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顾名思义,是由人心生出的魔,是修士修行必须战胜的业障。战得过,便接着洗涤下一个业障,战不过,就此陨落。因此等级越高的修士在进阶时越凶险。
谁能想到竟有魔族丧心病狂地研制出了强行给人种下心魔的方式?
“当日在方壶仙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小师妹一人知晓。”参柳奇怪道,“按理说,才短短一月而已,心神应当不至于完全被心魔所控制,为何小师妹一直没醒过来?”
“我不信,”斩苍苍白着一张脸,神色看不出悲喜,“樱招不是那般脆弱的人。”
他很清楚地明白,樱招与他走到现在的每一刻,究竟有多倾尽全力。对于他的身份,她或许有过担忧,但在得知他并非魔族之后,她从未钻过牛角尖,也绝不会因此产生妄念。
不得不说,樱招没有看错人。
便只能与苍梧山商量了这么个折中之地。
参柳早已得了信,在琅琊台外面候着,见到樱招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旧不免感到难受。
他们在琅琊台附近的一处院落将樱招安置好,一同现身的竟还有樱招的师父——岚光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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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苍没应他,只垂着眸淡淡地说道:“许多年前,我刚出黑齿谷时,不通人情,莽撞之下被污蔑成窃贼。蒙你出手相助,教了我许多道理。投桃报李,我曾赠过你一根扶桑木,言明当你有危险时,这根扶桑木能救你一次。”他顿了顿,抬眼问道,“那根扶桑木,不是让你来对付樱招的。”
昨天夜里,斩苍便有所怀疑,假如樱招的心魔不是从内心生出,而是借助外力种下,那这股外力须得先破除扶桑木对樱招的保护禁制。
然而禁制并未被破除,只是莫名其妙地失效了。说明那附近有另一根扶桑木出现,所以樱招身上地那根扶桑簪子,没有识别出对方的敌意。
他只好俯身将她抱起,低着头将唇贴近她的眼角,将她的泪水吻干净,然后极其温柔地说道:“别哭了,我现在替你去收拾掉那些害你的魔族,乖。”
樱招枕头旁那根关键时刻并未给她任何保护的扶桑木簪被他拿起,下一瞬,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出现在床榻旁。两个斩苍无声对视一眼,被分裂出来的那一个瞬间消失在了房中。
太簇从军营回到洞府,走到房间门口时,脚步突然一顿。
就这样他又看了她很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抱歉啊,樱招,这次真的要食言了。但我想这样也好,你忘记我,总好过醒来之后得知自己亲手杀了我。虽然我知道你真的很勇敢,即使好好地将我记着也能处理好这件事。但是不行,我不能让你承担再次被心魔侵蚀的危险,不行。”
他一连说了很多个“不行”,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黑齿谷时,他说过,一定不会让她入魔。连这样简单的承诺都没有做到,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
斩苍关了窗户,走回樱招身边,帮她把被角掖好。她的手有些凉,他默默地牵起,看到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掌心,小小的,像燕子落进温暖的巢穴。
真想就这样筑起一个窝,永远都不放开。
可是不行。
他再未将目光移开,就这样将她望了许久,又道:“也许,树身没问题的话,终有一日我能重新聚魂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毕竟此前,他花了不知道几万年才有了人形。
“魔域那边,就这样不管了?”参柳又问。
岚光仙姑回了师门,紧急联系其余门派,为魔域与中土之间不日大战而做准备。参柳留在这里,看着屋子里斩苍坐在樱招的床榻上从白日守到天黑,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敲门进去。
冥冥暮色下,斩苍与参柳坐在窗边,都有些沉默。
愿意为樱招牺牲之人,不只有斩苍一人,但只有斩苍不怕被心魔纠缠。他们其余修士,特别是师父,一旦被心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胸前淌着血的伤口在渐渐愈合,樱招没有用他教给她的方式对他的身体留下不可消除的伤口。她还没有完全没心魔控制。
冥冥烛火中,樱招的右眼无端转动了一圈,接着变作一颗黄澄澄的竖瞳。
经过三年的相处,她已经能很熟练地从他的时间暂停技能中逃脱了,只是这一次恢复神志的不是樱招本人。
不会记得爱过他,不会记得杀过他,更加不会记得在灼灼时光中与他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樱招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彻彻底底地与“斩苍”这个名字划清界限,一旦记起来,便有可能重新被妄念缠身。
冬日阳光稀薄,院子里积了十来尺的深雪,几只胖鸽子在枝头跳来跳去。一大抔雪从枝头崩塌下来,激起一阵云雾般的雪粉。
参柳看到从方才起便一直神色浅淡、表现得仿若赴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斩苍,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岚光仙姑看着斩苍,缓缓道:“此事,恰好非你不可。”
“没有什么恰好,”一直镇静得好似在听旁人之事的斩苍,声音低沉。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胸前的伤口虽已愈合,血污却留在了身上,没想起来要换,也没想起要用清洁咒洗净。“这本就是布局之人故意为之,他们故意给樱招留下一道生门,诱我去死。”
不得不说,这个局布得很成功。
岚光仙姑瞟他一眼:“都是要当掌门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天真?若真这么简单,那为何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修士能摆脱心魔的侵蚀?”
