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离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捋了捋头发,随小二下楼。小二一面走一面调侃:“之前就说姑娘眼熟,但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方才见到方大人,才想起来您正是五年前元朗阁千金悬赏要找的姑娘,小的这些天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秋离没听明白小二在说什么,从二楼走到一楼的路又太短,她还没来得及询问,便看到了客栈门口一道笔直的身影。
颀长的身姿,脊背挺得很直,远远看去,真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
元辰正色道:“以后不许再连夜下诏书找我进宫。”
秦征一愣,虽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狗腿地笑着答应了。
元辰一直绷着的脸这才有了些缓和的神色。他等的人回来了,从此他晚上的时间自然也有了更好的过法。他们之间已经蹉跎了七年,他不想再错过一分一秒了。
这个人,除了元辰,没有第二人选。
嬴王写好了信,元辰接了过来,连夜便带着方泽出发。
送元辰出门时,秦征脸上露出小孩子般的笑意:“我就知道三哥最疼我了。”
然而,等了半晌,饭没等到,只等到了一封嬴王宣他进宫的诏书,他能不火大吗?现在秦征摆一碗酸笋鸡皮汤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提醒他没吃到秋离亲手做的汤?他出门的时候都闻到香味儿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不能耽搁的。韦布虽然被除了官,可毕竟做了七年的摄政王,对秦征也算有扶持之功,在他胞弟秦蛟和祖母婳阳夫人把持朝政时,给了秦征巨大的支持。并且此人狡猾至极,虽然秦征心知韦布与此次廖皑谋反脱不开干系,怎奈韦布是个老狐狸,竟没能让秦征找到他的罪证。
若是没有实打实的罪证,便不能赐死,否则秦征落个迫害功臣、鸟尽弓藏的名声便难以服众了。只是,韦布此人一日不死,对于秦征来说,就是一日的隐患。
哈?秦征愣了,酸笋鸡皮汤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到,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于是他十分狗腿地吩咐厨房去盛一碗酸笋鸡皮汤来。
然而,元辰看到汤时脸色更差了,脸阴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了。
秦征拽拽方泽的衣角:“你靠不靠谱,三哥怎么更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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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了一半,秦征突然停住了脚步,今天三哥好像有些不高兴,离着三步远就能感受到他周身怨念的气场。秦征愣了愣,原先他也半夜召过三哥进宫,从没见过他的脸这么沉。
“三哥……”他停在原地,怯怯地道。
此时日理万机的嬴王在宫中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看了李寺一眼:“你说,孤连打了两个喷嚏,是不是三哥在骂孤?”
李寺含胸低头答道:“有可能。元公子回府休息还不到两个时辰,又被大王急召而来。换作是我,我也要骂人。”
秦征跪坐在屋中草席上,玩着手中的茶杯:“孤也没办法啊。韦布虽然回了洛阳,但是六国纷纷递来橄榄枝,请他去做大夫,若他真的应了,那对孤来说,简直是心腹大患。不请三哥来商量个对策,孤寝食难安。”
在这样的故事中,秋离也听出了元辰存在的蛛丝马迹,毕竟这样的雷霆手段,倒是像他的风格。可是秋离也打听了,嬴王身边新近的红人包括李寺、尉缭等等,没有一个是唤作元辰的。
秋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从当年秦征飞鸽传书给元辰专门请他回来帮自己理政来看,秦征应当是十分信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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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回到厢房时,里面却没了元辰的影子。有个看门的大丫鬟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冲她福福身子:“公子刚刚又被嬴王急召入宫中,让我跟姑娘说不要等他用膳了。”
秋离端着托盘的手僵了僵,垂眸道:“好,我知道了,有劳了。”她心中想,可能元辰对她多少有些怨气。毕竟她一去七年未归,刚重逢时可能会有些难以自已,但冷静下来之后,心中还是有些难以解开的结。
丫鬟又冲她福福身子:“奴叫阿如,公子吩咐这几日就由奴贴身照顾姑娘。”
