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溪边的茅草屋里,媳妇就是这样回应婆婆的吧!
再厉害,再唠叨的婆婆,也怕默不作声,又自有主见的媳妇。
婆婆一手拍在床板上,将顶棚上暗中观战的几只老鼠都吓了一跳。
去年乌有先生与子虚道人出谷查看天下之势,黄昏里经过潼关,只觉得残阳如血,雄关雾列,草木交缠在惨惨兵气之中。两老修道学易,知道此地是天下关键,十年内外,必然有事。果然十年之后,潼关之上,灵宝西原,哥舒翰的大军陷入崔乾祐重围,数十万的大军出潼关,渡黄河,被叛军的虎狼之师赶进高原中的深堑,在对岸雷鸣一样的鼓声里哭爹喊娘地被刀剑切割成残肢,被木石冲撞成肉酱,被油火烧成焦炭,马血与人血,骨头与脑髓,泥浆与草木,搅拌在一起。暮色四合,潼关泣血,天策府的女将军曹雪阳绰长枪,领着将士们百战断头,蹚在血海里,奋力杀贼,饶是如此,也难挽哥舒翰力战败北,归降安禄山。大战之余,朗朗晴天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中,暴雨如注,**涤谷中血肉,将数十万腥臭的尸骨冲进黄河。大唐经此一役,由盛转衰,奄忽百年遂亡,这是后话不提。
江山如棋轮转在儿男们的铁骑中,翠玉白衣,皇家乌有,武功盖世又如何?尽出万花谷子弟,能唤得醒天下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正如同眼前这一局棋还能救吗?有救吗?白子历历,好像将士在马蹄刀枪下呼号,看得乌有先生心惊胆寒,老泪涟涟,当此之时,恐怕王积薪由谷里赶来,也会束手无策。过去几年,王积薪将自己关在棋室里,苦苦解析媪妇谱,怕也是卡在这里,无法再有寸进。
黄梁村里喔喔喔,又响起了第二阵鸡鸣,群山之外,隐隐回应着吭唷吭唷的驴鸣,黑驴们驮着黄梁驿的客人,在棋盘一样的山岭里,已经走出了几重山。这是天亮之前,最黑最冷的更次,明月如同精铜,群星灼灼,雪光微微,但是宇宙间的暗影却一层一层地沉积下来,缠绕在积雪的山岭与大地上。
李离也毫不客气:“东五南九放一子!”
子虚手指一轮,一枚黑子直射到棋盘上,正是“东五南九”的腹地,虽然是孤军犯险,但跳出重围,弃子争先,也妙。
乌有盯了李离一眼,又转向一边发呆的吴耕:“我们李家的孩子,懂一点棋,没什么,你小子浑头浑脑的,莫非也下过棋?”吴耕连忙摇头:“我不会下围棋啊,倒是会下一点双陆,在村里,我们没事就用树枝横竖三道画个棋盘,捡石头子下双陆。”乌有说:“你莫慌,随便下下,天下到处都是路,无非就是远近缓急不同罢了。”吴耕大着胆子报出来:“东五南十二放一子!”
