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含愁的双目不复初时的清澈,是因为他。
那弯弯的嘴角总是带着尴尬的弧度,是因为他。
那水晶般的心肝,琉璃般的思念,隐藏在幽深月光下,易痛,易碎,也是因为他。
硕大的圆月,照出他心事重重的背影。
“小老爷,你这样会生病的!”白萱衣一溜烟飞奔过去,踏浪无痕,像一只蜻蜓踩在水面。
唐枫低头看了看,勉强挤了一个笑容:“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似你,会法术,可以凌空飞渡。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就连自己心爱的人也无法保护,我留在那里,听着她的哭声,实在难受得很。”
……
秦怜珊不断地变换着措辞,用一味楚楚可怜的惊恐,来软化众人的铁石心肠。——当然是无效的。谁都知道,此刻那屋子里面的人已经难以辨识,她究竟是弱质纤纤的千金小姐,还是心肠歹毒的邪恶女妖。
他们一律对她不予理睬。
他们的祥云倏地朝着对方飞去,狠狠碰撞,黑色绸缎般的夜空,一时间电闪雷鸣。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却远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白萱衣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她想摆脱那些可怕的幻影,想站起身,但全身却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再度侵袭了她,她伏在地上,浑身发颤,哭成一个泪人。她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嘶声地哀嚎着:“离我远点,不要再缠着我了……”
黑白两道光影,似蛟龙般,盘旋冲撞,将小小的院子填充得不留空隙,再一眨眼,光影又直冲云霄,化作两朵祥云。
流云和东陵焰峙立相对。
白萱衣见此情形,脑袋里乱成一团,她想要阻止,可是才刚刚召来一朵祥云,却猛地觉得胸口一痛,面前有幻影闪过。
东陵焰的目的,乃是在梳妆台上那面飞鸾流仙镜,他的掌风也不过是想逼得白萱衣挪动方位,让他可以更方便地抢夺宝镜。他握住了镜柄,狠狠一扯,那镜子便离开了镜架,他一脸得意的炫耀表情,大摇大摆往门口走,白萱衣大喊:“焰公子,你要拿飞鸾流仙镜去哪里呢?”
忽然,砰的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
还记得他弄丢了她以后有多着急多奔波,天南海北四处寻她,可是就算找到了也要继续装出一副事事不上心的样子,继续不亏待了他作为神族公子高贵的身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反正她的心里都没有他。
东陵焰依稀嗅到了一阵潮湿的水气,好像是从院墙外飘来的,里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东陵焰突然站起来,三两步闯到白萱衣的房门口,毫不礼貌地一掌推开门,白萱衣嘴里刚含了一口茶,噗地一声喷出来:“焰公子,你怎么不敲门呢?”
暂且无波无澜。
再看而今槐水这样轻微的上涨趋势,即便七天过后,音织覆亡,它也不会漫过唐家院子里那几级石阶。整座印霄城,于死气沉沉之中,充满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惊涛骇浪,也充满了或许即将到来的祥和与宁静。
第四日,看守秦怜珊的,是东陵焰。
前方院子的另一头那扇关紧的大门,在门的缝隙里时不时溢进来一些裹满灰尘的脏水,渐渐地将地面浸成深黑一片。
槐水还在涨。
只是,涨得比较缓慢,就像幼蚕啃食桑叶,是无声的,温柔的。
“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吗?”
“胡说什么呢,我跟白云又没怎样!哪像你满脑子的龌龊思想……”白萱衣跺着脚瞪着东陵焰。
流云捋了捋搭在前肩的乌发,慨然道:“我虽可以窥知镜外的世界,但非礼勿视,我亦绝不会对萱衣有任何冒犯之举。”白萱衣挑了挑眉,望着东陵焰:“听见没,人家流云可比某些人可靠多了。”
东陵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倏地便摘走了盘子里两块翡翠绿的茶果,又远远地坐上围墙翘着二郎腿吃:“我就说了,有些人啊,伤没有好呢,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高贵地消失了——看守?呵,这么伟大的任务他可担当不起,要是犯人跑了怎么办?”
流云没有说话。
白萱衣瞟了一眼东陵焰,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针对流云,背后的屋子里却传来咿咿哇哇的喊叫声:
东陵焰也不知从哪儿提来了一股高兴劲,赶忙搭上唐枫的肩膀,甩着袖子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你这半吊子小仙女能不能保护好我家小枫,他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都是要心疼的。”
“东陵少爷——”唐枫又脸红起来,窘得连眉毛都有点抽筋,还故意干咳了两声,“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说罢,只匆匆地拂开东陵焰的手,像逃似的回了房。白萱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东陵焰,用眼神奚落他自找没趣,东陵焰哼哼几声,正要走,却见流云从白萱衣的房间里走出来。
东陵焰瞬间移形换影,冲到流云面前,指着他问:“你为何在小仙女的房间里?”
