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的双脚却牢牢贴着拱桥面的青石板,说什么也不肯跟东陵焰走,更奇怪的是,东陵焰的修为那般深厚,却竟然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拼不过,他越是使劲拽她,便越觉得对方像一座山峰似的,稳稳不动。
水已经开始漫向假山的顶端。
浑浊的水,将拱桥的颜色涂深了一层。
东陵焰反问:“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红衣女子摇摇头,看了看四周,什么话也不说。
东陵焰看着迅速上升的水面,道:“这里就快被淹没了,我带你走吧。”谁知红衣女子却退步,痴痴地道:“我会在这里遇见他的,我不能走,我走了就遇不见他了。”
红衣女子粲然一笑:“我就知道,我一看见你,便会认出你是我要找的人。流云,你是流云,对吗?”
好像有许多遗失的或者混乱的记忆都在瞬间回来。
因为隔得远,除了白萱衣流云等人有仙家的修为,普通的人是无法看清的。东陵焰的身手最是敏捷,袍袖一挥,便已经不在折月客栈。
瞬间移形换影。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已潇洒地立于拱桥最高处。他不疾不徐,笑意盈盈,慢慢地走向那受困的红衣人。
流云愕然地站着,一时间,束手无策。忽然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是你?真的是你?”他顿时紧张激动,以为是梦里的那个声音出现了。向四周四看,茫茫河滩,远方有一抹鲜红的倩影。
目光在顷刻间凝固。
身体也僵住了。
倘若以后,这里只剩下一片汪洋,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葬身在这片水域?流云想着想着心又痛了。
命运给了他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就是这场水患的操纵者了吧?”
“水患是因你而起,也只能因你而休。”
“你必须自毁修行!”
唐枫喜难自禁。
原以为昨夜的那场对话定必将两个人的关系拖得尴尬了,再想想不管是流云还是白萱衣,他们纵然对秦怜珊有恩,但彼此生疏,交情尚浅也勉强不过来,所以这会儿流云失踪了,他也不好叫秦怜珊与他一同去找,却不料对方主动过来,他顿时觉得受宠若惊,连咳嗽都倏地一下收回身体里去了。
他们走后,东陵焰的房门开了。
流云的房间是空的。
被褥叠得整齐,所有的陈设都收拾得整齐,纤尘不染的。可是,这个时候,他一声不吭的,会去哪里呢?
白萱衣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第二天清早,白萱衣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秦怜珊最先进来,看见她,笑脸盈盈,道:“白姑娘,我来帮你吧。”
白萱衣掷了秦怜珊一眼,将筷子啪的一下扔在她面前:“分吧!”
秦怜珊立刻觉察到白萱衣的态度并不友好,一面拿了筷子一双双地摆开,一面道:“白姑娘,你可是对我有哪里不满吗?”
除了礼貌,除了安慰,除了怜悯,他给不出多余的回应。
可是,那个怀抱,对她来讲,却比日月星辰更璀璨耀眼。他的体温,他的心跳,都在她哭泣的每一个瞬间浸透着她,一点一滴,与呼吸相连,与命脉纠缠。那一夜虽是黑暗又阴冷,但却有短暂的火花,于漫漫的天幕下,照亮了一次永生的记忆。
顷刻之间——
唐枫拍了拍白萱衣的头,拿宠溺的眼光看她,尽量给她多一点笑容,想使她不必那样忧伤沮丧。可他那样做,反倒使白萱衣的委屈更加扩散,更是莫名地想哭,忽然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掉出来。
她轻轻地靠近他怀里。
贴着他并不算太结实的胸膛。
眼角积起温润的潮湿。
秦怜珊虽是失望,但却也尴尬,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附和了唐枫所言,然后独自回房歇息了。
白萱衣轻唤一声:“小老爷——”自暗处走出,泪盈于睫。
白萱衣正想进院子里找唐枫说话,斜对面的屋檐下却走出来一个人。是秦怜珊。她步步生莲,巧笑婀娜至唐枫的身边,一声唐大哥,仿佛沾满了蜜糖似的糯软甜腻。唐枫道:“夜寒风冷,你还是早些回屋,以免着凉。”
秦怜珊幽幽一叹,说道:“这水患,却不知几时消退,也不知会不会蔓延上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唐枫默不作声,又再道,“唐大哥,不如你带我离开印霄城吧?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似他们,都是懂得妖术仙法的。我们留在这里,非但不能够帮助他们,只怕还要拖累他们呢?”
