。
只是愉快的日子没有过太久,不过月余,就听说嬴王御驾亲征,歇脚在离军营约莫一个时辰的驿站,宣阿雱前去见驾。
阿雱依旧坚守自闭,养精蓄锐,伺机出击的作战计划;两军对垒,耗的便是主将的耐心和士兵的气势。只要能将楚军熬垮,就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荆国。
因为,即使战争伤亡不可避免,她也要努力在可控的范围内,将伤亡降到最低。
她再一次来到军营找王简,王简看到她的作战计划,捋着胡子笑笑:“所见略同。只是,姑娘可否想过,损耗对方气势的同时,如何保住本军的气势?”
可有些话不说,压在心中就好似一块大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她觉得,原来张口说话也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却落到心中有话却无从说起的地步。
阿雱身子一颤,几欲摔倒。
最终,此事以秦征搬出嬴王的身份压制阿雱,不理会阿雱的意见执意派大将王简出兵晏国,而阿雱负气出走不见身影而告终。
这还是阿雱第一次主动离开秦征。阿雱连夜不辞而别,说明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出现裂痕。
从前朝回来的秦征高兴地走来阿雱身边:“请得王将军出山,攻楚指日可待。这样想来,花好似都比往日红了。”
阿雱提提嘴角,有气无力地笑笑,没有说话。
秦征看着她好似兴致不高的样子,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怎么了,生病了吗?不舒服吗?寡人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一时间朝野舆论议论纷纷,觉得王简狮子大开口,是活腻了。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秦征对此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悦,反而高高兴兴地将黄金凑够了给王简运了去,然后钦点了六十万士兵送他出征荆国。
对于兵强马壮的嬴国来说,万两黄金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在这一日,秦征将元朗阁搬空了,鼎盛一时的元朗阁,在这一天宣告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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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她都不怕;运筹帷幄,刀尖舔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没人有教过她,如果她用命去爱的那个人和她不再同心同德了,她要怎么办。
此情此景此人,都让她一筹莫展。她想改变他,可是她也知道,她无法改变他。
“阿雱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仿佛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王某多嘴了,夫妻之间,若想走得长远,便要信任。有什么心结,要趁早敞开了说,如此才不至于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
阿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因为背对着,没人看到她的表情。
王简点头:“如此困局何解,还请姑娘赐教。”
阿雱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贪”字。贪心的人,大多是没有政治上的抱负和野心的。
王简心领神会。
王简用手拨拨香炉让香燃得更旺:“伽南送知音,姑娘肯同王上来到频阳,这等恩情,王某怎能不用心?”
阿雱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以他的聪慧早已料到她会来频阳,也早知晓她为何前来,于是客气地赞了一句:“将军玲珑心。”
王简不再同她打官腔,开门见山:“姑娘既然前来,便自是知道王某疑虑,姑娘是最懂君上的人,那便请姑娘为王某解惑,如今的君上,是否还值得王某卖命?”
一下子,七都尉亡,嬴军告急。
如此情势,秦征无奈,只好驱车赶往频阳请王简出山,阿雱和秦征许久没有说过话,却在秦征离开的那天自请跟随。
秦征什么都没有说,带上她一同出发。
秦征气得将桌子都拍碎了,直接叫人将阿雱拉出去软禁了起来。
两人每吵一次,关系就凉几分,而这次,终于降至冰点。
此后,秦征再没来看过阿雱。
秦征如此做,一步步,都是在给自己的未来埋下被推翻的伏笔。
而阿雱的话,秦征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拍着桌子冲她吼道:“韩王不死,便有无数的韩国旧兵会想着找到他复辟韩国,这对嬴国来说会是多大的压力,你想过吗?”
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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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还不等阿雱回话,秦征愤怒地在桌子上一拍,拂袖而出。
阿雱看着空座位发呆,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她想让他做一个明君,心系天下苍生;而他,只想做一个霸主,俯瞰众生。他们想要的,看似一样,其实南辕北辙。
而秦征认为夜长梦多,今天有晏金戈,明天就有银戈、铜戈,六国不灭,噩梦不断。元辰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快刀斩乱麻,灭了六国的异心。
从天黑吵到天亮,没有一个人肯向后退一步。
那一晚,阿雱说到最后,只觉得身心俱疲。排兵布阵、阴谋诡计,她全都放在一边,只是淡淡地有气无力地问道:“是你说三哥是家人,我们是家人,家人有事,要不顾一切地营救,难道你说的话,现在不算数了吗?”
