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苍擦过她的肩膀往里走了一步,院子里的一切便重新获得了生命。她跟着走进去,两眼四顾,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在北垚峰里随处可见的木雕傀儡,有些用来洒扫,有些用来对战。
不用走近查看,她也能一眼辨认出,这全都是出自她之手。
樱招终于转头看向斩苍:“我与你,之前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日吗?”
这座庭院看着不大,房舍也朴素,魔尊的居所竟意外地平易近人。但奇怪之处不在这些,奇怪的是院子里似乎所有的物体都是凝固的。树木的新芽直立着,再没有生长,蜻蜓停驻在半空中,虽翅膀扑腾得出现残影,却无法前进一寸。奄奄一息的太阳笼索在云层中,被困住了似的,沉不下屋脊。
只有站在她身后的斩苍的心跳声是活的,呼吸声也是活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悄悄低下头来闻了她一口,总之由于她猛地停下,他便也贴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她。
他挨得她很近,这似乎是他的本能,他光是站在她身后就仿佛要将她藏进身体里去。樱招眼睫颤了颤,一时间没敢回身。
樱招这边亦然。
苍梧山一直没人联系她,似乎对她的师门来说,被前任魔尊拐进黑齿谷这种事根本无足挂齿。
“真傻。”
樱招怔怔地看着他,最终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紧紧地将他搂住。
是啊,真傻,但是他情愿。
斩苍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又捉她的手在掌心,眼神一路从指尖延伸到手腕,盯在那处流连了许久,一直没移开。
那里又被他画上了一根花枝。细细的枝条上缀着几朵杏花,花色浅淡,印在细嫩的胳膊上,分外好看。
当然,画笔不只落在了手腕上,还落在了其他的地方。只不过现下全被衣料遮住,等到月透帘栊时才会全然展露。如同艳杏烧林,令人癫狂。
在黑齿谷的三日,樱招总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有了不少变化,不仅愈加充沛,境界也越来越稳固。
兴许是这棵几乎与日月同庚的扶桑树有什么不得了的功效,斩苍身上连块疤都没有,无论她怎么抠刮,不多时便会恢复如初,自愈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唯独肩膀上有个牙印,一直消不了。
“是啊,只有你愿意要我。”
他这话说得极其可怜,神色看起来像是又变回了那个惯会向她示弱的小徒弟。
“是吗?”樱招趴在他胸前,嘟囔道,“那我眼光还挺好。”
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读懂了,但也只是看着她说:“我唯一能回答你的,是我自己,不管是作为斩苍,还是作为贺兰宵,我都只对你一人动过心,只爱你一人。”
黑夜降临之前,他们回到了斩苍的小院。
“满意了。”她轻启嘴唇,不敢看他似的将脸侧到一边,像是在为他刚好戳中了自己的内心而大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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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她才重新将头扭回来,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所以,我会害怕你一旦不能只作为贺兰宵存在,而是做回斩苍,会增加许许多多与我无关的牵绊。”
樱招看着斩苍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才说,你再不要当贺兰宵吗?因为觉得委屈。”
此前在扶桑树上,他这样说过,她记得。
“不是,不是。”斩苍将她那只贴在他胸口的手牵到嘴边细细地吻了几下,“樱招,是我的确没有办法只作为贺兰宵而存在了。但我是为你而活的,无论我是谁,这样……你能满意吗?”
他就这样将她的胳膊牵过来,贴在胸口,仿佛要牵到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樱招已经靠在躺椅上犯困,他才侧过脸,盯着她的侧脸开口:“我方才在回想自己是贺兰宵时的感觉,似乎总是不满足,总是会觉得很委屈。”
扶桑树从上古时期起,便一直存活到现在,强大的神魂可以将心魔都净化。他以残魂作为贺兰宵活了十七年,一旦聚魂,虽然这段记忆不会被抹消,性格也会发生改变,但他的确是再无法单独作为贺兰宵而存在了。
斩苍背脊一僵,难得怔愣了一下,才答道:“几万岁。”
“几万岁那不是树龄吗?”樱招还记得他说的化形,“我是说……你化作人形的时间。”
“反正比你大,”他倾身下来,吻住她的发顶,终于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是哥哥。”
贺兰宵本来就是别别扭扭的,表面上装得乖顺无比,有时又表现得柔情又恶劣,变作斩苍后,他那股别扭劲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肚子的坏水。
虽然她一样喜欢,但总觉得有些遗憾。
她的宵儿就这样干脆地长大了。那他从十七岁到现在,中间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在气她的口不择言。
若是成为她徒弟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的少年。她这么招人喜欢,万一对方也像他一样,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她难道也会因为那张好看的脸而动心吗?