鸡肉切片,用盐和料酒在一旁煨好,锅烧热,加入酸笋、姜片、青椒翻炒,爆炒出香之后加入鸡肉翻炒,再加半锅水,用小火慢慢炖着。香味从锅盖下面溢出时,在旁边候着的厨房老妈妈看着秋离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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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妈在心里叹了句,乖乖哎,她做饭这么些年,扪心自问还没有服过谁,可是眼前的黄衣小姑娘不但饭做得香,那拿刀的姿势、切菜的模样,行云流水,不像是在做菜,而仿佛在画一幅泼墨山水画,那股惬意又自得的神情,她还没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虽然元府上下都没见过秋离,可适才元辰抱着个美人回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些年来自家公子一个姑娘都没往回领过,下人们已经开始猜测自家公子是不是……秋离这时出现,很及时。
于是,大家争相瞧一瞧这个姑娘究竟有多美。
方泽“哦”了一声,思索了一下:“元朗阁用的料都很讲究,厨子也是全咸城最好的,做的菜色都挺复杂的。”
秋离汗颜,有钱就是好啊。不过她还是不气馁:“你再想想,稍微常见点的?”
方泽使劲想了想:“那就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荔枝蜜饯,公子过于劳累,胃不好,最喜喝汤,尤其是温热的汤。”
方泽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原先夜里刺客多,公子一直睡得浅,方圆十米内若是有脚步声必定会惊醒,没想到姑娘在身边公子竟然能放心睡个踏实觉。”
秋离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心疼了一下,然后便释然了,释然了之后还有些甜蜜,所以露出了淡淡的笑。
方泽不懂风月之事,被秋离这个笑弄得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轻掩上门的时候,看到方泽低头跪在门外,她轻声问:“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方泽低头道:“今日没有跟公子通报便烧了姑娘的信,跪在这里等公子责罚。”
秋离将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元辰睡下了。今天的事儿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会跟他解释的。”
“阿离—”元辰的声音有些哑,“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元辰的声音好听得仿佛一个定身咒,秋离一下子就僵住了,乖乖被他抱了好一阵,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等了多久,秋离觉得抱着他的人变成了一个大铁秤砣,压得她腰都要折了,刚想推开他,却听得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院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院内兰花幽幽,芳香阵阵。
入口的一处假山,九曲十八弯,仿佛一个迷宫,隔开了尘世的所有喧闹,假山上有些凹凸不平的石头上长了青苔,好似泼墨山水画上的点睛之笔。
秋离在马上坐久了腿有些麻,下马后身子稍微有些不稳,元辰见状二话不说地便将她横打抱起,从家门口一直抱着走到了内堂。一路上的小丫鬟、小侍卫们看了都掩着嘴笑,还窃窃私语,弄得秋离有些不好意思,让元辰放她下来,元辰却不以为意:“他们以后,得习惯习惯了。”
秋离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曾不止一次伸手想要拉住无依无靠的她。原来,在不经意的年岁中,在被人遗忘的光阴里,他曾不止一次温暖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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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以后的伤痛都留给以后吧,这样的一双手,她实在忍不住去握住。
没必要为了一时欢愉,换回头撕心裂肺的疼。
她害怕,她现在爱得深,将来便伤得深。
元辰再一次对她伸出手来:“阿离,跟我回家。你若在,我照顾你;你若走,我不拦你。只要你在一天,我便想珍惜一天。”
她在街上踌躇了半晌,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去王宫打探他的消息。她怕他们擦肩而过,她喊他的名字,他却认不出她来;她怕两人相遇之时,他们相视一笑,他问她“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但她更怕她遇见他时,他怀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而她说不出祝福的话。
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这一万年都白活了,此刻,她还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就像第一次白泽把她从婆罗池中救上来,她抱着白泽的衣服,提不起勇气去还。
于是,她先在城中一家客栈落脚,顺便打听打听消息。正巧,最近城中热议的都是嬴王秦征的加冕仪式。
见秋离哭了,元辰的心立马软成一摊水,苛责的话再没有一句舍得说出口,轻轻为她擦了擦眼泪:“都结束了,从今以后,你有我。”说罢,翻身上马,俯身伸出一只手,想要牵她。
他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回家……这个词让秋离有些愣神,她也是有家的吗?