阿雱点头:“毕竟他曾是我们的兄长,给他留个全尸吧。”
秦征将筷子摔在桌子上:“他是寡人的兄长?他派晏金戈来刺杀寡人的时候,有没有念着寡人是他的兄弟?”
阿雱低头,语气却坚定:“可是,若天下人知道你逼着结义兄弟的父亲割下他的项上人头来求和,会怎么看你呢?若是不天下归心,就算统一了,又如何能确保百姓心悦诚服,不想着谋反呢?”
只听屋内的秦征冷笑一声:“哼,他竟敢派刺客刺杀寡人,便让他尝尝被至亲杀死的滋味。”
阿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知道,嬴国晏国开战,晏丹难逃一死,却没想到,他竟生生被自己的父亲割下了头颅。
这一刻,阿雱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她看不懂了。他仿佛和秦征有一样的面容,可是眼神不再一样了。
阿雱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看月亮,也不知道今日她一席话,秦征听进去了多少。
往后,是几天安宁的日子。但是,阿雱觉得有点不一样。
以前,凡是重大的政治、用兵决定,秦征都会与她商量,曾经的他对她说:“这天下不止是我的舞台,也是你的。”
像以前一样,他们坐在院中,阿雱坐在台阶上,秦征躺在她的腿上。
阿雱托腮看着月亮,将心中的忧虑如实相告:“阿征,师父虽教给我了很多计策、兵法,但是,师父临终前说,得天下,靠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民心。靠着暴力建立起来的国家,不多时也会被暴力推翻。”她顿了一下,“阿征,我希望我们一手建立的国家,可以千秋万代。我希望的是万世的和平,百姓永世安康。统一,不过是其中一种手段,不急于求成。”
秦征努着嘴,把玩着她垂在腰间的头发:“阿雱,你不过是个女子,不要操心这么多,你就安安心心地看着寡人统一天下,当寡人的王后,陪着寡人看尽世间美景,不好吗?”
如是,半年后,十万嬴国大军死伤不过千人,便顺利地拿下晏国都城,晏王带着太子仓皇出逃,溃不成军。
随后,阿雱随大军一起返回咸城,才听说秦征找她,近乎要找疯了。他在嬴国上下都找不到阿雱,以为齐王后故技重施将阿雱掳了去,正打算对大齐宣战,还好这个当口阿雱赶了回来。
秦征喜出望外,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便从殿里赶出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阿雱,不要再离开孤了,好不好?”
阿雱第一次见到如此暴躁的秦征,心间一颤。她感觉,眼前的这个人,第一次变得这样遥远而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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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嬴国和晏国正式宣战。
若是王简能够采用包抄战术将燕军围困辽东,断其补给,燕军外无增援,内无补给,不出半年,必定军心溃散,到时便如散沙般一击必中,大大减少两军对垒而产生的无谓伤亡。
可是秦征想要速战速决,这样一来,王简未免失了君上欢心。
所以,阿雱有些忐忑,忐忑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意见,没想到,王简恭敬请她入帐,听她讲完一席话,斟了杯酒敬她,爽快道:“姑娘好计策,王某自愧不如。战场杀敌是战士们的本分,但也不能白白丢了性命。你放心,若是君上怪罪,自有王某担着。”
与此同时,消息传来,嬴王秦征统一六国,诏书下达至整个嬴国,也传到了临兹的这间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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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统一六国,而她,在同一时间,香消玉殒。
阿雱的手轻轻地抚上秦征的脸颊:“阿征哥哥,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是我,一直没有承认的勇气……”随后,阿雱轻轻将手收回来,“我不再固执了。我,决定放我们自由。”
就在她的指尖离开秦征脸颊的那一瞬,所有的画面破碎了,碎成千千万万块,消失于虚无。
秋离身边景致变成了一片白雾,然后,在一片白雾中,颜色又被一笔一笔地被填上,仿佛一个最厉害的画师,勾勒出了世间的景象。
面前的两人依旧一动不动。
秋离又在水中沉浮几遭,才将头又伸出来,喊道:“阿雱,他终不是你的良人。这世上没有人能救赎你,除了你自己。”
声音落时,暴雨骤停。
秋离明白,这便是阿雱的梦魇。她对秦征全部的信任和爱意,起源于这一天,她一直相信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秦征也会不顾一切地来寻她。她也一直相信,他是她可以毫无保留去相信的人,是值得她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这种想法,深深地根植在她内心深处,仿佛一种信仰。
他给了她这种信仰,却又亲手打破。他继续向前走着,她却一直被困在这打破信仰的悲伤中,故步自封。
这种悲伤,给了她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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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舍。
她懂得,战争与统一总是会有流血牺牲的,可是这些士兵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应当是将来的盛世天下,而不是秦征一个人的心安。她总要做些什么来减少伤亡,否则,她寝食难安。
小阿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中尽是惊讶、感动,许久说不出话来。忽而,大眼睛眨巴眨巴,感动变成悲伤,流出两行跟此情此景不相称的清泪来。