“对,我刚才还看到宇晴那丫头在树下掉眼泪,就为了那几十头蠢驴子!总算你们四个孩子留下来,不然她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哭上半宿?”乌有叹了一口气。
“我们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宇轩谷主说,这盘棋会告诉你们。可是我与乌有老儿下了半宿棋,发现王积薪那小子的媪妇谱,就是四个字:此路不通。”子虚接着叹气。
袁安、吴耕、上官星雨、李离的脖子伸得更长了……他们眼前的黑檀木棋盘上,黑黑白白,或散或聚,已布下了一百多粒棋子。李离、袁安、上官星雨稍懂一点棋理。其时围棋风行天下,国手王积薪更是天下知闻。王积薪少年成名,集下名谱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为媪妇谱。据说王积薪青年时期云游天下,往来巴蜀道中,一夜投宿邮亭,清夜缘亭外小溪散步,上行十余里,听到溪上茅草屋里,婆媳两人联床夜话,下盲棋近百手,最后婆婆以九子胜出。王积薪只记下其中三十六手,怅然步月归,第二天早上再去沿溪找那间茅屋,溪流淙淙,朝暾洒满草林,茅屋却已不知所踪。王积薪在邮亭里精研这三十六手,觉得奥妙无穷,又勉力向后推算其余几十手,更是匪夷所思,无限可能,要形成婆婆以九子胜出媳妇的局面,却比登天还难。王积薪百思难解,后来又为东方宇轩所邀,隐入万花谷,就是为了精研两位女仙所传的“媪妇”无双谱。开局三十六手,七十二子,已经是天下围棋手皆知的常识,由子虚与乌有打出的棋谱来看,一代棋王已经将之推演到了七十余手,生杀变化,玄机莫测,不知是胜是负。
“原来我下的是天田!”吴耕说。
“那我下的牛女,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个狠心的织女啊,自己飞升成仙,不要牛郎也还罢了,那两个孩子却是无辜的!”上官星雨说。
“嗯,我的东五南九是离珠。”李离说。
“如果没有猜错,两位就是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吧!纯阳子虚,翠玉白衣,烛花掌天下无对;皇家乌有,李弘之师,一身点穴功夫深不可测,我在长安都听说过的!”袁安说。
“在雪夜晒月亮,我们都快冻成四根凌冰挂树上了,你们两位就披一件葛布的袍子,不冷吗?乌有先生你还摇着你的纸扇子,会伤风的啊!”上官星雨说。
“你们饿吗?宇晴师父的黄梁驿里,应该还有剩下的驴肉、馒头和黄粱酒,味道不错的,虽然是凉的!我去替你们弄一点过来吧!”吴耕说。
回到十年后血海肉林的灵宝谷,如果届时我们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哥舒翰,去掉将要轻出潼关的主帅,大军就会由混乱里镇定如常,反攻叛军,稳住阵脚,回师潼关,天下的大势就会发生转换,大唐的元气会重新凝聚起来。
子虚先生正襟危坐,由灵宝的军阵、榆树顶上的棋盘收回心神,与他的老朋友乌有一起,抬头眺望头顶的星海。银河由南至北贯通天宇,繁星亿亿,所谓星汉灿烂,洪波涌起。细察房、心、尾、斗,天田、天渊、牛女、离珠诸星,其形其势,不就是一局天上的“媪妇谱”!
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这十六字真言并非虚谈,说的就是冬至日午夜的星象,合乎王积薪所记媪妇谱,世外的旅客,可据此找到去往万花谷的道路。少年们随两位老人往天上看,各自手攀棋盘与树枝,仰着头,一时也看得心神俱醉。
乌有先生分神潼关兵气,心情激**,周身真气牵动,涌向头顶,将身边的积雪融解成水滴。对弈的子虚先生也看出了端倪,担心老友脉息分岔,走火入魔,伸手就想拂乱棋子,终了此局。不料袁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西九南十放一子。”
乌有先生强忍住咳嗽,将咳在左手掌上的血水抹在身侧雪枝上,右手拈起一颗白子,依袁安所言放置到棋盘,一边唠叨:“我刚才在窗外看过你小子在黄梁驿里打拳,东一脚西一腿,乱七八糟,好像拜了几百个师父,我心里想,这样的王八拳,是妓院的护院镖师教的吧,花拳绣腿当什么用,老黄一个黄雀在后,就可以将你送到黄泉等见你娘,没承想你闪闪躲躲,偷偷摸摸,还占了上风。你这个下棋法,大概也是几百个棋待诏教你的。一着深入虎穴,盲人骑瞎马,不怕死,这个好!老头子我听你的!”等他布下子,嘴里的唠叨却停了下来,眼睛里忽然泛起惊奇的神光,那边厢,子虚道人的眉头也紧紧地皱起来,七八道皱纹成列,好像叠起来的石片一样。
一子解双征!细研这打入绝地的孤子,在加厚了白棋的力量的同时,又巧妙地回应了黑棋的征伐,将两路凌厉的进攻都遥遥制住,看起来平淡的一着,却质朴有力,以退为进,将满盘的杀气消弭为无形。
乌有苦笑着布子东五南十二,偏入东南的边地,四周全无白子接应,黑子只在东北星位布下一子,白子虽取镇虎头之势,但春庭寂寂,意绪寥寥,其实是一步废棋,天外飞星,哀哀孤鸿,不知何时可派用场。
上官星雨也扑哧一笑,吴耕就是一头大蠢驴,他这一缓,乌有先生的白棋局面落后不少,她抬头看向子虚:“子虚爷爷这一着我来帮你下,要是我下得不好,你可别用你的烛花掌烧焦了我的头发和眉毛!”子虚点头。上官星雨眼眸一扫,脆脆地说:“西八南十。”子虚射入黑棋之后,众人发现,这一招竟然是大摇大摆,大刀阔斧,直扑向重围中的白棋,寒光照铁衣,险象环环生,将白棋陷入了重重劫难之中。饶是一向淡定缥缈的子虚先生,在细研棋形之后,也面露一丝喜色,心想就是今夜积薪那小子自己跑过来,搔破头皮,能应出来的,无非也是这一手吧!