漫漫七年,他是如何度过的?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她?
见她出神,元辰伸手摸摸她的脸,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担心她是幻觉会消失不见。
元辰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样。她还没有见到他便又要离开。
这才是嬴国第一谋臣应有的模样。
他这些年竟然消瘦至此。眼底一块乌青,显示着这些年他过得有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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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
也不消她回话,耳边人便这样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只要可以喊她的名字就足够满足。
元辰不敢相信,七年,她消失了足足七年,此刻回来,他怕自己是在做梦吧。
不用看,她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嗯。”她点点头。
他抱她抱得那么用力,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
她又点了点头。点头的次数太多都到了尴尬的地步,秋离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往城中张望片刻,实在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于是转身离开。
走出咸城门之际,秋离觉得眼眶酸酸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举目四望,天下之大,竟没有她的落脚之地。
而且,她是真的想他,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给我牵最好的马来!”
只要你肯回来,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
夕阳将天边烧成火红的颜色,秋离在城门与方泽作别。
激动?紧张?害怕?开心?他也说不出来,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紧紧攥在一起。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自己:她回来了吗?真的是她吗?
小厮等着元辰责罚,没想到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抬头看自家主子,却发现他脸上有一种难以读懂的表情。主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好似是害怕?
小厮摇了摇头,今天一问三不知,他很怕被自家大人惩罚,声音也低了下去:“没……没有人来送信,只是飞来了一只鸽子。”
元辰摆摆手,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便挥手遣了小厮下去。可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谨慎习惯,让他追问了一句:“那鸽子可有什么不寻常?”
小厮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回忆了一下,回身欣喜道:“很好看的一只鸽子,通体雪白,只有头顶和尾巴上一点黑。”
小厮据实道:“方大人接到了一封信,急匆匆地出门,至今未归。”
方泽办事元辰自是放心的,只是照例问了一句:“方泽可有说是什么事?何时归?”
小厮摇摇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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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时光对于仙家来说,不过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而已。可对凡人来说,却是蹉跎岁月,韶华已逝。
她在云头上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才匆匆赶到凡界,可是站在咸城的大街上,她没有勇气往都城再走一步。
秋离胸口有些堵得慌,眼眶也微微发酸。她心疼元辰,想要见他一面,可方泽的话句句在理,她无力反驳。若是她继续留在嬴国,指不定有一天会在街上相见,到时候要说什么呢?寒暄都觉得尴尬。
而且,她不能再这样不负责任地搅乱他的生活。
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想着嬴国有她惦念的人,便来了嬴国。此番再离开,她又要去哪儿呢?