秋离认出,那是成年后的阿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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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王简兵临城下。她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劝说齐王投降,也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天。
那天,她拿着一纸诏书,亲自送出城门,交到王简手上。她也终于证明给秦征看,兵不血刃,也可以收复一国。
手中苍龙阙一丝丝地凉下去,秋离知道,阿雱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
大概是临兹的日子过于单调,这段回忆过得飞快。在这里,她女扮男装,做了大齐的谋士,她取得了齐王的信任,将都城治理得太平安逸。
如是,便是三年。
在这期间,若说唯一有什么料不到的,便是阿雱的身体了。那日她为了救秦征,在大殿上挨了晏金戈几拳,那些拳头力道极大,对她的五脏六腑都造成了损伤,一直没有调养过来。再加上十三娘之死让她悲伤过度,隐疾一下子爆发出来,便压制不住。
阿雱的眼泪瞬间便抑制不住流了下来。师父,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阿雱擦干眼泪,思考她最想做的是什么。
思来想去,发现其实她和秦征的目标是一样的—天下统一。
是夜,阿雱满心绝望地打开了无崖子给她的第二个锦囊,并没有什么妙计,里面还是三个字,甚至,跟第一个锦囊里有两个字是重复的,只见无崖子力透纸背地写着—不要悔。
无崖子是这样懂他这个徒弟,他知她聪慧无双,却也知道,她的性格过于柔弱,放于乱世,她的肩膀或许扛不起天下。可是他坚信她的善良会将她带领到正确的道路上,所以在她第一次踌躇的时候,他让她不要怕,就算面临艰难险阻,也要勇往直前;在她第二次怀疑自己的时候,他告诉她就算善良被辜负,也不要悔,要善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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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娘,她的师姐,在碧渊潭待她如亲人的师姐,居然被她心爱的人逼得被亲儿子杀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从天色大亮哭到月上中天,终于哭不动了。
刚开始是哭十三娘,后来,哭她和秦征的关系,哭得那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秋离没有想过,她这样一个要强爽利的姑娘,也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号啕大哭。
漫天阴云密布,衬得她的背影坚毅而决绝,她一袭单薄的衣裳走进了凛冽风中,好似走向无人的深处,让人有一种她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这一刻,她与秦征彻底决裂。
他们吵过那么多架,可是当决裂真的来临的时候,无声无息。
只可惜,秦征不懂,有些善良,永远变不成铁石心肠。世道对她再不公,阿雱也从未生出过害人的念头,更何况是从小对她照顾有加的十三娘。
对阿雱来说,这是致命的打击。她可以防着十三娘,躲着十三娘,偏偏不可以去害她。
阿雱的善良,让她难以融入这个波谲云诡的世界。
秦征作为乱世君主,有些雷霆手段,无可厚非。能够以一己之力,保全一国百姓不见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齐王不傻,为了保全大齐,不与嬴国兵戎相见,十三娘便成了牺牲品。
只是,十三娘是阿雱的师姐,是幼时为她遮风挡雨的至亲,就算日后有了再多嫌隙,以阿雱的性子,也决计不忍对十三娘出手。就算她日后助秦征攻打下齐国,她也会给十三娘谋条后路,给她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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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却好似没有察觉,全然不在意地撇撇嘴:“她,呵,她最在意她的宝贝儿子和大齐国的江山不是吗?那我便要她的儿子在江山和母亲中做出选择……”
阿雱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所以,她是被最爱的儿子……”
心如刀绞,面如死灰,一切悲怆的词句,都不足以形容阿雱现在的心情。惊愕、悲伤、悔过的表情交织在阿雱脸上,难看到让秋离不忍直视。
离开嬴国的阿雱什么都没带,从她离开师门来到秦征身边至今,已经八个年头了。八年中,她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他,不见天日,没有朋友,如今离开,除了一点盘缠,竟没有任何多余的需要带上的东西。
再说,她也不是真的要离开,她只是要去找王简。
她理解秦征的难处,统一六国长路漫漫,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与变数。她说服不了他,可不代表她就要妥协。她要按她的方式,将此事解决。
阿雱的心又柔软起来,做女子的,心肠哪有硬的?再生气,再失望,男子哄一哄,心也软了。她相信秦征是真的爱他,她也舍不得离开他,她只是无法接受他的政见。如果他愿意改变,她愿意同他再试一试,试着执手白头,共看天下盛世。
毕竟,她那样深爱过他,愿意为了他连性命都不顾。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愿意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同他在一起。
然而阿雱打开秦征递过来的木盒,看到里面的东西,吓得将盒子扔在了地上。
秦征仿佛没听见,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没事,寡人留不住你,你愿走便走,可你离开一天,寡人便找你一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直找你,找到为止。”
阿雱别过脸去,她知道秦征一直是固执的。这样固执的秦征,让她心疼,也让她觉得无能为力。
见阿雱不说话,秦征有些不安,小心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寡人的气?”