“唉,上官家的姑娘上一辈子都是做狐狸的。”乌有先生连连叹气,白棋本来已经落后,经那黑小子废棋一缓,又被这姑娘直捣中宫,被缠绕的一块大棋已经是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这情形,大概就像当下天下的时局吧,一派歌舞升平里,皇帝与文武百官领着朝廷,已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两个老头子得王积薪授谱,固然是老神在在、殚精绝虑,李离等人,一入迷局,又知道此局与万花因隧道息息相关,也觉得浑身火热,头脑中电光石火,瞬息万变。
七十余手集中在棋盘的南部,袁安所据一方。子虚的黑棋与乌有的白棋纠缠在一起,如黑白双龙盘曲苦斗,其他东、西、北三方,则落子寥寥。乌有定下一颗白子后,盘面转胜,轮到子虚指衔黑棋,苦苦沉思,他的脸本来狭长,他这一皱眉,将脸更是弄得像北风吹打的老丝瓜似的。
“你来替我下这一手。”子虚抬起头,看向李离。千结万结,不如无结,让这小子试试看,子虚先生这是在赌时运啊!
“我下在了北斗位,可是,是北斗中的哪一颗,是贪狼还是破军?乌有先生,我也觉得是破军!”袁安激动地盯着北斗七星看。小时候,他在油灯下等母亲回家,着急了,三更半夜,就会推开门走到灌满秋风的大街上,看着长安城墙上的星空,看到钩子一样的北斗七星,像母亲跳胡旋舞时穿的缎子鞋。
“你们身上有玉吗?”子虚先生低下头,笑眯眯地问。
“媪妇谱……棋王他老人家果然去了万花谷。”李离说。
少年们的四张脸冻得通红,在月色里向上仰着,四张嘴轮流开合,比刚刚闭嘴入睡的喜鹊们更吵,又在棋局如此关键的时刻。乌有先生真想伸出他的纸扇子,是戳他们的哑穴,让他们乖乖地闭上嘴,还是直接敲在他们的手上,让他们扑通一声掉下树,让世界清静下来呢?乌有先生团团脸、酒糟鼻,胖胖的,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蓄起头发胡子,换下僧袍转行做起道士,艰难的棋局令人费神,弄得他脸上层层油汗。子虚先生清癯、瘦削,好像一只打坐的鹤似的,乌有出子慢吞吞的,他却很快,闪电似的,手指将棋子掣出来,稳稳地弹到棋盘上,棋子就放在他们身边一个荒废的鸟巢里。听到有少年提到媪妇谱,子虚转过脸,淡淡地说:“你会下棋?”
李离点着头:“嗯嗯,打扰两位前辈了。我名叫李离,他们是上官星雨、袁安与吴耕,黄梁村的老黄拿走了我半包金叶子,是宇晴师父让我们爬上树,向你们问路的,我们想知道万花因隧道的入口在哪里,我们想去万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