他这样温柔地打过招呼后,做出的举动便一点都不温柔了。裙摆落在草地上,刺绣也被晚风吹活,艳艳的似穿花蝴蝶,飘忽得有些不真实。
树影在她脸上晃动,清澈的双眼蓄了一点泪,呼吸颤颤地在发抖。可她丝毫没有退,反而伸出一双勾魂手圈在他脖子上贴近他,一口吻上他的喉结。
“不止吧……”
她说,应当还有更无法言说的一些事。
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叫得噪耳,更噪耳的是呼吸交缠的声音。樱招被斩苍压在树上,一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
这在她看来是第一次与斩苍接吻,男子阔大的胸膛将她的视野遮蔽住,一手捧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拘住她的脖子,连同下巴一起卡住,要将她吻碎似的,呼吸都有些狂乱。
贺兰宵亲她时也带着股难以言说的凶狠,但那种凶狠就跟狼崽子一般,总有些虚张声势。可斩苍不一样,他更擅长掌控与压制,这是他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你……”喉咙要被烧干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一个人冷静好了?”
耳垂被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樱招整只耳朵一直到脖颈都是麻的,呼吸中满是木香味,快要上瘾了。
她暗自定了定神,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斩苍,虽然我记不起以前和你是如何,但我了解我自己。我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也的确对好看的少年郎兴趣极大……”她没发现斩苍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沉,只继续自顾自地陈词,“但我是个很挑剔的人,如若不是觉得你天下第一好,我是断然不会与你做那种事的。”
她干笑几声,看着他蹲身将木碑插入土堆,又在碑上轻拍了几下,好似它们还活着一般。
“累了吧?回去吧。”他起身给自己施了一道清洁术,将身上尘土洗净。
率先转身时,衣袖却被人拉住。他怔怔地,还未来得及看过去,便感觉有一道身影直直撞进了他的胸膛。
一旦将她抱住,他会全然失控。他想,他应该给她时间来重新熟悉他。
“我很想回答你,”斩苍说,“可这样做无疑会给你心理暗示,在你想明白之前就无耻地将你占有……”
如同此前在黑齿谷那段时日一样,他不经她允许便做出那般恶劣的行径,混账至极。
给动物立坟这种事,若换作以前的斩苍,绝对做不出来。作为贺兰宵来活的十七年光景,令他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人性。
斩苍想,他的确是变了,看着那座小小的土堆,他竟然在愧疚自己没有多回来看看它们。
“不准笑我。”他低着头,将最后一笔刻完。
樱招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加快速度,一双漂亮的手渐渐地将那几头赤炎兽雕刻得栩栩如生。
像是对他有了新的了解,她单手杵着下巴,一直盯着他的双手没挪眼。
“你养它们多久了?”她问。
他面前有个新砌的土堆,看着像一座小小的坟。
樱招走近一看,原来他刻的是四头形态各异的赤炎兽。
进黑齿谷时,他特地在谷口徘徊了一圈,将散乱在山洞内的兽骨尽数捡了起来。樱招想起在血枫林时,那位左使太簇说他剜了几头赤炎兽的心来入药,指的想必就是这几头。
“好。”
渐渐爬上来的月亮将院子照得一片银白,院中并排摆放着两张躺椅,樱招独自占据了其中一张,侧头望着空落落的另一张,只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睡了十年醒来之后,缺失的记忆令她一片混乱,她已经不习惯凡事要仔细思索。有什么用呢?想也想不出来,还不是只能看开一点。
院子的一隅摆放着高高的木架,零碎物品全都分门别类地收纳其上,这么整洁,应当不是她的手笔,而是出自斩苍之手。
毕竟他当贺兰宵时也是这样,龟毛到令人发指。
夕阳的残照在樱招脸侧洒下一片阴影,她垂下眼睑,突然感觉很难过——这些无比熟悉的事物,她全都不记得了。
以前……
问出这句话的樱招,一双眸子依旧清明,她看他的表情有纠结,有紧张,也有好奇,可斩苍没在她脸上看到他所熟悉的那份毫无顾忌的热情。
樱招对他的感情,已经随着记忆的消失,变作一场逝去的梦。
“不止一段时日,”斩苍凝视着她的眼睛,“在你失忆之前,连续三年,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日子。”
这句话,樱招是相信的,因为这里处处是她的痕迹。
不仅仅是那些傀儡,还有各种雕刻的工具,一件一件都是她的珍藏品。自她睡了十年醒来之后,她也曾奇怪这些名家打造的工具都被她扔去了哪里,原来被封在了这个院子。
好在斩苍率先开了口:“我把这里的时间暂停了,所有的一切仍是我们之前离开时的样子。”
时间暂停?