那一面,见得温馨而顺畅。
并没有白萱衣想象的什么特殊状况爆发。秦怜珊不仅清醒,而且通情达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直说白姑娘你们要好好看着我,别让我伤到你们,我会乖乖地熬过剩下的五天。
曙光初透。
唐枫清了清嗓子,拉开门锁:“是我,怜珊。”
他走入秦怜珊的房间。
白萱衣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闭了门,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守着门口,还是守着她最重要的唐枫。
一切都是呆滞凝固的。带着灾难的气味。没有人烟。就连流浪的野狗也选择到别处逃难了。
只有月色尚有一丝安宁,在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美得有些破碎。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
惆怅地颤抖。
她定了定神,咬破食指,在唐枫的右手掌心画了一道符。血红的印子,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消失不见,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说道:“这道符可以助你,在危难的时候,将敌人暂时牵制住。若敌人想对你不利,你只需要用右手掌心对住他,大喊其名字,他便会被一团寒冰封冻,无法前行,也不能施展法术。只不过,这寒冰凝符咒的效力,最多只能将对方囚困一炷香的时间。”
唐枫盯着掌心仔细地看了看,又抬头对白萱衣笑笑,道:“萱衣,谢谢你……唔,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不对?”炯炯的双眸,毫不收敛,逼视着白萱衣,但似乎又想起了别的什么,转而低头苦笑,“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他们决定轮番看守秦怜珊。
七天。
只要熬过了第七个黎明,水患可以止息,怨气可以灭亡,就连被音织吞食掉的花月,也可以复生。
他不知道。
此情江海深。
白萱衣温柔地摊开手掌,示意唐枫伸出右手给她。唐枫茫然地照做了。她在碰到他的右手的一霎那,心中有轻微的颤抖。
白萱衣咬了咬嘴唇,安慰道:“再过六天便好了。”说着,右手食指与中指靠拢,向着唐枫的双腿轻轻画一个圈,唐枫的身子便缓缓升起来,到了与白萱衣同等的高度,早已经被浸湿的裤管,也瞬间干透了。
唐枫的眼神略是犹疑,皱眉问道:“我想看看她,萱衣,你能让我看看她吗?”
白萱衣面露难色,想了想,道:“其实……也并非不可以——但我必须陪着你,寸步不离!”后半截话,有点焦急,也有点霸道。那是一份难言的担忧,个中复杂,惟有白萱衣自己方可体会。此刻的唐枫渐渐露出喜悦,满脑子想着的,也只有秦家的小姐,他看不见近在眼前的深刻和缱绻——
就连唐枫也咬紧了牙关,只差没有在耳朵里塞几团棉花。因为白萱衣一再告诫他,你若是心软,就等于害了秦姑娘,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你都不能踏进那个房间半步。唐枫握紧了拳头,就好像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正在遭受严刑拷打一般。
秦怜珊的哭声起起伏伏,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都滴在唐枫的心上。第一天便在那般难熬的时光里度过了。
夜很深的时候,白萱衣隐约看见唐枫的身影,他一个人,出了门口,走上空旷的巷子。巷子里全是积水,几乎淹没了他半截小腿。漫漫一击严冬尚未彻底走远,此刻春寒料峭,水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吱呀——
又一间房门开了。
唐枫款款地走出来,那脚步轻飘飘的,目光呆滞。白萱衣吃力地喊他:“小……小老爷……”
她双膝一软,趴在地上。
她又看到了当初飞鸾流仙镜呈现给她的那些画面,山河崩塌,血流满地,生灵涂炭,还有那张陌生的、充满怨恨的脸。她觉得自己开始下沉,下沉,就像陷在无法自拔的沼泽里,又像从悬崖坠落。
她抬起手,半空中的人谁也没有往下瞧一眼。
“放我出去——”
“白姑娘,你们放我出去好不好?”
“唐大哥,唐大哥你在哪里?我怕!”
那是流云的房间。流云从房间里疾步跨出来,见东陵焰手里据着飞鸾流仙镜,立刻便冷了脸,喝道:“宝镜是我所属,留下它!”东陵焰的嘴角露出挑衅的轻笑:“本公子难道要听命于你?”