方泽眉皱得更深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赶去昭国的时候,公子已经被人抬去了医馆。那时公子奄奄一息,看着我说:‘阿泽,我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失望过。我想保护天下人,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心上人。’”
一句话不长,但是方泽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想必这段回忆使他有些痛苦:“公子之所以还活着,是要完成助嬴王秦征一统天下的心愿,否则,他早就追随姑娘的脚步而去了。过了这些年,公子的悲伤好不容易淡下来了些,我日夜陪着公子,知道他是在夜里大醉了多少次才能显得这样举重若轻。如果姑娘这次回来便不走了,我就带姑娘去见公子;若是姑娘回来又走,那我情愿公子不知道姑娘回来过。所以,”方泽的声音坚定,“我问姑娘,这次回来了,可还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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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王秦征年幼,狼子野心的人很多,很多人欲除之而后快,多亏公子机敏,护他周全。可这让公子成了众矢之的。七年前,昭国一别,姑娘说要来嬴国找公子,公子便一直等着,日日都盼着雪鸽能捎来姑娘的消息,每日得空,他便站在门檐外站着,抬头看着天空。那日公子一如往常地站在外面,屋檐上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人。事发突然,纵然我全力护他,在其他护卫赶来之前,公子还是受了重伤,一条命剩下半条,当时大夫说,公子能不能熬过那一劫全靠天意,我便想让雪鸽传信给姑娘,请姑娘回来看看公子,可是那雪鸽不肯飞。”方泽低着头,“若是母鸽还活着,雪鸽不会送不到信的。”
秋离知道,那是因为她去了魔界,凡人养的鸽子无法在六界穿行,雪鸽感应不到彼此。
方泽继续道:“当时我还以为姑娘遇险去世了。幸好老天眷顾,公子活了下来。公子听说了雪鸽的事情,便满天下打听姑娘的下落,还拿出了元朗阁一半的收益奖赏有可靠消息的人。”方泽顿了一下,“姑娘你可知,元朗阁一年的收益,是嬴国税收的三倍。”
她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杯,一句话几次滚到嗓子眼,又滚了回去,如此几次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想见见他,可好?”
方泽没有答,只是抬头郑重地看着她:“姑娘这次回来了,可还要走?”
秋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哈?”
秋离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跑下来,方泽见到她似乎也一时错愕,继而释然,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可眼神是疏离的:“当真是姑娘。”
当年分别时不过是个毛头小童,现在提剑站在她面前,方泽已经成熟到让人感受到压迫感,云谲波诡的政局果然最锻炼人。
秋离不知道他这句话要怎么接才好,只好点点头,衣襟在手中被绞了一圈又一圈,讷讷道:“是我。”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魔界亦如此。
秋离再次回到人间,看到大街小巷皆已换了模样,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在魔界逗留了七日,而人间时光如梭,春夏秋冬交替,已经过了七个年头。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却看得秋离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方泽,不是元辰。
为什么不是元辰?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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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来秋离便惴惴不安,难道,元辰出了什么意外?
她思索来思索去,摸到袖中的雪鸽时,终于鼓起勇气给元辰写了一封信。可是鸽子放出去了,她有些懊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停地想着会不会太唐突了,会不会收到信的人不是元辰而是他的妻小,那他们会怎么想……
她一面揪着窗前迎春花的花瓣,一面纠结。还好,回信来得很快,在窗前那盆迎春被揪光之前,小二敲响了她的门,说有故人来访,问是否要见一见。
元辰刚要迈出院子的脚突然又收了回来,回头看了秦征一眼,看得秦征打了个激灵:“三……三哥,还有什么事儿吗?”
元辰将手中的信举了举:“这封信送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秦征点头:“三哥但说无妨。”
思来想去,处置此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恐吓。韦布此人极好面子,又极重名声,如果嬴王写封信骂他不忠不仁,定会使他羞愤交加,再加上一个合适的送信人,便可以逼得他自尽。
信不难写,可是送信的人不好找。得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信,让韦布对他恐惧,见到他便自觉再无生路,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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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泽也一脸茫然。
当然,方泽这个没经过风月的人不会懂,元辰想吃的,只是秋离亲手做的汤而已。
他虽然靠在秋离肩头小睡了片刻,但是秋离将他放在**掖上被角的时候他就醒了,之所以接着装睡不过是想看看她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做什么。偷跑吗?其实他有一点怕她再失踪一次,所以秋离掩门出去的时候,他打起万分精神听着门外的动静,听到秋离问方泽他爱吃什么要去厨房给他做的时候,他还是很惊喜的,便合着眼睛躺在**等着心上人来给自己送吃的。天知道他自从七年前在街边看到她煮面时,就想吃她亲手做的饭了。
元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蓝色的下襟一撩,自顾自地坐在草席上,看也不看他:“什么事儿非得大晚上说?”
