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枫是站着的。
像石雕像似的,痴痴地,愕然地,站着,膝盖一下全没在污浊的泥水里。那神情,比他先前受怨气魔咒控制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复杂。
而就在东陵焰和白萱衣降落的时候,几乎与他们同时,院子里多出了第五个人。
正因为知道,所以反而不好责怪,除了气愤,便只剩尴尬。良久,东陵焰理了理被抓乱的衫子,正色道:“对不起!我……”白萱衣故意打断他,岔开话题:“不知道小老爷和流云怎样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嗯。”东陵焰还是第一次这么低头萎靡地走路,他跟在白萱衣身后,看着女子单薄的背影,脑海里禁不住又浮想起刚才缠绵的一幕,虽是惭愧,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拥着她,吻着她,不顾一切想要占据她的那种感觉,其实,很美妙。
祥云飞渡。
第一缕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空旷的山顶上。紧接着几声鸟鸣,扰乱了周围的死气沉沉。
东陵焰的动作渐渐迟缓了。
白萱衣感觉萦绕着自己的恐惧和幻影都在一并消散,她的四肢渐渐有了力气,她开始用手去推东陵焰,推着推着,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东陵焰一脚。只听哎哟一声,男子一骨碌滚到旁边的草丛里。
绝望之中,垂在膝上的另外一只手,渐渐感到颤抖的余温。流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白萱衣。
在那一刻他更加笃定地感受出那十指交缠间的传情达意,他不由得笑自己,当初竟差点误解了她的心意。他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可以转动,他很努力地看了看白萱衣,女子双眼通红,紧咬着唇,他想对她说一声,保重。
眼前一黑,天地陨灭。
可是,这样的假设,到底也是枉然。事情已经不可逆转。那匕首破开了流云的心脏,寒邪之气吞没了他。就像在清水之中滴入浓稠的墨汁,清水变得浑浊,漆黑,再也回不去当初的纯澈透明。
此刻的流云,奄奄一息,于无力的双眼缝隙之中看见花月。她的云鬓朱颜,他思念了数百年,如今才匆匆一见,却又要放手。
他不愿放手。
淡金色的微光,落在积水凌乱的院子里。
唐枫醒了。
流云也醒了。
他的犹豫,时时刻刻都包裹着他,烦扰着他。挥之不散。他不敢断定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可他还是做了。
秦怜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刺痛了他。他怎能任由杀害自己心爱之人的凶手逍遥法外?他觉得自己应该抛开对方的身份,哪怕流云曾经奉他为主人,也一再对他维护,可是,那如何胜得过他对秦怜珊的爱?他觉得脑袋里热烘烘的,像炸开了,他头痛欲裂,几次拿起匕首又放下,但最终,伸手刺出。
流云也仍然陷在魔咒之中,他说:“主人,我是为了保护你。任何人,想要伤害你我,我都是不允许的。”
“那么,如果在你我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是我,还是你?”
流云想了想,道:“是我。”
他们都经历其中。
虽然流云杀了秦怜珊,以至于宿主死亡,怨气也随之一并覆灭,但怨气借助秦怜珊的身体对众人所种的恶咒,还一直持续着,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射以后方可消除。第一缕阳光,是一个分界。
之前,天地混沌,山河呜咽。
无垠地狱之中忽然传来一个轻飘飘,似干涸而没有灵魂的声音:
“是我。”
说话的人,是唐枫。
东陵焰想要占有白萱衣。
内心疯狂的欲望冲得他头昏脑胀,周身好像有滚烫的烈火烧着。他抱着她,吻她,恨不能吃掉她。
他在她的耳边呢喃:“你是我的……”
他的头,低垂着。
他的身体已僵硬不能动弹。他不能说话。只剩下一点轻微的呼吸。面容煞白,睫羽上凝着霜。
“流云,我回来了。”女子含泪握住流云已浸在水里的左手,紧紧攥着,贴在胸口,已是欲哭无泪。那时候白萱衣方才醒觉事情的不同寻常,涉水奔至走廊上,从正面看了流云,她眼眶一红,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
“流云。”
花月喊这一声,她想起了那些排山倒海的前尘旧事。想起数百年前的纠缠与追逐。她的纤云弄巧,她的飞星传恨。
她的此情无计可消除。
他们的心里,亮如明镜。
只有东陵焰误解了那份感情。错把两肋插刀,看作情深缱绻。当初流云走火入魔伤了白萱衣,他斥骂他,说白萱衣喜欢他,流云也曾有一时的彷徨,好几次他几乎想冲口问出,或者是语重心长地道一句,我心已是匪石不可逆转,但每每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后来,也不知几时,渐渐就释怀了。
他的身影,也愈加铿锵。
这一路他们熬过了风风雨雨,熬到今时今日,白萱衣对流云的感情,是依赖,是关切,是信任。
是生死相交。
她复活了。因为怨气的死亡而令她摆脱束缚,她的双腿像船桨划破水面,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流云面前。流云就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浸着有朽木气息的污水,他动也不动,那背影看起来有点呆滞有点凝固。
“流云?”