唐枫一时哑口无言。
除了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洪水没有波及任何别的地方。
因而那洪水蔓延的势头也极为诡异。
——那是不是意味着,真的要自毁修行,才能阻止这洪水继续泛滥?流云的眉心轻轻一蹙,白萱衣见状,已是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就连白萱衣自己,她都觉得,她的命运就像狂风恶浪里的一株小草,疲惫,衰竭,未知下一刻是不是会被折断,死亡。
她看不见未来。
自己的未来。她身边这些人的未来。整个印霄城的未来。
经过流云的窗口时,从缝隙里看见流云正在闭目打坐,还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刚刚减轻的惆怅又重新回来。
院子里,唐枫的背影单薄而悲怆。
他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白萱衣才惊觉,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甚至都没有心思顾及到他多年缠身的恶疾。此前她和流云都曾用仙法试图为唐枫驱走恶疾,可是,别说驱走,就连疾病的根源在哪里他们都不能找到。
气氛低迷得恍如末世来临。
不多时,暮云合璧。
天色渐渐暗下来。
白萱衣用仙气护住东陵焰的心脉,东陵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便问白萱衣:“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不玉树临风?”说话间是带着笑的,声音很小,很吃力,白萱衣禁不住心中泛疼:“你别逞强了,我先带你回唐家。”
祥云飞渡。
片刻之后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水面爆出裂口,但瞬间合闭。
白萱衣根本不曾想东陵焰会遭遇危险,她原本只是看着,只等他将受困的人救出,哪知道却看见他遭了对方的暗算,那一掌受得着实不轻,她后悔晚矣,飞出折月客栈直投入洪水之中。
涛声汹涌。
午时到了。
许多人都站在折月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槐水突然间巨浪滔天,像愤怒的爪牙一般涌动咆哮。
青灰色的瓦,一片一片,淹没。
东陵焰仿佛陷入一场隐秘的暗战里,他的手心,有一股力道正在源源不断向外泻去,他惊问:“姑娘,你怎么……”那红衣女子似是很愤怒,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不跟你走,你却偏要纠缠,如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向着东陵焰的胸口便劈出一掌。
东陵焰始料未及,身体像轻飘飘的羽毛,倒退飞出十丈远,哗啦一声,落进泛滥的洪水里。
“遇见谁?”
“我不知道——”红衣女子还是像上次那样,“我只要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
东陵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跟红衣女子理论,也不等她同意,便强行拉了她的手,道:“先跟我走——”
“这里危险,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红衣人回过头来。
东陵焰顿时便怔住了。那不是他之前在街上遇见的古怪女子吗?此刻的她,即便身陷险境,也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迷茫,语调柔缓:“是你呵,你怎么来了?”
那鲜红的影像快速移到面前,流云惊呆了。来的不是他梦里的那个声音,而是,一名神态凄然的女子。
正是打伤东陵焰的那个痴痴呆呆的女子。
流云舌尖发颤,喃喃道:“花月?”
他仰起头,看着灰蒙蒙无风的天,嘶声痛喊:“我怎能相信你向我保证的承诺?我自毁修行,你真的会让洪水消退吗?”
没有应答。
天地间只剩下槐水流动翻涌的声音。
一声一声,就像抓**体的利爪。刺进流云的耳朵里,心里。天不见亮,流云便悄悄地来到了槐水边。
浊水滔滔。
对面的群山变得遥远而模糊。
重伤未愈的少年,脚步沉沉地跨出门槛,叹息已是落了一片。
流云走到宽阔的槐水边,他好像还能看见那些掩埋在水底的民居,甚至是漂浮在水面的亡魂。
昨天夜里,他又做了那个梦。
她也不去看东陵焰了,转身便往院子里跑,因为跑得急,撞翻了脚边一只花盆,花盆碎裂的声音引得唐枫和秦怜珊都探身出来问:“萱衣,你怎么了?”
“流云不见了,我要去找他!”刚说完,已经是轻盈地飞出了院墙。
唐枫看白萱衣那样慌乱,心里也跟着着急,便也想跟着出去找流云,可是刚跑了几步却觉得喉咙里呛得慌,连连咳嗽起来。忽然觉得后背有一片暖热,手臂亦被攥紧,扭头看,原是秦怜珊过来笑盈盈地扶了他,道:“我陪你一起找吧?”