秦征愣了,平时的三哥都是温婉如玉的,这么凶的三哥还是头一回见。他连忙给方泽使了个眼色:“今儿是怎么了?”
方泽向秦征身侧挪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没喝到酸笋鸡皮汤,公子不开心。”
秦征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你寝食难安了,就得扰得我也寝食不安了才好是吧。”
听到这声音,秦征一下子从草席上跳了起来,迎了出去:“三哥你来了!”
从门外走进的蓝衣男子,正是元辰。他披星戴月赶来,蓝衣之上仿佛也披了一身的星辰,带着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秋离冲她回以礼貌的微笑,刚想转身离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如,嬴王经常连夜召他入宫吗?”他,不是刻意躲她吧?
阿如是元府最机灵的丫鬟,看秋离的眼神,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她对着秋离粲然一笑:“自然,嬴王日理万机,其中九千机,都是公子帮忙理的。”
秋离被阿如一句话逗笑:“也就只有元辰,能**出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这个少夫人,她服。
约莫半个时辰,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便都准备妥当。秋离刚想端去给元辰,一抬头,看到灶台周围围了一圈脑袋,一个两个睁大眼睛看着她,带着些馋意。秋离轻轻一笑,回头跟厨房老妈妈道:“酸笋汤锅中还有不少,想必元辰一个人也喝不下,你可以端了去,跟大家分分。”
她话音刚落,厨房中传来一阵欢呼声。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锅汤,就让她在元府三四十个小丫鬟心里坐稳了夫人的位置。
当听说秋离去了厨房的时候,半个元府的小丫鬟们都呼啦地跑去了厨房附近看热闹,将门廊、走廊、过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站不下的甚至坐进了米缸中,以至于秋离蓦地见到厨房有这么多打杂的人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元辰竟是个这么奢侈的人,连厨房都有三四十个帮工,她想,以后得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说说,留上三四个勤快的就可以了,剩下的都可以遣了去。乱世中嘛,有银子也不是这么乱花的。
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还是很贤惠持家的。
只是可怜了一帮小丫鬟,挠破头也想不到,只不过看个热闹,竟然将工作看没了。
“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秋离默念了一遍,开心地向方泽比了个手势,“我去去就回。”
她要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看他累成这个样子,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秋离想,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本事,除了给司卿善后,就是做好吃的。前面这项技能应该此生不太会再用到了,但是后者可以继续好好练练。她虽然在西山不是个好厨子,但是到了嬴国想必还是拔尖的。
她想对元辰好一点,想要弥补这七年的光阴,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给他做一顿好吃的。
秋离有点开心:“你跟我说说你家公子平时爱吃什么菜。”
“啊?”方泽完全没有跟上她的思路,只是木着脑子回答,“雪菜梅子鱼、鹅掌鸭信、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菜胆鸡鲍翅、水煮鳝片……”
秋离抚抚额:“呃,有没有家常一点的?”
嬴王秦征只有二十二岁,但做起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登基七年,摄政王韦布把控朝政,太后男宠廖皑在一旁虎视眈眈,小秦征在两座大山的夹缝中生存,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从不引起他二人的忌惮,还设了巧计让他二人自相残杀。
嬴王秦征隐忍七年,装痴装傻七年,终在上个月,借着加冕仪式,引诱廖皑造反,先在故都雍城埋伏好亲兵一举拿下了叛乱的廖皑,夺回兵权,又趁机罗织罪名将摄政王韦布牵连至叛乱之中,罢免其职,将其赶回封地养老。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秦征一日之间便从任人操控的傀儡,翻身变成嬴国手握实权的当权者,雷霆手段让全国上下叫好,民心大振。
也有人说,其实秦征的手段早就有迹可循。他继位之初,嬴国国政局势复杂,掌握在以婳阳夫人为首的荆系外戚、以胞弟秦蛟为首的韩系外戚以及母亲绍氏与韦布为代表的外戚手中,三股势力错综复杂,而秦征自己在嬴国却没有一个信得过的靠山,早年只好假意与韦布合作,逼胞弟秦蛟绞杀婳阳夫人,之后便利落地手刃廖皑,囚禁亲母,驱逐摄政王廖皑,不过七年,就将政权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可谓不厉害。
方泽听到她的话,似乎有些惊讶:“你说,公子睡下了?”