阿雱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端着茶要送到口中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秦征会真的来找她。
他九五之尊,竟真的千里迢迢来找她。她坐在马车上忐忑地来到驿站,她以为秦征会对她的离开勃然大怒—鉴于他最近的脾气不怎么好,然而真的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差点心疼得掉下泪来。
这倒将阿雱问住了,这些她从没细想过,只好羞赧地笑了笑:“纸上谈兵,让将军见笑了。”
王简便耐心地教她如何管理军队,如何训练士兵。而阿雱的进步,也让他感叹。
看着玉带束发每日在校场和士兵操练的阿雱,王简时常遗憾:“姑娘是我见过的,学兵法学得最快的人。如此英姿飒爽的模样,真是我兵营里许多男儿也比不过的。可惜了,若姑娘不是个女儿身,定是平定天下的栋梁之才。”
红烛烧了一夜,阿雱对着红烛呆坐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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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给秦征留书一封,去了平舆,王简屯兵在那里,等着和荆国最终一战。荆国虽已式微,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不去看着,实在放心不下。
阿雱接过茶盏,摇摇头。
她想说,三哥还生死未卜,可如今我们便将元朗阁搬空了,若是回头三哥回来,要怎么和他交代呢?我们五人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只剩你我二人,你若想起这些,会不会有些神伤呢?小时候,我们两个在元府外挖墙脚挖到手指流血,只为了将三哥救出来,你还记得吗?呵,你又怎么会记得,除权力以外的东西,你都已经不在乎了……
她心中闪过无数句话,然而她一句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这番话说了也白说。他早满心扑在统一大业上,从不回头看。那些幼时的玩伴,早就被他遗弃了。而遗弃她,不过是早晚的事。这些话说出口,只会给两个人徒增不快罢了。
阿雱默默看着什么也没有说。一整日,她就坐在花园湖心的亭子上,对着天空发呆。
她想帮元辰保全元朗阁,她也想嬴军能够顺利攻楚,然而世间安得两全法,她不是小孩子了,懂得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这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天空没有半片云彩。
如王简所说,她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束手无策。
仿佛有水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秋离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阿雱刚走过的地方,有点滴水珠的印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
王简向秦征要了万两黄金、良田百亩,作为出兵荆国的条件。
她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声:“谢将军挂念。”
秋离不知道阿雱现在作何感想,她不由得有些替阿雱惋惜。她和秦征青梅竹马,可以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是他要请手下将军出山,她竟然不放心地跑来,警告这个将军要防范秦征的疑心。
秦征对她看起来一如往常地宠爱,然而粉饰的太平下,隐藏的是已经大到无法弥合的嫌隙。曾经的他们可以携手风雨,同舟共济,可如今,两人每天说话如履薄冰,要小心翼翼地斟酌拿捏,总是怕说的哪一句话不合对方的心意,便会将这段关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该说的话说完了,阿雱起身告辞。阳光不偏不倚地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从后望去,好似周身笼罩了一层金光。
王简望向她,有一瞬间的失语。长年在官场摸爬滚打,让他比旁人多了一些对事情的了然,因此他似乎看到了这个女子红颜薄命的结局。阿雱今日会前来,便说明她心底已经对秦征有了不信任。不管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这总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王简长叹一口气,管帝王的家事,是作为臣子的大忌。只是,他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如此美好的姑娘,落得孤寂终了的下场。
秦征被她诘问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此一时,彼一时。当前的形势和那时怎能一样?阿雱你这样问孤,未免太儿戏了。”
阿雱被秦征这句话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她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道:“所以有一日,若阿雱和大王的大业相左,阿雱也会被大王毫不留情地放弃吗?”