一句话,已是剑拔弩张。
低沉的屋檐,瞬间杀气腾腾。
“我以九阙神族族长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将飞鸾流仙镜交给我!”东陵焰摊开手,手掌里冒起赤色的火焰。
似乎那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命令。
白萱衣眉头一皱,隐约觉得有些不妥:“都说了我要亲自照顾流云,直到他的元神彻底恢复为止,你怎么又提这事了?”白萱衣的话刚说完,便见东陵焰的掌风呼呼地扯开,向着她的左肩刷地砍下来。她闪身避过:“焰公子,你……”
从天明到日落,东陵焰看着白萱衣的房间里烛火渐渐亮起,女子时而踱步,时而静坐,窗户纸上,断断续续映出她纤细的剪影。——不知道小仙女此刻在干嘛呢?东陵焰倚着廊柱,拿食指敲着下巴,他想,不知为何我最近愈加想着她,又为她激动嫉妒,莫非是真的爱上她了?
还记得以前在九阙神殿吵架作对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还记得她弄坏飞鸾流仙镜是如何害怕,而自己又是如何在暗地里为她紧张吗?
他们曾以为将怨气困住,便可以遏止水势上涨,但看那浑浊的江水依旧蠢蠢欲动,他们便知,有些事情并不如他们所预想。音织虽然受困,但却是还有气力垂死挣扎,她不会乖顺地臣服于那具囚困她的躯体。
所以众人才会这样谨小慎微,才会这样忧心戚戚。
难以估算的七天,已经走到第三日。
东陵焰还不服气,索性嚷嚷着,要白萱衣将飞鸾流仙镜搁在他的房间里,由他保管。这其实也是在情在理的事,原本那宝镜就是属于九阙神族的,可是这会儿白萱衣却偏偏故意犟起来,就是不肯点头,一时间满院子都是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
流云只觉无奈,守着关紧秦怜珊的那道门,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望着这似静非静的清晨。
怔怔地,发呆。
流云怔了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白萱衣立刻奔过来,扯了扯东陵焰的衣袖:“焰公子,飞鸾流仙镜一直是我保管着,流云要休息,要疗伤,要回镜子里,也就间接回了我的房间了。”
“可是他明明有自己的房间!”
“但他突然消失的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嘛。”
这时,天快要亮了。唐枫依依不舍离开秦怜珊的屋子,一跨出门便看见东陵焰像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下,险些把唐枫吓了一跳。白萱衣跟在唐枫身后叱道:“焰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保护你们啊。”东陵焰揉了揉鼻子,灵巧地翻身坐到栏杆上,“不是说了,不许小枫接近那个女人吗,你怎么还让他进去?我就是担心会出事,所以你们在里面呆了多久,我就在这儿守了多久。”
白萱衣觉得牙齿又痒痒了,白了东陵焰一眼,道:“哼,有我在,小老爷还需要你的保护啊?”
将怨气封闭在人体内,谁也无法预知,这里面会否有什么难以估算的意外。
但秦怜珊看见唐枫,倒是与平常无异,只是多了些娇弱可怜,眼泪花倏忽之间便溢满了眶子,啪嗒啪嗒掉下来,一头撞进唐枫的怀里:“唐大哥,你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锁着我?”
唐枫温柔地抚着秦怜珊的头,安慰她,直叫她放心,说有我在,我定会保护着你的。旁边的白萱衣看着他们的亲密,心里不是滋味,惟有故意别过脸去,紧咬的双唇,死死守着她难以诉说的心事。
白萱衣终究还是有些后悔——当唐枫的手,碰到门上挂着的铜锁的时候,她忍不住拖着他的手腕。
“萱衣,你答应过我的。”唐枫咳嗽道。
白萱衣皱着眉头看唐枫那病怏怏的模样:“可是,可是……”她半天说不出话,唐枫便道:“放心吧,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对不对?”白萱衣咬着唇,屋子里传出秦怜珊的声音:“唐大哥,唐大哥是你在外面吗?你来放我出去了吗?”
白萱衣听不得唐枫说丧气的话,急着跺了跺脚,踩起几瓣水花,水中明月的倒影也随着涟漪的波动扩散**漾:“小老爷!有我在,我怎会让你死呢,待眼前这困局解了,我,流云,还有焰公子,我们都一起帮你想办法,治好你的顽疾。”
寂月皎皎。
深夜的柳浪巷,万籁俱静。
流云一想到这里,心里的难过便稍稍减轻,像是曙光之前撇开了黑暗最后的阴影。他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忧郁的眼神,仿若一汪千年古潭。白萱衣端了几块精致的小茶点过来,在流云身边坐下:“还是热的呢,吃几口,暖暖身子吧。”
流云道:“我吃不下。”
白萱衣将盘子搁在膝盖上,单手扶着:“你的元神,如今已恢复几成了?”想这一路兜兜转转,从飞鸾流仙镜在九阙神殿被打碎的时候起,流云的伤就总不见彻底地好,他轻声答道:“大约有八成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