秋离轻声应了一声:“嗯,难道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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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元辰,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安稳地垂在下眼睑上,果然是睡着了。
这个家伙,一定是累极了吧,竟然站着抱着她便睡着了。
秋离不忍心吵醒她,所幸他俩离床不远,她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到**,将被子掖了掖,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看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那样好看。她想伸手碰碰他高挺的鼻梁,然而想想,还是不忍心吵醒他,只轻手轻脚地放下**的帷帐,转身出门。
秋离刚开始没明白元辰的话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之后,脸又霍地烧红了。
元辰径直将秋离抱进侧厢卧房,丫鬟们个个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记把门带上。
秋离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跳下来,可是脚才刚落地,又被他拽回了怀中。
她伸手搭在他的手上,他立刻用力地握紧,轻轻一带,她便坐在了马前,他从后面拥着她的背,那种踏实的感觉,让她莫名感动得有些热泪盈眶。
原来,手一旦牵了,便想牵一辈子。
元辰的宅子在咸城最繁华的地段,闹中取静,从元府的大门踏进去后,便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元辰的指尖上,明亮而温暖。
秋离莫名地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她想起在荆国二人被刺杀那次,他也是这样在马上伸出一只手来牵她。
还有那次在昭国,她跟刺客缠斗跌入泥潭,也是他伸手将她拽了出来。
见她不动,元辰脸上显出一丝失落。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为什么来了嬴国却不见我就走?”说罢,他长叹一口气,满脸了然,“阿离,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你,是个懦夫……”
秋离微微一愣。是,她是懦夫。
她不敢去见他,因为不知道会留在他身边多久。如果终有分开的那一天,那不如不要开始。
他有一肚子的火气,想要斥责她为何这样不负责任,想斥责她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七年。他想问她是否忘记了答应过要来找他,但他最想问的,其实是,她曾说心悦他,都是在骗他吗?否则为什么不来找他?可是话到嘴边,便只剩一声叹息。何必,她回来了就好,何必咄咄逼人,像个怨妇。
于是,他轻轻帮她捋着鬓边的发梢,疼惜地道:“瘦了,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秋离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才是瘦了的那个,他才是受苦的那个,他怎么能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去,丝毫不对自己埋怨,只是道“这些日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多年未见,秋离以为,她至少会客气地寒暄一句“多年不见,君可安好”,可是现在这句话卡在喉咙里,问不出口。
他过得不好,不好得那么明显。
就算是政务繁忙辛苦,他也不至于消瘦至此。她想起方泽给她讲的故事,心底又是一阵自责。
他想这样喊她的名字很久了,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也等了七年才终于实现。
阿离,他的阿离,真的回来了吗?
良久,元辰才放开她。秋离这才有时间认真看他现在的模样,从青葱少年到年近而立,岁月雕琢出了他脸上的棱角,眉眼之间,已然有男人应有的气宇风度,这让他显得更加冷静沉着,成熟可信。
“阿离。”耳边人又唤了一遍。
“嗯。”她轻声应道。
“阿离……
最怕的,不过是物是人非。
七年了,元辰还好吗?还记得她吗?还记得那年月光灼灼,他说“我在嬴国等你”吗?
她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没有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
秋离叹口气,忽而听到身后疾驰的马蹄声,隐约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阿离!”