秦征瞪她,怒道:“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做这种假设?出兵晏国之事已定,休要再提。”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阿雱,孤才是这个国家的王。”
阿雱顿了一下后说:“值得。”只此一句,没了后文。她垂眼看着案上的香炉袅袅地吐着青烟,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出神。
王简等了半晌,不见下文,笑了:“如果只是这两个字,姑娘便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了。”
阿雱的眼神暗了暗,嘴唇开合半晌:“我多希望我是错的。”阿雱长叹了口气,“君上的疑心日益加重,六十万已经是嬴国全部的兵力,若是悉数交于将军,难免不放心。”
王简听说阿雱也来了,要求与阿雱单独会面。秦征虽疑惑,但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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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简在屋中设了茶,熏了香,阿雱跪坐在他对面的草席,笑道:“这是伽南香的味道,原来将军也是这样雅致的人。”
虽然吃穿用度从不曾少了她的,却不再同她讲话。她仿佛一只被豢养的宠物,除了等他投食,再没别的价值。
没多久,嬴国对荆国的战役全面爆发了。王简坚持六十万士兵才能攻打荆国,而小将李锌夸下海口二十万即可。渭城战役的顺利让秦征对嬴国的军事实力有了过分的自信,所以他认为王简上了年纪,丢了胆量,于是派了李锌前去荆国,王简失了王宠,称病辞官,回归故里。
刚开始的战役李锌虽然打得顺利,后来却被荆国从后包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后来,王贲攻荆国重镇渭城,王贲水淹渭城三月,渭城城塌,城主出降。在嬴王的授意下,城主被就地斩杀,凡是曾经抵抗过的渭城士兵,全都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砍了脑袋。
阿雱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直接冲到御书房去和秦征理论。她知道她说的话秦征不爱听,可是文死谏,武死战,劝谏君王,推行仁政,本就是她的理想、她存在的意义。
于是,在御书房,两个人又从天亮吵到天黑。阿雱最终气得口不择言,说秦征如此暴虐,就算统一了六国不多久也会被推翻的。
此题何解,她不知道。
之后,嬴国出兵韩国,韩王降,押解回咸城,被秦征二话没说砍了头。
阿雱和秦征又大吵一架,两国通信,不斩来使,两国交战,不斩降君。若是他一意孤行,日后怎还有国君会投降?那嬴国每攻下一座城池,将士必要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耗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对方不降也是死,降也是死。就算收复失地,百姓心生惧意,又怎么会诚心归顺?
秦征冷笑:“所以寡人就应当像只乌龟,他刺杀寡人,寡人还不能报复了?”
秦征的声音冷得阿雱全身一僵,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上位者本就应当有不一样的肚量,以德报怨,况且,我们曾经结拜,理应……”
秦征近乎咆哮起来:“寡人才是这嬴国的王,寡人是将来的六国共主,寡人受够了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寡人想处置谁,就处置谁;寡人想杀了谁,就杀了谁!”
她闭闭眼,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几人结拜的场景,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晚上,秦征来陪阿雱用晚膳,心情不错的样子,积极地给阿雱布菜。阿雱没有动筷子,垂手低眉道:“阿征,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做个明君,不要滥杀无辜,好吗?”
秦征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丹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可是最近她觉得秦征时刻避着她,小心地提防着,不让她知道当今局势,她想要给他一些意见,他总是绕开这样的话题。
因为不再忌惮十三娘,他对她越发宠溺,宠溺得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宝贝都送给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美食都送到她嘴边,可是,他不再将她当作是一个平等的伙伴,而是像随便的一只金丝雀,只要穿暖吃饱,便不应该再想别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化装成小太监溜去他的书房外,听到李寺在向他汇报:“不出王上所料,嬴国只要稍微施压,晏王便手刃了太子晏丹,并将项上人头送了来。”
阿雱后背僵了僵,她没想到秦征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地有些抗拒:“阿征,我受师父所托,想要辅佐一代明君,开辟一方盛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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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好似有些没耐心地打断她:“好好好,寡人知道了,只要阿雱你不再离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生杀荣辱放在面前都不眨眼的秦征,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秦征,因为阿雱的失踪,竟然急得像个孩子一样。
阿雱有再多的怒火,也息了;有再多的不满,也散了。她沉吟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好。”
那天,他们秉烛夜谈。
与此同时,元辰失踪的消息由方泽传回国内。秦征在对晏用兵与寻找元辰之间做了艰难的抉择,最终选择了前者。
认识了十几年从未吵过架的秦征和阿雱,这一夜在尚书房中一直争吵到天亮。
阿雱认为晏国式微,国君治国无方,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便会从内部瓦解,到时只要兵临城下便不怕他们不投降,这样不仅可以减少流血与伤亡,还可用这段时间来寻找元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