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孔明灯一般乘大风飞浮出去的棋盘,子虚乌有二老顺势跃下榆树,飘落在树下的雪地上,携手离去。被惊扰大半夜的鸦鹊,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子虚兄,四十万人在长安城听闻万花谷,四十人来到黄梁驿,也只有这四个孩子,找到了万花因。”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前进则有,后退则无。这四个孩子都不错,姓袁的孩子宽厚,姓吴的孩子实诚,这两个都有大成之象;上官家的丫头聪慧,你们李家的小子也有情有义,他们没有袁、吴两少年的浑成刚毅,凭其智计,足以在乱世中保全其身。眼下万花谷也是一盘棋,到了风云变幻的时刻,不知道东方宇轩的这一着,会引出什么样的变化。乌有兄,我近年修道,觉得天命既可为,也惟危,不如不为。天地无言,是造命,还是听命,吾不知也。我们今天晚上,来干犯天地,凿开万花因,予万花谷,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的。”李离与上官星雨说。
“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特意设计的万花因,能生人,也能吃人,你们不怕?”
“不怕。”袁安与吴耕说。
玉玦引发的细微变化,让少年们觉得心头一动,好像由今夜开始,积雪终会融化,榆树会抽出新枝,黄梁村谷仓里的小麦与高粱要做好发芽的准备,秦岭之中的草木也将重返春光,秦岭之外,黄河得到了破开冰凌的勇气,那些将要打破潼关的恶贼,他们的好运,也决不会出现。
长安,长安,十年弹指一挥间,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哪怕是最后一簇焚城的火苗业已熄灭,它也终将由噩梦里醒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如果一岁的轮回太短,十年,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经营几个月,是将万花因入口,藏在了山顶松树林里!”乌有先生嚷道。少年们抬头往天上看,他与子虚却在打量四周的山岭。玉玦射出的奇光往北,恰好划过黄梁村后的大山,山脊白雪皑皑,青松列列,山脊一线曲折如蛇。天地动摇的一瞬,山脊如龙蛇摆尾,瞬息即停,玉玦与山脊相交的几棵青松,莹然生光,好像松树之下,隐藏着大山的口吻,忽忽由山腹之中吐出微微珠华,将它们照成琼枝玉树。
“对,祖姑婆去世前,将这枚玉玦送给我父亲——她在上官家的侄子,对他讲,玦就是抉择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选择比能力更重要。”上官星雨提到她那位名满天下的祖姑婆时,语调有一点伤感。那个女子天纵其才,却又命运多舛,她为女婴时,即没入宫掖为奴,周旋在帝王将相间,一生的遭逢遇合,尽是仰人鼻息,考较利害,不得已而为之,哪里又有选择可言!
乌有强抑着悲辛将玉玦递给子虚,子虚将玉玦交到左手,右手却与乌有递玉的右手在棋盘之上,紧握在一起,两人运行花间游内力,乱洒青荷、碧水滔天、兰摧玉折、商阳指,一时虎踞龙蟠,白发支离,面目赤红,氤氲白汽蒸腾在百会穴上。内力游龙一般在二老脉息里运转,最后汇聚到子虚右掌,与指间的玉玦相激**,令玉玦璀璨生光,如同一颗由天庭里摘下来的星星,嵌在子虚食指与拇指交错的指节上。
子虚先生食指劲弹!玉玦直奔星海,破空而出,内环、断口与风相摩,发生哀哀啸叫,子虚乌有二老内力的叠加,令它光华更盛,好像在天地之间,在晦暗的雪岭与繁盛的星月之间点起了一盏灯。人间道路曲折回环,天上星月更替交错,往还之间,是凡人玄妙莫测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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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最开心的,恐怕是积薪那小子,我们机缘凑巧,解开了媪妇谱,他听到,恐怕得‘漫卷棋书喜欲狂’,还是喝他的酒好了!”
二老接引大事既了,心情愉悦,在雪地里边走边聊,又停在黄梁驿门前,噗地吹灭了挂在门柱上的最后一盏灯,之后拔身而起,扶摇直上,运转轻功,起纵之间,径回万花谷。
玉,金子,金银财宝……原来还是要买路钱,你们果然跟老黄是一伙的!