噢,是了,全修真界都知道斩苍有令时间暂停的技能。这个技能虽无法真正令全天下的时间停止流逝,但战斗时只需令对手的时间暂停一瞬,便能一举击溃对方。她在搜宵儿魂的时候曾看到他使用过这个技能来打败蚕妖。
这座院子处在阵眼当中,有专门的结界护着,再加上元老院闯进法阵的目的并不是要探寻他的过往,而是砍伐扶桑树的枝条,所以这座小院竟奇迹般地没有遭到任何的破坏。
这多少让斩苍感觉欣慰。
推开院门,樱招站在门外,没有贸然往里走。
在将赤炎兽下葬之前,斩苍已经获悉了贺兰氏一族脱困之事,还有临则将身受重伤的太簇关押之事。元老院惹出的烂摊子没那么容易收拾,但这已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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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知道他这几日不想被打搅,即使他没设下禁制,也无任何信笺传来。
斩苍现在也几近癫狂了,他连呼吸都热了起来,断掉的思绪过了好半晌才接上。
“不弄掉了,”他说,“这是我作为贺兰宵时做出的事情,就这样留着吧。”
那时他近乎自虐地在自己身上用了能使肉身腐烂的药,就是为了能让这个齿痕烂得更深一点。他不想到头来,师父连一点痕迹都没在他身上留下。
那还是在扬州时,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在紫云壶的温泉旁,她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牙齿有毒,所以齿痕才一直不消。但后来……她掉进了池子里,便再也没想起这件事。
日影不知第几度西斜,她趴在斩苍身上,指着这个牙印问道:“不弄掉吗?”
草丛里虫声唧唧,贴在她耳畔的胸膛之内,心跳声渐渐急促。
斩苍被她一句话撩得耳根通红,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懂怎么拿捏我。”
无论有没有那份记忆,他都全然被她拿捏。
真的很奇怪,她明明不记得与他所有的过往,却竟然会患得患失。
斩苍拿她很没有办法地笑了笑,又紧紧地将她搂住。他说:“樱招,我即使是作为斩苍,也只与你一人有牵绊,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你人缘这么差吗?没有别人伺机接近你?”
其实现在并不是思考的好时候,自贺兰宵变回斩苍后,她被迫接收的信息太多、太杂、太猝不及防,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很被动,这份被动似乎让斩苍也没了几分重生的喜悦。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只是樱招内心当中对于斩苍的渴望从未这般清晰过,她想,自己虽浑浑噩噩了许多年,对于想不明白之事最惯常的应对方式便是不要再想,但此时此刻,她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的,正是斩苍所承诺的。
世上不会再有贺兰宵,他已变回斩苍。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他想,他的神魂可能还需要一段时日来进行融合。偶尔像这样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一下,只觉得自己得到的不够多。
他还在害怕樱招根本没法把他与贺兰宵看作是一个人。
神魂都被攻陷的樱招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在问些什么,只迷迷糊糊地抬起双眼重复道:“哥哥?”