她们都在喊他。两个女子的声音,像这艳阳天下,一飞冲天的黄鹂。可是,被喊的人却没有回应。
也许,谁也无法说得清,当怨气的魔咒,与人内心深处的阴暗相结合,所激发出来的,到底是哪一面占了主导。
是愤怒?
是恐惧?
伴随一团水汽先蒸发而后凝聚,像拔地而起的一道人影,停在低垂的屋檐下。
那是——
花月。
白萱衣和东陵焰回到了唐家。灌满水的院子,依旧是那副破败的模样。唐枫还在,流云也在。
秦怜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她的尸体,也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而化为齑粉,那是她作为宿主,与怨气同归于尽的代价。
白萱衣翻身坐起,揪着自己乱糟糟的衣襟。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自己疯狂的反常的举动是因何而来。
可不得不放手。
他感觉到女子冰凉的手掌紧紧握着自己。他很想说点什么,或者,至少给她一个最后的微笑。
他却没有那样的气力了。
这声音像千斤巨石,压得白萱衣无法喘息。她甚至不能说话,颤抖的双唇,被东陵焰死死封住。
她的发髻乱了,湿漉漉的衣裳,更是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想要挣扎,想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如野兽般的男子,可是,她的拳头却显得那样娇柔无力。一拳一拳地捶打,就像雨点溅在湖面,掀起的不过是一个涟漪而已。
忽然,日出东方。
后来的唐枫总是在想,若是再迟一点,他的匕首,若是再延后一眨眼的时间,兴许,理智恢复,他和流云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结局。
他还会杀流云为秦怜珊复仇吗?
流云又会浑浑噩噩毫不抵抗吗?
流云没有躲。
因为那是他的主人的意愿。
他还在笑,笑自己的善良与顺从:“主人,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他说完这句话,曙光便穿透了云层。
唐枫浑浊的眼眸里渐渐流露出轻蔑的笑意。他拾起了落在栏杆上的匕首。那匕首,是秦怜珊曾经伤过白萱衣的那一把,那上面,有至阴至寒的邪恶之气。它插进流云的心脏,流云的胸膛就像破了碗口般大小的洞,暖热的气流似温泉般汩汩地溢出,取而代之灌进体内的,变成了黑色的浑浊的邪气。
那一瞬,唐枫的心里不是没有犹豫的。
就像他犹豫是否要阻止秦怜珊伤害白萱衣一样。
之后,才有了光明与暖阳。
却迟了。
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前,唐枫眼睁睁看着秦怜珊倒在自己的脚边,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身体炸裂了,灵魂被抽空了,再多的悲痛也无法计算他的悲痛,可是,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好像眼泪已经在体内泛滥成海,将他淹没,沉沉地压着,他身体钝重,四肢僵硬。他用迷惑的眼神看着流云:“流云,你为何要杀她?”
那一刀,是唐枫亲手插在流云的心尖的。流云没有闪躲。只因为唐枫是他的主人,他的死,是成全了他作为奴仆的忠诚。
那是在黎明到来以前发生的事。
黎明之前,是一段混乱的时光。
流云的心口,竟插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他的元神散了,仙气如浪涛喷涌流逝,他熬到此时此刻,双眼沉得只剩下一条微弱的缝隙。
“流云——”
风如哭啸,地裂天崩。
她的登高望断天涯路。
一点一滴,都是他,流云。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分别了这么久,经历了命运一场接一场无情的嘲弄,他就在她的面前。
她轻轻蹲下身去,身子没入水中,她只一心一意深深地仰头凝望他。
他视她,何尝不是知己良朋,何必多说一句无谓的话?士为知己者死,生死都交付了,还有什么值得斤斤计较?
流云依然是流云。
坦**正直心无旁骛的那个他。他转瞬即逝的微小心事,白萱衣不知道,她也无须知道,也许,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抓紧最后的时间,给她多一点惬意的微笑。
如对至亲的兄长。
那是一朵绝美的花。纯净无暇。无须结果,只为盛放。是无怨无悔和毫不计较的,比爱情更坦**。
他们其实原就没有必要怀疑。
“流云。”
白萱衣喊这一声,她想起了在陌骨岛初遇流云,少年穿着黑色的袍子,威严又飘逸,她还有点贪心,看不够他的俊俏。后来她从他的容貌背后,看见了他的寂寞与沧桑,看见了他的善良与沉着,也看见了他的温柔和坚毅。
他的形象,日渐饱满。
是自私?
还是无穷无尽的贪婪?
又或者,这些阴暗,就像起伏不定的情绪一般,彼此交换着,将一颗小小的心脏占满。一会儿是仇恨,一会儿是贪婪,一会儿变成不可理喻的霸道,一会儿又点燃那不应该有的偏执的欲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