参柳:“……”
“樱招还有救,是因为她及时封闭了心魂,导致被侵蚀的部分只系于斩苍一身。在那道妄念中,她唯一的妄念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事成之后,妄念虽可以消散,但心魔却不能拔除,它仍旧会盘踞在她心头,继续制造其他的妄念。除非,与此同时能有一道强大无比的神魂将心魔纠缠住,强行将其从她体内抽出。”
那些话虽是真假掺着说,但至少有一句话,他很清楚地明白是真的——樱招如今遭受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
“我只想,亲耳听到你们保证,这个法子能救她。”最后,斩苍这样说道。
参柳下意识望向师父,他自己心里没有底,但师父这几年闭关,应是参透了不少,不然也不会说师妹的确还有救这种话。
“是这个道理,但是,没有人成功过,因为人心太过复杂。此刻的妄念与下一刻的妄念互相纠缠、互相变异。行差踏错一分,则远离大道十万八千里远。因为樱招将心魂封得干脆利落,所以心魔还未来得及侵蚀她的全部。她的确还有救,但是……”
岚光仙姑看向斩苍,对方却轻轻一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但是,需要让她杀了我,破除妄念。”
此言一出,在场的苍梧山修士皆短暂沉默了。
可以用术法将血污洗净的,他竟忘了,就这样不知所措地将掌心的血污蹭得更加狼藉。他面对着樱招,经常会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他天生的克星,所有的傲慢嚣张、眼高于顶的姿态都仿若被太阳晒化了,变作空气消失殆尽。
可此时的不知所措却让人心生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睁着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生出心魔呢?”
岚光仙姑的神色竟缓和了一些,她坐回樱招身边,一边抚摩着她的面颊,一边说道:“樱招很聪明,在察觉自己生了心魔的瞬间便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心魂,只将自己的身体与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控制权交托出去。这也是她一直未曾清醒过来的原因。”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想办法自救了,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一线生机,爱她的人便一定会救她。不论是斩苍,还是师父,他们一定会救她。
“所以只要拔出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心魂,她便能得救,对吗?”斩苍只问了这一句。
岚光仙姑暗自将斩苍打量过,不禁想到,难怪樱招这么笃定她一定会接纳他。
可若心魔不是由樱招内心生出,那能从哪里来呢?
也不怪他们想不到,在修士的观念中,人有邪心,互生杂乱,必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自省才能洗涤心境。
得知樱招出事后,岚光仙姑匆匆出关,她来不及通知另外两个弟子,便与参柳直奔琅琊台。她执起樱招的手开始查看她的脉象,将樱招的心魂护好后,搜了一番魂,才弄清楚樱招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岚光仙姑坐在樱招的床边,抬头看向一直寸步不离的斩苍,心里想的是樱招前脚才在石门外向她告白过自己对这位魔尊义无反顾的感情,后脚便因他生出了心魔,实在不应该。
察觉到岚光仙姑的视线,斩苍短暂地将目光从樱招身上收回来,只听她问道:“你知道,樱招的心魔是因你而起吗?”