她道:“事情或许尚有转机呢。”
流云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春繁巷有一座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庄园,庄园里的两座假山之间,建了弧形的拱桥,拱桥约摸有三层楼那样高,拱桥上似乎有人被困住了,洪水在桥下越升越高,桥上那一道鲜红的人影焦急徘徊着,已是没有去路和退路。
白萱衣撇撇嘴:“不敢,你是千金小姐,又是我小老爷的——”说着,顿了顿,已听到门外传来唐枫的脚步声,唐枫不习武,再加上气虚身子弱,他的脚步声跟流云和东陵焰截然不同,很容易分辨。这时,白萱衣故意抬高了声调,装得阴阳怪气的,在刚才那句话后面补了三个字:“心上人!”
唐枫前脚正好跨进来,立刻沉声喊了一句:“萱衣——”
白萱衣一撅嘴,昂头道:“我去看看焰公子的伤怎么样了,顺便也叫流云出来吃饭!”说完便跑开了。
像一句烙在三生石的誓言。
懂得的人,却只有一个。
她。
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怔住了,手在她身后呈弧形僵硬地悬着,半晌,只尴尬地垂在身侧。
那副娇柔,不是他的双手所期待的。
亦不是他的心所期待的。
唐枫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睛,皱眉问:“你怎么了?”白萱衣吸了一口气,摇头,拿衣袖在眼睛上抹一把,道:“我只是想着流云和焰公子,替他们担心。”
唐枫安慰道:“他们会没事的!”
“可我却觉得,我们如今身在一个漆黑的陷阱里,根本就不知道明天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一日找不到飞鸾流仙镜,我们便不可离开印霄城。”
白萱衣听了秦怜珊此番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她分明是自己畏缩,想逃难,便要拐着唐枫带她离开这里,她那样自私,唐枫却竟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白萱衣当即便想要冲出院子将秦怜珊数落一番,却听见唐枫几声清咳,缓缓道:“怜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况且,他们与印霄城毫无瓜葛,却为了水患尽心尽力,这等时候,我们岂能只顾自己逃命?”
抑压在胸口的那阵闷气忽然消解。
白萱衣不由得笑了。
恍然间又想起飞鸾流仙镜曾经给过她的那场身临其境的预见,末日的到来,莫非真是以现在为开端?
假如天地一瞬间毁灭,是不是也算一种洒脱,干脆?
但是,想起来,却还是浑身发怵。
据唐枫说,他的恶疾是与生俱来的,他拖着这病怏怏的身子骨,可以活到今时今日,已经算是个奇迹。
想着这些,满园低沉。
这园子里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健全完整的。
白萱衣又为东陵焰输了两道仙气,看他的高烧渐渐退了,呼吸也均匀下来。她伸手替他擦去额头的汗迹,他迷迷糊糊,拂开她,一个翻身,就像一只螃蟹似的,趴成个大字。时不时还要咂咂嘴,在梦里发笑。
白萱衣叹气摇头,嘟囔道:“也不知那些追随他的仙女们有没有见过他睡觉的样子,还是不要见的好……”
说着,退出房间,闭了门。
东陵焰浑身发烫,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好在发掌的人并没有怀着杀机或恨意,因而掌力只出到四成。
东陵焰吸了白萱衣的仙气,只要稍做休息,便可慢慢恢复。
但即便是那样,白萱衣仍是觉得很难受,惶恐,担忧。这局面似乎越来越复杂了,而危机,也在更加猛烈更加直白地显示出来。稍后唐枫等人也回来了,问及东陵焰的伤,纷纷安慰白萱衣。
当白萱衣找到东陵焰的时候,洪水的波澜已经逐渐平息了,就好像它们心满意足,吞并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然后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自己的战果,江面再度扩宽,江水却有了短暂的宁静。
拱桥已经被彻底淹没。
桥上的红衣女子也不知所踪。
那些挂在檐角的铜铃,起初还能发出挣扎的求救讯号,但那声音转瞬也听不到了。年纪小的孩子纷纷将头埋进父母的怀抱里,无论是年轻的男女,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都难掩满面的泪痕。
那是他们世代都生活着的家园。
却在一瞬间埋没于洪水之下,连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心中痛惜可想而知。白萱衣和流云都站在折月客栈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洪水一点一点将房屋吞噬,流云面色一沉——那个梦,果然是真的。