“嗯,哥哥。”他这样哄着,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在欺负她失去了记忆。
他们回到院子里时已是一地月霜,院里两张躺椅并排摆放在一处,斩苍拉着她走过去,各自占据了一张,但他的手却始终不肯松。
“师父,”像是转换了角色一般,斩苍竟然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神情,凑到她面前问道,“你又走神,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是你多少岁的模样。”
看上去像是刚刚及冠,不会比她年纪还要小吧?
他像是劝服自己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这样不行。”
握在樱招手腕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精雕细琢的指尖恋恋不舍地顺着她的皮肤游走,挣扎着退到掌心时,樱招的喉咙已经变得有些干渴。
她面对贺兰宵时养成的上位者的矜持令她一直以来都有些被动,她习惯被他追着,所以当看到他真的将手收回去时,竟有些傻眼。
于是樱招只好说她错了,那少年郎是她随口胡诌的。
原来宵儿长大以后,会变成这副坏心眼的模样吗?
樱招看着斩苍那张脸,只觉得真是要命一样的俊俏。舍不得移开眼睛,像是要透过那张面容望见十七岁的贺兰宵。
呼啸的松风刮过,斩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想对她更过分一点。
“因为你方才提到好看的少年郎,所以我有点生气,”斩苍说,“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多担待一下,好吗?”
在气什么呢?
将她完全钳制住的姿态,似乎暗含了他许多的怨气与许多的委屈,他要对她进行惩戒,樱招被吻得有些吃不消。
可斩苍对她实在凶不起来,手背硌在虬曲的树皮上尽心尽力地将她的后脑勺护住,将她的嘴唇里里外外地品尝过后,他又开始很温柔地贴着唇瓣厮磨。
“是这种事吗?”他退开了一点距离,声音近乎耳语,勾着樱招仰头去追。
“那种事?”一坛醋悄无声息地被打翻,斩苍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伸手将她的腰揽住,力道紧得快要让她窒息,“哪种事?”
没等她回答,在她耳后游走的那只手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无法克制似的抬起她的脸吻了过来。
“唔——”
他被很用力地抱紧了。
溶溶月色下,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仿若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从聚魂起便一直盘踞在胸腔的空洞渐渐被填满,他低头看向樱招,她也正好仰着脸凝视着他。
微风梭巡过她的头发,将她额前的碎发吹乱,他伸手替她将额间碎发拨弄到耳后,指尖停留在那片泛着粉的细嫩肌肤上没动。
樱招摇摇头:“为什么要笑你?我小时候也会因为灵宠逝世而伤心很久的。”
斩苍斜她一眼:“小时候?”
明明就是在暗示他很幼稚。
“化形不久就养了。”斩苍说,“我的树身太大,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都喜欢跑到我身上来栖息。化形之后,它们也会经常钻进我的院子里来。这几头赤炎兽是常客,它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出谷那日。”
供养着一方生态的扶桑树对栖息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从未区别对待过,太阳也好,畜生也罢,都是仰仗自己而活的物种。
赤炎兽身负火神祝融的火毒,破坏性太强,他从未想过要将它们带出去,便任由它们守在谷口,看家护院。
月光像碎玉倾洒在斩苍身上,他明明那么强大,一切事情在他手里都显得无比轻巧,可此时此刻,他竟显得有些脆弱。
美丽又脆弱。
察觉到樱招靠近,他抬头看向她:“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刻完了。”
顺着心意走便好。
远处有山鸟扑腾着翅膀从梢头惊起,樱招拍了拍脸颊,从躺椅上坐起,径直走向竹林。
斩苍坐在石块上,一手执着木牌,一手拿了支印刀,正在刻着什么。
她明白,斩苍将这里的时间停住,是想要无论何时回来,都一切照旧。可如果人变了,该怎么照旧呢?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樱招,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符合他的期待。
繁杂的心绪渗透进她眼里,她背对着斩苍,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斩苍“嗯”了一声:“我在竹林,你有事叫我。”
虽然他的神魂已经完全将心魔炼化,可人的记忆在离体之后,即使被重新塞回来,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份心境。正如已经发生的姻缘无法倒转,未来事、过去事,万物法则皆是如此。
他不确定那段记忆,对于如今的樱招来说,是不是徒增负担。
他要再耐心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