斩苍此生,只赠出过两根扶桑木,一根是太簇,一根是樱招。
不同的是,太簇那一根,只能用一次。但他一直没用过,正如他好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的性格一般,在这关键时刻,果真派上了用场。
“如果我没猜错,给你的那一根,应当已经化作灰烬了。”
天色欲晓时,斩苍将樱招送至琅琊台。
魔域内天地灵气稀薄,魔气太重,樱招在那里待得越久,心魔便会越强。斩苍尝试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出有效的法子来救她。她醒不过来,他只能将她送回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琅琊台,乃魔域与中土交界之处,属于中土那一边灵气充沛,去那里总比留在魔宫内要好。斩苍是魔族,不方便入苍梧山山门大阵,却也绝不肯将樱招一力交到别人手上,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踌躇了片刻,他才将门推开。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坐在主座上,看着他踏进房门,才一抬手将灯点上。
“斩苍。”其实不需要点灯,太簇也知道来者是谁,斩苍身上的魔气太过独特,即使再收敛,也是锋芒毕露的。
那么至少这一次,他要将她保护好。
视线中樱招的眼角留下了两行清泪,斩苍眨了眨眼,伸手替她拭去,温热的泪水却一时擦不干。
但是她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另外那部分被封闭的心魂估计也要守不住了。心魔此时被岚光仙姑短暂封住,不知何时便会重新夺回控制权。
“樱招,”他将她的手拉到嘴边,抚摩着她手指上的薄茧,然后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又撑着脑袋凑到她面前,特别小声地絮叨道,“在黑齿谷时,我老是威胁你,说要杀了你,还说要抽去你的记忆,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听了是否会觉得委屈……应当会吧,毕竟在此之前,你能遇上我这种浑球的机会也不多。后来我想过,怎样做才算是尊重你,我一点一点摸索了很多,想着至少不能动不动就将你困在时间暂停里,动不动就要将你的记忆消除……
“梵海寺那段签文,我其实根本不信的,你身边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应验呢。那时候,我放出豪言说要让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说的其实是假话。我才舍不得你忘了我……在我之后,你喜欢上谁我都会伤心。”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白釉一般细腻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身后事,交给身后人,”斩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魔族子民,我已仁至义尽,至于以后怎么样,由他们去吧。”
寂寂雪夜,天上挂了几颗残星,远处似乎还有狼在号叫。
参柳回了隔壁房间,不再打搅他们。
他们都知道,此事非斩苍不可。
参柳本来可以舌灿莲花,但这断头酒一般的氛围让他的心情沉重无比。连闷了三杯酒,他才看着斩苍问道:“你真的会死吗?”
“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斩苍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夜色中透着蓝的雪景,又将目光转回床榻。在那里,樱招被施了昏睡咒,连同心魔一起,都未曾醒过来。
半晌,他张嘴,轻声道:“如此,甚好。”
傍晚,山间各处燃起了炊烟,人世间最为平淡的烟火一条一条地往天空直上,最后牵搅到一处,盘成一团云雾。
是以后再难见到的风景。
“樱招以后……”斩苍本来想说,樱招以后就要麻烦苍梧山好好照顾了,可他恍然间又想起,自己在说什么傻话?苍梧山本就是樱招的家,她在家里受到的照顾自然要比在他这里仔细得多。
“斩苍,”岚光仙姑沉吟了片刻,突然温言道,“樱招心中有关你的记忆,已经与心魔融为一体。若是能成功将心魔拔除,那她的记忆也会随着心魔一道消散。她不会……”
这话说得实在残忍,她难得犹豫了许久,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那道强大无比的神魂,指的便是斩苍的神魂。
假死说得容易,可魂魄离体,以己之魂去纠缠心魔,却是凶险无比。那心魔吸收了历代修士大能的修为,当今世上任何一位修士都无法轻易胜过它。
而斩苍,他是扶桑树的树灵,木头成精,原本就无欲无求,心魔难以入侵,亦无法将他的力量吸收,导致生灵涂炭。
两条命,一条是师妹,一条是师妹心爱之人。虽然从私心来说自然会往师妹身上倾斜,可师妹若是有朝一日醒过来,得知是自己亲手将心爱之人杀死……
参柳不知道,师妹到时还会不会想活。
“不能假死吗?”他问。
斩苍走到樱招身边,当着岚光仙姑的面将她的手紧紧地牵住,一双眼睛盯着樱招略微憔悴的面容,平静地说道:“昨日那心魔支配着她的身体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它说,如果我愿意死在她剑下,她的妄念便会消散。”
其实除此之外,心魔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他与樱招的所有过往,皆是她痛苦的来源。说她原本无须遭受这一切,这一切的劫难皆是因他而起。
魔族不会生出心魔是因为他们不会为自己的恶感到愧疚,而修士不一样。修士修行原本求的就是大道。在他们的道上,一旦走了岔路,被心魔入侵,大罗神仙也难救。
那些入魔的修士,至少据斩苍所知,几乎全都被心魔折磨至死。
樱招那样坚定透彻的一颗心,清凌凌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往无前,怎么可能会陷入妄念生出心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