李离一脸鄙夷地说:“我倒是有一包金叶子,只是刚才被你们的老黄收走了,本来他应给我四头驴的,明天早上我还可以牵着它们去下山那边会仙集的汤锅。”
袁安、吴耕摇着头,一路上被李离公子赏了三个月的饭,他们爹妈给的银子都被花得精光,哪里有什么玉。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黄梁村予万花谷固然是进入关键之一,万花谷在秦岭之中,秦岭在九州之中,九州在天地之中,又岂是偶然,说不定,它也会是天地之中的一子解双征。”
“我们两个老的,边走边看吧。那四个孩子,能不能爬出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设下的迷宫一般的隧道,还是未定之天。就是由隧道里爬过去,进入了万花谷,凭他们四个新人,真的能将万花谷搅动起来?”
“宇晴这个小南蛮丫头,也不知道留一壶酒、一盘驴肉给我们两个老家伙,她说宇轩也在黄梁驿里,也没见他露个脸儿。唉!在大榆树上冻了半夜,还得回谷去找思邈大哥讨酒喝。”
“你们双手捏紧棋盘,要是怕,就闭上眼睛。”子虚先生的语气冷冷的,乌有先生的话语里,却有一点慈爱。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十指扣牢棋盘,四人各据一方。
子虚乌有各出一掌,击在棋盘之下,棋盘弹跳向上,顿时离开树顶,带着四人冉冉腾空飘浮起来,如同纸鸢一般,摇摇****,凭风飘向黄梁村后的山岭。少年们努力地睁着双眼,觉得耳边雪风呼呼,刮得耳廓耳垂生疼,他们离头上的群星越来越近,榆树与黄梁驿在他们脚下滑过,黄梁村中的村巷环绕,如同棋路,历历展开在他们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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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们欢呼起来,紧紧地抓住棋盘,他们的手已经被冻得又麻木又僵硬,要是身边雀巢里的喜鹊醒过来,啄他们一嘴,就会将他们扯到树下去。
“你们真的要去万花谷?”子虚先生问。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子虚先生又岂是凡人。他看破红尘,一心向道,道成世界,周流不息,不息不停之中,凡人认命,得道者造命罢了。棋在棋盘上,棋也在天地星宇里。他与乌有先生已经悟出了今夜天地之间的“媪妇谱”,遂明白东方宇轩诸人布置万花因隧道的关键,他们这两个牛头马面老家伙,庶几可不辱使命矣。
“烛花掌!一子解双征!”李离解说给小伙伴们听。少年们抬头追踪玉玦,看着它浅浅一线,朝向北斗七星与北极星之间的一块暗影飞去。如果将夜空划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那里就是袁安说的“西九南十”吗?玉玦啸叫不息,秉赋二老一百余年的修为,已得人力之极,令它像一颗细小的重返天宇的流星。一颗流星,在了解宇宙明暗、强弱、虚实、快慢、存续之理后,可破碎虚空,化作棋子,改变天地局面?
等到玉玦啸叫停息,它射出的光芒也达到了极盛,就是这样的极盛,也只是亿万星河中的一粒,长安上元夜万千灯火中的一盏,黄梁村后池塘夏夜流萤中的一点,夏日莲花中的一瓣。只是我们的天地,又何曾忽视过一粒、一盏、一点与一瓣呢?少年们好像听到由银河里传来的一声叹息,感到纤细星光微微的悸动,大榆树轻轻震颤,积雪忽忽飘落,黄梁村像簸箕中的一粒黄豆上下跳动,跳动之轻微,连村里最灵醒的狗子与公鸡,都没有感应出来。
他们身后,油灯灭处,黄梁村,会仙集,村巷列列,夜雪映月,又兴起一阵喔喔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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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星雨却有一点迟疑,终于下决心伸手到腰间,由破衣下面扯出一块玉玦递给乌有先生。
“这是你祖姑婆给你的,对吗?”乌有先生接过玉玦,沉沉生碧,月光里柔美温润,带着女孩的体温。女孩幽兰一般的气息,白玉般略宽的脸庞,灵慧的眼神,热烈而坚定,何其熟悉。今夜星雪海,似是故人来。他想起一个甲子之前的长安,乌有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整天魂牵梦绕,想念深宫里明眸善睐的佳人,他满世界去抄龙族啊鬼母啊的传奇送她看,她则托人将冰雪深沃的交州荔枝带出来给他吃,将新写的诗给他念。
那样一个生机勃发的初唐,那样一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