她下意识转头,只见一袭蓝衣飞马踏尘而来,不待看清来人面貌,便被强势地拥进了怀里。
“阿离。”耳边有人似隐忍地喊她的名字。
方泽冲她点头示意:“姑娘珍重。”
她亦回以点头,想了想,没什么想说的,转身想走,却又想起嘱咐一句:“照顾好你家公子。”
方泽点头:“自然。”
小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家主子多年陪在嬴王秦征身边,外人都评价说,嬴王秦征有个很可怕的谋士,聪明绝顶,无欲无求,这世上,没有什么他怕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呢?外人不知道罢了。元辰怕的,就那么一件事而已:怕无归期,怕空欢喜,怕来者不是你。
“备马!”元辰忽而喊道,声音从体内爆发出来,将小厮吓了一跳。
“咣当”一声,元辰手中的茶杯落地,小厮吓了一跳,以为是主子生气了,忙跪在地上等着责罚。
元辰哪有工夫和他生气,听到雪鸽来送信,元辰全身的血一瞬间都涌进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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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辰抿了口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方泽不是这种做事不交代的人,方泽不论做什么事,如果没有提前告诉他,总会留下口信。此事反常,反常必有异。于是,他问:“信呢?拿来我看看。”
小厮有些为难:“烧了,方大人看到信之后就烧了。”
元辰眉头一挑,端茶的手悬在半空,心中更加疑虑。他相信方泽对自己忠心不二,一时想不到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有看到送信的人?”
这番话,她最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良久,只是点头道:“好,我今夜便起程,离开嬴国。”
元辰留在嬴王宫中议事整整两天,秦征终于得以亲政,百废待兴,廖皑叛乱后还有一片烂摊子等着收拾,他们披星戴月地处理逆党,再加之起草各项法案、制度,没时间合眼,直到夕阳西下元辰才回家。
照例,元辰每日回府后要将方泽唤来问问四下动向,可是今日回家,不见方泽踪影。元辰累得头有些痛,坐在藤椅上揉了揉太阳穴,又沏了盏茶,招来家中小厮:“可知方泽去了何处?”
秋离低着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有留下的心,可是仙凡有别,牵绊她的事情太多,而且万一司卿需要她,她肯定还是会义不容辞地赶回西山。
方泽沉默了很久。他的手紧紧地攥了个拳头,又分开,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要有太大的起伏:“这样,那恕不远送了。”
言下之意,是要她离开嬴国。
秋离低头无言。
方泽沉眸,眼神中有些哀伤:“公子等了一年,来提供消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条是真的,不过是些来讹赏钱的。然而就算如此,每次有人上门公子都万分欣喜,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到门口去迎接,有几次鞋都顾不上穿,然而每次都被兜头浇一盆冷水。那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子心灰意冷。”方泽顿了一下,“后来赶上秦蛟叛乱,嬴王让公子派刺客去昭国暗杀秦蛟,但公子亲自去了。你也知道,公子的右手早就废了,此生不可能再提剑。”方泽又顿了一下,有些哽咽,“他之所以去,就是想去送死。他是在鬼门关走过那么多次都侥幸回来的人,这次却想去送死。”
方泽的声音那么沉,沉得她不敢抬头去看他。
方泽沉着嗓子,声音有些冷:“自姑娘第一次救了公子性命,公子便惦记着姑娘,这一惦记,便是五年。后来好不容易遇上了,昭国一别,又是七年。这次姑娘再见到公子,又要消失几年呢?”
秋离再傻,听到方泽这话,也知道方泽生她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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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泽做了个手势,将她引进一个隔间。小二上茶之后,便识相地退了出去。隔间布置得很是雅致,一枝干梅插在瓷瓶里,衬着一扇四折的绢白色屏风,好似冬日静雪,梅花傲立。
方泽替她斟了一杯茶,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客气得让秋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抿了口茶,问:“元辰……他还好吗?”
方泽点点头,又摇摇头:“也好,也不好。”
还依稀记得那日,花前月下,她和元辰并肩赏月,元辰邀请她去嬴国做伴,她说:“我要去找个朋友,等见到她了,我便去嬴国找你。”
而他眼眸明亮,说话掷地有声:“一言为定,我在嬴国等你。“
那情景,依稀在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